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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衰败始于绽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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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 9月北京鸟巢外
我还记得在我小时候,我的爷爷从未对我有过亲昵的行为,大多时候,他连我的手都懒得牵,所以我总是远远的偷偷地看着他,时不时的拿揉好的纸团丢他的脑袋。相信我,我这么做并非是因为恨他,我只是试图惹怒他,好让他像个正常的爷爷那样,责骂他的孙子。这就好比等待一次火星撞地球的概率,我永远都唤不起他对我的注意力。
他同样也不喜欢我妈,他暗地里总叫她没本事的女人,以前我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我在想也许爷爷是讨厌我妈最早卖牛奶的工作,也许是他嫌她不会做饭,更不会照顾人。几年以后我才明白,原来他指的是她没法生育。
所以在我爷爷去世那天,我妈跪在礼堂冰冷的地板上,同众多亲人低声哭泣的同时,嘴角却隐隐泛着笑意。
那些年我很少看见蒋明寒,每逢过年的时候,他同三姨、三姨夫回老家跟他的爷爷奶奶住上几天,每次回来总要跟我炫耀一下他们全家人和乐融融的气氛,我曾经真的羡慕过那种生活,羡慕他能有那样的爷爷和奶奶,甘愿冒着严寒酷暑,在雨雪和大太阳里,笑着等待他们的孙子扑进他们的怀抱。
但是这些,都已成了过去。
我于一个月前完成了我此趟漫长的流浪生涯,当我从首都火车站,拎着我40多万的摄像机、蓬头垢面的去抢一张返程的硬卧票时,一定是我人生中最富有戏剧性的时刻。几天前我妈给我下达了立刻滚回家的最后通牒,相信我,隔着电话一米开外的地方都能听见她声嘶力竭的咆哮,那时候我突然有点得意了,她替我担心的样子还真是可爱。
我没能顺利毕业,我一点都没觉得遗憾。比起那些我曾经失去过的,少拿一张毕业证书对我来说好比是多放了个屁。可我那些亲爱的家人们可不这么想,他们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无业游民。他们是对的,比起我爸和我妈那种工作狂来说,我确实闲散的不像话。大多数时间我喜欢仰面躺在床上,随手燃起一根烟,叼在口里,于是我裸露在外面的肌肤常常被燃尽的烟灰烫伤,那种微小的疼痛时刻提醒着我也许还好好的活着。
我不是没有想过,如果我曾经没有经历过那些在我心底埋下祸根的日子,没有尝试过被一而再再而三抛弃的感觉,如果我不再是为了报复而活的人,我到底又会成为谁?我是不是会像王嘉鑫那样,早早的谈一场认真负责的恋爱,然后理所当然的迈进婚姻的殿堂,我会找一份简单的工作,每天重复着上班和下班的机械动作,珍惜每一个平凡的周末。或者我跟蒋明寒的关系会比现在好得多,我也许不会因为厌恶他而用手段去接近莫北北,也不会去利用木木和火云,更不可能招惹陈芸和王子蒙,我和这些人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有任何交集。也许这样,我就可能和他们一样,成为一个名义上的“好人”。
不过,那些连“也许”、“可能”、“或者”都算不上,我还是我,蔓延始终,至死不变。我弹走肚子上的烟灰,小腹周围瞬间的灼烧感让我疼弯了腰,我从床上一跃而起,愤恨的把烟头摔在了地板上。那一刻我惊奇的发现,这些曾经可以帮助我抒发情感的,有关于“摔”和“跃”的动作都变得异常的缓慢起来,紧接着我感觉到有一种什么东西正逐渐的抽离我的身体,它不再张牙舞爪的冲击着我通体的魂灵,不再肆无忌惮的妄想撕碎、毁灭我脑海中日复一日蓄积着的期盼,不再时刻提醒我所有人都该死。我恍然明白,那种东西叫做恨。
不!我猛烈的摇摇头,一定是我吃错药了,否则我怎么可能有这种可笑的想法,我怎么可能允许自己活得像你们一样的卑微可怜,你们难道不值得我恨吗?你们明明拥有那么多可以轻而易举得到的美好,好像上帝是你们家亲戚一样,所有你们需要的都能得到他慷慨的赐予,他让你们拥有亲生父母,拥有爱人,拥有朋友,你们到底凭什么,你们到底何德何能?!
