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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我往东,你向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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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我妈远洋电话的时候,我正在洗澡,激荡的水流冲刷着我的身体,它们完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包括电话。所以刚才被我忽略的接电话的主语,并不是我,而是北北。不过极为“聪明”的是,她在拿起电话的瞬间决定先一句话都不说,静等对方开口,之后她发现了对方是我某个不好对付的亲人,便用她自认为纯正的美式口语说了句,“Sorry,The phone you have called is not convenient to answer.”
但是她错了,因为她随即发现,我妈用更为纯正的美式口语回答到,“Can you leave a message for me?Or just tell the guy to call me back in a second. Thank you, bye.”
“其实我妈用几句英语就足可以打遍天下,实际上她只会这么几句。”我边用浴巾擦着头发边向铁青着脸的北北解释着。
她惊魂未定的拍了拍胸口,试图平静自己这一副花容尽失的尴尬相,“不,我震惊的是如此有大家风范的女人,竟生出了一个这样的儿子。”她瞟了我一眼,做出嫌弃的表情。
我挑了挑眉,一把抱住张牙舞爪的北北,深深地吻上了她那两片整天迸发着恶毒言论的唇。这是我短期内能给她的最后一吻,因为明天一早,我就要踏上短暂的回国之旅。
“我不在的这一两个月,你可别给我跑了。”我亮出沙包大的拳头,以示威胁。她虽然向我做了一个“ok”的手势,但在第二天还是毫不吝惜的于机场大厅里赠了我一句“滚蛋吧!”
“小心我不回来。”我臭着一张脸。
“那多好,从此,”她的语调变的缓慢又奸诈,“你的屋便归我所有,你的财便归我囊中,我要让你无家可归,饥寒交迫了此残生。”
我翻了个白眼,“你个地主婆。”
她笑了笑,“去吧,地主大人,奴家在这里等候您的光荣归来。”说罢,她腾出双臂,给了我一个温暖的拥抱。
我要回去了,可奇怪的是,我依然觉着人在旅途,时刻都无法松懈。我的耳朵被飞机起飞时巨大的轰鸣震的快要聋掉了,于是神经也跟着一并痛起来,我沉重坠地的脊柱负责任的告诉我,飞机已经高傲的昂起头,准备突破云层,冲向太阳,我知道去往“光明”的道路总是令人望而生畏,攀爬需要很久,可坠落只需一瞬,可我无法理解的是,当有一种捷径可以让我以最快的速度接触“光明”的裙角,我却仍觉着眼前一片漆黑。我的胃开始翻江倒海起来,紧跟着我注意到,我的双手也痉挛了,这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我只是单纯的恐高而已。
在长达14个小时的痉挛过后,我终于如愿以偿的窝在副驾驶上,看着窗外铺满阳光的沙滩和躺在上面那些穿着连体泳衣的大妈们,碧蓝的海浪激打着我微合的视网膜,除了这里不长椰子树以及个别人奇怪的品味之外,我甚至觉得我回到了那个属于我和莫北北两个人的夏威夷,就连我还没能平息的想吐的感觉都如出一辙。我的司机是一位双眼深陷的、拥有小麦色肌肤的华裔男子,身后跟着他美丽的女儿,只不过她向来沉默不语,我想她大概是还不懂得怎么念英文吧,在她的身边坐着的是,拥有白皙肤色的青年汉尼拔博士,他的双眼下生出两团阴郁青紫的眼袋,它们神经质的默默打量我,像是正在对我的肝脏宣言,“hi,食物。”
但他现在仿佛完全没有时间去考虑我的肝脏问题,他在手机铃顽强的响了10遍后终于接起了电话,“别这样,”他说。紧接着他发现瞬时间有六只眼睛诧异的盯着他苍白的嘴角,于是他试图把自己的嘴包裹在手心里,“现在人很多,不方便说。乖,你别闹了……”
“是火云吧。”我瞥了眼被他随手甩进包里的手机。
“恩……你什么都知道了。”
“听大哥说的。”
他笑着看向一边双眼瞪得浑圆试图想弄明白我们在说什么的梁静卓,解释道,“说你大哥呢,他就是个棉裤腰。”
“你也没好到哪里,你就是个愣头青。”静卓如是比划着。
“你个小白眼狼……”
“你们就是太小了,要不我就做主给你们把喜事办了。胖儿,你什么时候也带回来一个,咱整个集体婚礼。”
“舅……你就不能不叫我胖儿。”我瞅了眼自己平坦的小腹,“说出去谁信。”
舅舅开心的笑起来,眼角的皱纹牵动着脸颊底下有些松弛的皮肤,它们随着车的颠簸欢快的小幅度舞动,紧接着我听见他说,“所以说你们都大了,转眼我就快成老头子了。”
“哪有,你一点儿不老,我觉得你跟我们小的时候都一样。”蒋明寒又在说这些昧良心的话,他朝我耸耸肩,那样子像是自己逼不得已才胡乱说话,当然,没人会指责他的不诚实,他反倒成为了别人心目中善解人意的好孩子的标榜,所以他朋友天下,我却处处树敌,他是正人君子,而我成了卑劣小人,这世界是乱套了吗?
“对了妹子,上学爽吗?”我决定转换话题。
“当然,”她对我竖了个大拇指,然后接着比划,“我已经能看得懂唇语,很厉害的,就是有一点不好……”
“什么?谁敢欺负你,我过去让他看看桃花朵朵开。”
“是学校的交谊舞社团啦,我听不见音乐,没人愿意和我一起跳。”
“什么破学校还教青年同志老年舞蹈,你怎么不去学扭秧歌?”
