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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芦苇,海藻,Aloha】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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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 7月
这是我第一年来到未央。
离家五小时,我在颠簸的客车上逐渐有了睡意,和窗外秩序井然的苹果树上垂头的小家伙们一样,心安理得的把梦交给夏季的炎热与粘稠。再然后,我搓着惺忪的睡眼抬起头,我看见了烈日笼罩下的一大片芦苇荡,这里就是未央的一部分,未央人叫它神明的触角。
后来我才慢慢明白,未央这个地方,比起我家乡,要麻烦许多。好比街上规矩的人群——低埋的脸,平淡无味的嘴角,随身携带的护身符,还有从他们衣角上散发出的劣质香火气;好比我寄宿的那个家庭,女人和我妈据说是大学同学的关系,离异,带着一个年龄和我相仿的儿子,第一次见他们,女人和气的拉过我的手领我参观房间,她儿子跟在一旁好奇的打量我,我对他示以微笑,那时的他突然觑着眼看过来,像在看一个五花捆绑的猎物一般阴森寒冷,然后他缓缓把手伸向我的肚子,用力掐了下去。再好比,那片泥泞的芦苇荡。
那天女人的儿子还有三个我不认识的男孩,拉着我说要替我接风,那时已临近傍晚,女人是学校的老师,经常加班改作业,那天也不例外。
“快点,我妈回来指定不让我们到处乱跑。”
“去哪里?”
“吃饭去,我们领你去吃好吃的。”
“真的啊?!”
“还能骗你咋的!”
后来我们去了那片芦苇荡。
“吃的在那里面,用袋子包着,都是我们买的零食。”他指着一小块生着繁茂芦苇的小水洼,回过头跟我说。那时候我们站在一小块土丘上,几个男孩同时向前移了几小步,“真的,在里面藏着呢,你看,过来看,在我这能看见。”于是我顺着他们手指的方向挪了过去,探出脑袋,就在我极力的想要发现点什么时,我感觉有人在身后踹了我一脚,我结结实实的摔了下去,摔进夜色正浓的芦苇荡中,我的身体正在泥泞中不断下陷,用不了一瞬间的功夫,恐惧早已侵蚀我,侵蚀着我濒临灭绝的身体,我想要嘶叫的喉咙,还有那双试图抓着一簇芦苇向上爬的手,我听到头上迭起的一连串笑声,我听到有人笑得断断续续的说,“我就说他笨得很,和猪一样,死了活该。咱们走。”
紧接着,我听到他们愈行愈远的脚步。
这是我们于夏威夷的最后一段好时光,Mally和Sidney策划要带我们去Maui潜水,于是莫北北起了一个大早,为我们烤制了Mally的看家Muffin,现在也是北北的看家点心。虽然莫北北在厨房翻箱倒柜的声音着实恼人,但吵醒我的却是邮件的滴滴声,我闭着眼一通乱摸,终于在被褥下摸到了我的手机。我打开收件箱,瞥了眼发件人姓名,接着缓缓的坐了起来,打了一个巨大的哈欠。是王嘉鑫。
“弟弟:
许久未联系,近来可好?
家里一切都好,大家的情绪也逐渐安抚下来了,没什么大碍,一开始我们总担心小寒和姥姥,所以出事以后我妈每天都回去陪姥姥一起作伴,慢慢也就不再去想那些难过的事情了,小寒相比之前也好了很多,几天前我去看他,还能跟我抱怨他女朋友总把他当小孩一样照顾,真难为情。你大概还不知道这件事情吧,咱弟妹叫火云,两个看起来也很般配,大人那面知道的不多,我妈知道一些,但也没当回事,不过我看他们也是早晚的事儿哈哈。
其实这次写信主要是祝你生日快乐,以前你还在国内的时候,每年生日我都带你逃课去网吧玩,后来觉着太俗了,就改去KTV或者酒吧,现在你去了国外,以学业为重的同时也别累着自己,等到过年回家再聚吧。”
我微微一笑,回了一个简短的“好~”便起身去看厨房里的北北。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当我内心忐忑不安的时候,比如不听话被骂、梦见一些让我不舒服的东西、看见某个我讨厌的人,或是经历了某件糟糕的事情,再或者像刚才,某些埋葬的回忆翻江倒海袭击我的脑海,开始只有小小的一个苗头,后来蔓延成燎原大火,吞噬我浅短的睡眠。诸如此类,王嘉鑫总能恰到好处的给我带来一些值得庆祝的消息,当然并非次次都准,但只要他传来信息告诉我一些好消息的时候,在那之前,我定是在难过。
“哟,还真丰富。”我叼过一根烟,打量系着围裙,正像模像样煮咖啡的北北。
“别在人家家里抽烟!”她惊呼一声,小步跑到我身边抽出那根还没来得及点燃的烟,嫌弃似的扔进垃圾桶,“洗脸刷牙去,脏死了。”
“罗嗦,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我揉揉她脑袋。
“当然是潜水的好日子。”莫北北指指窗外明媚的阳光,“话说你的摄影设备是防水的吗?”