第二天我回到了未央。
我没有安排行程,一大早我开车出门,原本只是想到处逛逛,顺便为我后几天的长期蜗居生活储备些粮食、香烟、咖啡,可我的方向盘不知何时掉转了方向,叛变了我的阵营。我唯一知道的是,我的车一直向前驶去,毫无征兆也毫无阻隔,等我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头时,我早已踏上了通往未央的高速公路。我用双眼的余光瞄着道路两边的风景,以及一排排熟悉的、千篇一律的蜀桧,在我180迈的时速下,它们渐渐连成了两道修长的、时断时续着的绿色的墙。我觉得我随时都有可能没命。
这个地方还跟我记忆里讨厌的样子差不多,但仅仅只是讨厌。这并不是一种多么恶劣的情感,就好比当我看见一个啃着鸡翅的肥胖小孩,他努力又贪婪的吸允着骨头上残余的调料汁,我和他擦身而过的瞬间,他油滋滋的脏手险些蹭到我的衣袖,那种嫌弃就是讨厌;又好比刚去温哥华的那年冬天,我还没有后来的独立小公寓,我同5个留学生一起挤在学校窄小阴暗的宿舍里,我们一起做饭、通宵打牌、把小便尿进塑料瓶里,那种不得不和陌生人融入到一起的感觉,就是讨厌;再好比,当我发现即使过去这么多年,我对未央的了解超过了任何一个我所去过的地方,而现在这一刻,它远远的站在那里,竟然如同我久别重逢的亲人,像是随时都会敞开怀抱欢迎着我的归来,所有这些该死的、莫名而来的亲密与熟悉,像污垢一般填满了我全身的毛孔,憋得我无法喘息的感觉,就是讨厌。
我把车停在路边,径直走进了一旁的肯德基。
1996年 3月未央
我第一次见到这么瘦又这么能吃的女孩子,此时此刻她就坐在我的对面,把整个汉堡包解剖成两片面包、一片生菜、一大块鸡腿肉和一片西红柿,紧接着她开始津津有味的品尝着汉堡零碎的尸体,期间她往里面加了大约有三次番茄酱,好像是汉堡被她谋杀后流下来的鲜血。她用这种奇怪的方法一连吃完了两个汉堡、一包鸡块和两小袋薯条,在灌完最后一大杯可乐后,她满意的拍拍鼓起来的肚子,对我腼腆一笑。
这个女孩儿叫木木,是我在未央唯一的朋友。
“吃这么多不怕噎着?”我笑着擦去她嘴角的番茄酱。
“那一定是你吃的太少啦。”她指指我面前的桃核,“你请我吃的这种馅饼真好吃,你也应该尝尝的。”
“从去年开始我已经不吃这些了,当然也包括肉和主食,你可能想象不到,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至少这么胖,”我简单比划了一下。“现在我高了,也瘦了,和那时候的样子差别很大。”
“想象不出来,”她又笑了,浅浅的挤出两个酒窝,“那我姐姐呢?她长的跟我一样吗?”
“嗯,你愿意见她了?”
“我不知道……你说她过得很好,可是我……几乎连件换洗的衣服都没有,也许她见到我会失望也说不定。”
“所以这就叫做不公平吧,本该有相同命运的人,现在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她轻易就能拥有一切,而你有的都是拿命换来的,”我瞥见了她手臂上两道清晰可见的淤痕,“你真打算一辈子都这么活着吗?”
“我从没想过伤害她,可是……”她突然紧盯住我,轻轻地说了句什么,终于缓慢地低下了头。
我为我自己点了一杯咖啡,找了个靠窗的地方坐了下来。自从莫北北离开后我再一次成功的戒掉了所有的甜食,我的身材状况大体上又恢复到了认识她之前的那种状态——瘦了10多斤,以前那个女人在我身边的时候,总能研制出各种难以下咽却热量过高的试验品,而我就是那只被她关在实验室里,用于试吃所有“重磅炸弹”的小白鼠,那段时间我打破了曾经被我艰难保持下来的不吃甜食的规章制度,于是不知不觉的,我的腹肌上竟然盖上了一层薄薄的、令人作恶的肉,后来我延长了呆在健身房跑步的时间,可是作用不大,那时候我才明白,这就是我的体质,我这种该死的喝凉开水都能长肉的体质,使我注定成为不了一个幸福的吃货。再后来,莫北北和我分手了,我的实验室生涯就此结束,我重新恢复了我的六块腹肌,以及,曾经独自一人的孤独。我的头疼就在这时候发作了。我皱皱眉,灌下了一大口咖啡。与此同时,我注意到对面桌的一个小屁孩正目不转睛的盯着我,他一边看着我,一边抓起汉堡里的鸡腿肉,胸有成竹的拍在了脸上。
“宝宝,妈妈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是饭,是要拿来放在嘴里的,你把它们放在嘴里然后咬一咬,你才不会饿肚子啊。你的嘴在哪儿啊,在你小鼻子的下面对不对,那你的小鼻子在哪儿啊,”女人伸手刮了一下他沾满沙拉酱的鼻子,“在这里是不是。你啊,多少把妈妈的话记住一点也好啊,万一妈妈不能陪你一辈子呢。”
我揉搓着太阳穴笑了笑,多亏了这对母子,我的头好像没有先前那么疼了,当我发现也许这个世界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正在承受着糟糕的生活,我的潜意识竟然不自觉的小小的兴奋了一下,没错,我没有任何理由去掩饰自己的罪恶,我甚至没有理由去把自己那颗流淌着毒液的心脏包装的那么完美,我就是我,我就是这样一个渴望看到所有人都过着比我还要丑陋不堪的生活的人,只有这样,我才能活的比你们都有意义。
我起身准备离开,在经过那对母子的时候愉快的看了眼那位母亲正在帮她的傻儿子擦去脸上的酱汁和油渍,可是我错了,因为我多余的一瞥,我听到了我胸膛里那颗冰冷的、无懈可击的心脏,彻底的碎了。
“木木……是你么?”我不知道我的眼泪有没有在眼眶里打转,但是我及时控制住了这种情感的流露,就在她抬起头的前十分之一秒里。
她看着我,没有惊也没有喜,当然,在经历那些事情之后,她不可能还想再看到我,可是她就那样沉默的看着我,信心笃定的、决绝平静的,仿佛一切尽在她掌握般轻蔑地哼了一声,“你好哦,贾远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