“哥!”静卓顺势拍了我一下,以表不满。
“好了好了,你二哥是逗你玩的。”蒋明寒总是能在适当的时候插上一嘴。
“谁说我是逗她玩?你知道这种舞蹈,就应该和老年人一起跳才能找到节奏感。所以我的小小姐,”我轻轻的在她手背上印上一吻,“就让我这位老年人来当你的终身舞伴吧。”
于是她莞尔一笑,“那真是荣幸之至。”
当我明白生活就该如此,必定要赐予你一段不完整的人生。就像当我发现三姨和三姨夫再也不能笑着从厨房里走出来和我拥抱,他们的余温冷却在很久之前的夏日午后,从此带走了蒋明寒的一半灵魂和我所有的恨;当我发现梁静卓的身体越来越糟糕,双腿因为时常抽筋变的不再灵活,她却开始迷恋那些舞步;当我发现我还在漫漫长途艰难跋涉,身后却追着一大群天兵天将,让我始终得不到安宁。我还能抱怨什么?上帝向来如此,所以也就没有什么人是值得可怜的,我看了眼发呆的蒋明寒,他的嘴角甚至还保持着梁静卓“说”出那句“我听不到音乐”时的哀伤,我的弟弟,你可真傻,当别人对你报以同情的时候,你是欣喜还是更加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你不值得可怜,因为你总会遗忘,我们的妹妹也不值得可怜,因为那不过是一只舞蹈。
“国外漂亮吗?”梁静卓一边舔着我带给她的巧克力一边手舞足蹈。
“漂亮,等我带你去找个外国小男朋友回来。”
蒋明寒翻了个白眼,“这次回来呆多久?”
“看情况吧,回程的飞机票也没定。怎么也要等到大哥婚礼办完再说。”
“真没想到,我也是即将要当长辈的人了。”静卓吐了吐舌头,一脸坏笑,“三哥,下一个就是你了吧!”
“……懒得跟你白话。”
我跟着梁静卓一起愉快的笑起来,虽然我早就知道,属于蒋明寒的美好时光马上就要飞走了。
我见到她的时候已接近傍晚,她看起来甚至比几年前还要疲惫,身体也跟着肿胀的双眼一并浮肿起来,她抬头朝我坐的方向点了下头,然后径直坐在了我的对面。
“我以为你真像你说的那样再也不打算见我。”我摸了摸桌边那杯鲜奶,以确定是否温热,然后递到她面前。
“谢谢……”
“何必客气。”我微微一笑。
“也是,”她绷僵的脸终于扯出了一丝难看的苦笑,“也就是你,什么情况都能没心没肺的活着。”
“你还不是一样活着。”
“不一样……我早就死了……我想明白了,与其在这耗下去,还不如像你说的离开,一开始我是舍不得,但慢慢才发现,这个地方太陌生了,即便它再大,也不会对我敞开怀抱,容纳我,接受我,就连他也不会挽留我。应该留在这的是我姐,坐在你面前的也应该是她,而不是我。”
“别说这些了,吃点什么?”
她完全不理会我的提议,只是拿起勺子搅起杯子里的牛奶,“你说如果时光倒流,你会不会后悔你做的选择?”
“傻瓜,根本就没有如果。”
“我知道,所以我们曾经做过的一切,都会遭到报应,我的报应已经来了,你的还会有多远啊,”她突然看向我,露出冷漠的神情。“对了,你的莫北北怎样了?”
“还好。”
“也只是还好是吧,一个人的心要是没有完完全全放在你身上,即便是拥抱、接吻、或者□□,她的心里始终都会出现另一个人的影子。”
“你想说什么!”我压低了声音,努力抑制住喷涌向上的愤怒,可我颤抖的双手令我全身绷紧的弦暴露在她冰冷的眸子里,她目不转睛的盯着我,“没什么,吃饭吧。”
“把话说清楚。”我扯过她里的菜单,示意负责点菜的店员过会儿再来。
“他们还在联系,你知道吗?”
“是么……也许不像你想的那样。”
“你什么时候也天真成这样,我们都错了,你心中完美无缺的莫北北,还有我心中完美无缺的蒋明寒,和我们一样都是伪君子。”
“是蒋明寒一厢情愿。”
“对,要不是莫北北始终在给他机会,引诱他,他哪来的动力去一厢情愿。”
我感到了莫大的羞辱,那些字符变成了锋利的匕首,一刀一刀插进了我的心里,它炸裂在我空荡的胸腔里,一时间血流如注,可我的关节却苍白如骨,仿佛失去了魂灵的骷髅,它们张牙舞爪的抓过火云的衣领,想要把她整个人拎起来。我拖着她走出店外,她没有挣扎,任凭我拖,我把她甩进车的后座上,伸手掐上她细细的脖颈。“永远别再胡说,我他妈让你别再放屁!”
她的眼睑低垂,睫毛平静的缓缓扇动,她突然轻轻握住我掐在她脖子上的手,抬眼看着我摇摇头,“别怪我,我怀孕了。可在他的梦里,一直都是那个女人的名字。所以我要走,为了我的孩子,能有一个全心全意爱他的人。”
“你懂么?”她掰开我的手,慢慢的绽开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