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苍鬼

2、东风

　　新绿小池塘，风帘动，碎影舞斜阳。
　　绯月斜靠在窗边榻上，倦倦地张开双眼，这才发觉身边有人。
　　韩尚宠溺地看着她，丝毫不觉得自己在这里坐一下午等她醒来有何不妥。
　　韩尚而今已过而立之年，正是一个男人最有魅力的时候，加之官场得意，为王所器重，大有所为，因此为许多女子心仪。有这样的资本，也无怪他会流连花丛，连娶四房妾室。
　　绯月淡淡地看了韩尚一眼，不卑不亢请礼，却被韩尚一把拉进怀里。他揽着她的腰，轻问着她的发丝，问：“月儿，下个月王大宴，你可愿随我同去？”
　　王大宴，若是允许官员携家眷，便是与夫人同去了，而韩尚竟然问她一第四房妾室是否愿意同往，韩尚对她的宠爱可见一斑。
　　“大人若原绯月同往，绯月又岂会不从。”仿佛在说一件晚饭是什么一眼，绯月一边说着，一般伸手接住一片飞进窗来的落花，看了看，竟是送进口中嚼了起来。
　　“你啊，怎么……”韩尚无奈又宠溺地扳过她的脸，低头吻下去，将她口中嚼碎的花朵勾到了自己口中。
　　一吻罢，韩尚已然情动。绯月却只是舔了舔唇，无波无澜，道：“原来是苦的。”话音未落，又被压倒在榻上，衣衫凌乱，落花纷飞。
　　等到再次醒来，已经是翌日早上。韩尚已经去办公了。
　　梳洗罢，绯月突然兴起，屏退了侍女，自己一人来到湖心亭。小荷新出，嫰角尖尖，水下锦鲤游弋往来，倒也看得清楚，绯月便趴在亭栏上看水中鱼。天空晴明，白云悠悠，倒映湖中，清晰可见。
　　绯月伸出手，折了一枝新荷，用那尖尖小角去碰水中浮云，泛起层层波澜，漪澜散去，天影依旧。
　　不知这样玩了多久，绯月乏了，扔了手中小荷，抬头，不经意看到岸边竟还有其他人在。
　　那人也在看着绯月，见她看到自己，迟疑了一下，朝亭中走来。
　　来人在亭中石凳上坐下，打量着绯月，绯月靠在亭栏上，也一样在大量对方。这是个很寂寞的女人。绯月看到她第一眼便这样断定。
　　两个女人相互对视着，谁都没有说话，仿佛都在等对方开口。最后，终于是石桌后坐着的女人先放弃。她看了绯月的衣袖一眼，说：“袖子湿了。”
　　“嗯。”方才折新荷的时候就落到水里湿了。
　　见到绯月毫不在意，女人垂下眼，流露出一丝落寞。她说：“你一点都不像青楼出身的女子。”
　　“可我就是。”绯月淡淡地说。入府以来，不，是入府之前起，她便一直都是这口气，清清淡淡，如云似雾，与其说是轻柔，不如说是飘渺更确切一些。
　　“下个月王大宴，他……决定带你去了……”女人的话带着几分迟疑，或者说是不确定，像是陈述，又像是疑问。绯月没有回应她的话，她便继续说下去，“那是夫人都不曾享受过的荣耀，可是他却给了你。他对任何人的宠爱都不及对你的十之一。”
　　绯月听着，垂眼淡淡地笑了笑，望向亭外，说不清那笑意里究竟有何深意，像是讥讽，又带着几分凄凉意味。
　　女人皱着眉，语气里突然摒弃悲伤，十分坚定地说了一句：“你不爱他。”
　　“他这么爱你，你却不爱他。”
　　听着她的话，绯月唇边似有似无的笑意终于扩大了几分，“谁说这世间一个人被人爱了就一定要爱回去？就好像……有人因为爱你而不惜一厢情愿地认为你所做的选择都是被逼无奈，甚至不惜为你以身涉险，而你却仍然爱不爱他。不是么？霜——绫——”
　　女人一下子变了脸色，猛地站起来，指着绯月，“你……你……你认识他？”
　　“‘他’？‘他’是谁？”绯月站起来。
　　女人胆怯地后退了几步，绯月却只是从她身边走过，没有停留地走了。