“还没那么专业。”我翻了个白眼,转身去卧室洗刷。“哎你等等”,她朝我比了一个暂停的手势,然后从身后捧出一小块抹着奶油的Muffin,还特意在上面插了根一头粘着块儿面的牙签,“贾远涛小朋友,这个寒酸的蛋糕新鲜出炉,生日快乐!”
等到我听见来自我心底深沉清朗的跳动,我的大脑也从一片迟钝中陷入高速混乱,我甚至想不出一句充满力量的答谢语,所有的一切都变的绵软无力了,除了拥抱,因为我发现自己早在短暂的不知所措中抱紧了北北,那块属于我的生日蛋糕也顺势沾上了我那件崭新的T恤,于是现在在这件可以用金钱衡量的货物上,浸满了刚煮出来的咖啡香、奶油香、面粉香,以及莫北北身上淡淡的沐浴液的味道,它不再是用几百块钱就可以打发进任何人口袋的货物,它有了新的难以估计的价值。我渐渐的开始明白,属于我的夏天真的来了,它把恣意的温暖笼罩在我如履薄冰的人生里,妄想要打动我坚硬的心,我承认,它这次真的做到了。
所以如果你允许,我愿就此放弃过去的一切,我受够了阴谋,现在只想和你共度余生。北北,你会答应我的对吧?
吃过早饭后Sidney的朋友们如期而至,其中两个是本地人,他们拥抱了Sidney,并亲吻了Mally和北北,庆幸的是我逃过了这种令我不舒服的招呼方式,因为我还在卧室里,正准备换下那件味道丰富的T恤,然后如同对待一位贵宾那样,把它整齐的安放在我行李箱的底层。我出门的时候正赶上大家已经各就各位,全体坐在车上扯着头看我,于是我笑着对他们说了句“Aloha”。
一路上Sidney的朋友滔滔不绝的说着什么,我英语没北北那么灵活,大多时候也只能一头雾水的坐在一边,百无聊赖的望向窗外,隐约间我听见有人和我说了句你好,我转过头看向他。
“没接触过潜水吧?”
“恩,是啊……你会汉语?”我看着他俊秀的脸和晒得黝黑的皮肤,还有他高挺鼻梁旁那双深邃的眸子。
“我爸爸是夏威夷人,妈妈是中国人,中国话会一些,说的不太好。”他显然被我直视的目光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于是挠了挠他乌黑的头发,“因为你和那个女孩,不好意思你们怎么称呼?“
“她,北北。我,贾元涛”
“我中国名字叫穆思,因为你和北……北……没接触过潜水,我是PADI的教练,额……总之今天就跟着我好了,第一次潜水总会不习惯的,可能出现头晕恶心,或者耳鸣,大多是正常现象,不需要担心。”
“你看,所要注意的第一点是装备的正确佩戴,然后注意的是平衡耳压,否则在下潜的过程中,耳朵容易受伤,再然后,尽量跟着我,不要去太深的水域。”穆思如是向我们传授经验,此刻距离Sidney一行人去潜水已过去半个小时左右,我在穆思的指导下已经初步完成了平衡耳压以及顺利下潜十米,但北北始终拒绝把自己的头埋在水里超过5秒钟,于是仍旧毫无进展。我问穆思是不是可以自己潜水,他严肃的摇摇头,“你可以在十米的地方游上几圈,时刻注意自己的压力表,然后马上回来。”
我坏笑了一声,朝着莫北北做了一个鄙夷的表情,她也毫不吝啬的反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给我,就在我转身沉入大海的时候,我听到了她歇斯底里的呐喊,“I hate ocean!forever!”