　　鸟笼中的金丝雀蹦上蹦下，一双乌黑小眼等得溜圆，不知在看往何方。
　　春日懒，暖风熏人欲睡，绯月手中的书搭在膝头，人靠在贵妃椅上假寐。院里的下人许是以为她睡了，也窃窃地私语起来。所聊内容无非府上各位夫人那里的情况，比较来比较去，结论也无非是大人对五夫人最是宠爱。
　　“可是……夫人怎么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啊，难道说夫人早就心有所属？”一个小丫头细声细气地说。
　　“呸呸呸！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一个年长些的丫头拍了之前那个小丫头一下，小心翼翼地扭过头来看了一眼，见绯月还是躺在贵妃榻上没有异动，压低了声音道，“你没听说么？咱们夫人在嫁到府上来之前，在十三楼一直只是个隐藏着容貌扫地擦桌子的丫头，直到遇到咱们大人这才显露出容貌来的。”
　　“诶？还有这回事？”
　　“当然啦。若是夫人心有所属的话，怎么会找上咱们大人？一定是在那种风尘场里看够了人情，想要离开，恰好咱们大人又让夫人动了心，这才把真颜显露出来的。”
　　“嗯，有道理。在那种地方待这么多年，一定厌烦了，所以才会显得那么冷淡……”
　　“啊，对了，据说夫人嫁进来之前是姓巫的。”
　　“巫？姓巫怎么了？”
　　“笨啊，你没听说么？十年以前，巫家可是仅次于王的大家族啊。只是不知道巫家的家主犯了什么事触怒了王，结果一夜之间就被抄了精光……夫人现在才十六罢？十年前，才六岁啊。啧啧。”
　　“夫人真可怜……”不知是谁，这样感慨了一声。
　　可怜……么？
　　绯月躺在贵妃椅上，想冷笑，却怎么都勾不起唇角，只是突然觉得很冷，不由自主地缩起了身子。外面的丫头听到动静，立马噤了声，其中一个站起来看到她蜷缩着，轻手轻脚地进来拿了一条毯子盖上，又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清泪滑落，悄无声息。
　　可怜，可悲，可……憎。绯月想。

　　王大宴，受邀群臣不会空手而去，既然要送礼，各官员之间自然免不了互相商议一番，免得自己的礼物太过耀眼或者太过穷酸。韩尚这些日子在为此而忙，绯月早就写好的信便在韩尚忙于王大宴之礼的时候送了出去。
　　韩府的花园很大，大到藏一两个人完全没有问题。是夜月色很好，只是天空中有云，时常遮挡月光。
　　绯月就那样站着，花影落她一身，花园里的那两个人竟是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
　　影风比起之前更清瘦了，月光下，他望着霜绫的眼神热切而痛苦，绯月想起来，当初，他对她说：“霜白。你就叫霜白罢。”那时，他的眼神里分明满是怀念之色，而彼时的她竟是完全没有察觉。
　　绯月抬起头望了一眼夜空中的冷月，轻轻地垂了垂眼。
　　人心如城。情字最险。
　　而今，她的心，早已成空城。
　　“跟他没有关系，是我自愿的！一切都是你自作多情！”霜绫一直劝说影风不要再刺杀韩尚了，影风却以为她是在为他担心，不肯放弃。见劝说无效的霜绫终于忍不住吼了一声。
　　看不到霜绫的表情，影风的惊愕却是一览无余。
　　“你……是真的爱他？”
　　“是。我已经跟你说过很多遍了，为什么你总是不相信呢？我是真的爱他，是因为爱他才嫁给他的，即使现在他爱着别的女人，我也一样爱着他！”
　　霜绫太过激动，竟忘了这是韩府，忘了她面前的男人是被韩府追杀的人。府上的侍卫闻声已经赶过来，而影风竟似绝望了一般望着霜绫拔不开腿。
　　白痴……
　　绯月想。
　　然而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后，绯月却忍不住自嘲地笑了起来。
　　——她，不识水性……
　　“救……命……”唤出这两个字，湿漉漉的视野里，她看到大批的侍卫慌慌张张，纷纷围到湖边，如下水饺般的跳下来。而她，竟能意外地从慌乱的人影中看到那个人。
　　他站在在树影之间，玉树临风，投向这边的，只是一道疑惑的视线。
　　——他，早就已经忘了她罢。
　　情丝成网，困住了谁？
　　云过破影，月成晕。冰冷的水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