仍是那句话,我始终不明白,北北厌恶海的原因,我猜那一定是记忆种子在作祟,所以她一定也不明白,在这样一片扩大的水域,前后漫无边际的深邃宝石蓝以及更远处的,来自黑暗时空的召唤,一个人长时间的呆在这样一种环境里,时刻感受着如同飞机起飞刹那的轰隆耳鸣,是会上瘾的,我承受着头顶上愈见厚重的海的力量,欣赏着薄至透明的阳光,此时的它这样的美,我再也无法直接感受到它傲慢的侵蚀,它被孤独的隔在几十米开外的海面之上,像一位即将老去的王者,等候着我的虔诚归来。我知道我没有听从穆思的指挥,我也知道自己下潜了足够远,该要回去了。也是与此同时,我感觉到了脚腕上清晰的拉扯,我转头看下去,是一团密密麻麻的海藻,它们齐心协力扯住我想要努力上游的躯干,让我动弹不得。我试图用手去扯断它们,可我突然停住了。我惊恐的注意到,我的手心像是起了一层墨绿色的皮,慢慢渗出更为浓重的、密密麻麻的血丝,它们软绵绵的躺在深海的某个角落,远离我,没有了气息,右脚的脚腕也愈发下沉了,仿佛那是多年前,深沼里遗落下的一枚小小妖怪,它张牙舞爪的附满我逐渐滑落的躯干,想要重新抬起脑袋,看一看芦苇荡明媚的阳光,于是我的呼吸终于停止了。
1995年7月
未央,旅游度假胜地,庙宇佛寺繁多,香火鼎盛,多神明灵兽庇佑,使得人心淳朴,与世无争。这是外界对它的评价。在我看来,它不过是一个累积了几世迂腐肮脏的小镇,在此生存的每个人都埋葬了一段耻辱的过去,于是长久以来,为摆脱梦魇的打扰,只得把自己塑成虔诚的信徒,然后再把一切归为神灵的指点、命中注定的经历。所以一直以来庇佑他们的并非神灵,只是他们内心理所当然的奢望。
我永远无法理解这一点,对于未央,我就永远是打着反抗旗号的外乡人,我成为他们口中,不折不扣的寄生虫,只有我知道,我其实只是未央腐化弊端下的受害者。
那天我逃出芦苇荡后,又回到了我寄宿的家里,我无法跟我妈说明我的遭遇,想必她又以为是我胡搅蛮缠,我只能重新跳回火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我希望那位老师能替我好好教训她儿子一顿,我希望她是善良的,至少能像三姨那样,每次在我受委屈后都温柔的擦干我的泪。
“天呐,小涛你这是怎么了?!”我是在楼下碰见正在四处找我的女人和他装模作样的儿子。
“是他!”我忍着快要决堤的眼泪,“他把我推进芦苇荡里了!他想让我死!”
“你撒谎!我没有!我妈回来我就一直呆在家里,你凭什么诬赖我!”紧接着他煞有介事的哭了起来,那样子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跟我说到底怎么回事?”女人压低了声音,扯了一下她儿子的胳膊。
“今天贾远涛让我带他去芦苇荡玩,他说他要去拔芦苇玩,我说了芦苇不能随便乱拔,如果不小心割破了手,把血抹在上面会得罪灵蛇爷爷,会遭报应,可他偏不听!他还不让我告诉你……呀!妈妈,你看他手心,真破了,好多血!”他一把拽过我的手,使劲拨弄开拽到女人眼前。
“他……”
“别说了,先回家,我给你包一下。”她打断了我,并朝自己的儿子警告性的摇摇头。
那时候的我以为自己胜利了,我终于替自己搬回了一局,我听到女人呵斥她儿子的声音,看到她把他锁在屋子里,我甚至听到他在里面嚎啕大哭。我静静地窝在沙发的最深处,欣赏着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华丽盛宴,那是我体会到的前所未有的愉悦。直到女人拿着药箱朝我走来。
“小涛,给我手看看,伤的不算重,擦上药几天就好了。我知道小川撒了谎,你刚来这里不可能跑去那种地方,除非有人领着,所以我已经教训了他,撒谎毕竟是不对的……你摔下去后没人救你吗?”她看我摇了摇头接着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那种地方,但凡一个大人掉下去,没人救他也就送命了,那里有多少人的灵魂这我不知道,反正很多就对了,可偏偏像你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竟然能逃出来,开始我以为是,有人救你。刚才我问小川他为什么推你下去,他说你身上不吉利,说你从外面带进来了不干净的东西,说你是妖怪。”
停了一会她抬起头,冷冷的盯向我的双眼,像两把锋利的冰刀,“你是妖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