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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六章 践篇 第一节 秀于林 ...

  •   天色微曙,丝线一样的晨光一道道地从黑暗的地平线中央破出,每加一道,雪白的窗纸上就光明一分。
      杨重睁开眼睛,从打坐的角落里站了起来,推开门走出室外。
      门外的院子还是暗的,日与夜还没有开始争占大地的厮杀,只是远方的天空里开始显出一片灰白来。半空中飘浮着晨露的气味,迷蒙里有一阵低沉的歌声从高处传来,那种古怪而哀伤的调子,正是阿布哼唱的故乡俚曲。
      杨重向上看了一眼。阿布的身影被天空的背景拉长了,孤单地停驻在屋脊的一头,面向着西方。在目所不能及的黑暗中,同一片天宇之下,那里应该有着他的故乡。开门的声音让他回了一下头,向仰起脸望向自己的杨重露齿笑了笑,然后又继续地哼唱起故乡的歌谣。
      杨重也笑了笑,调转头,望向东方。晨光已经在天际开辟了一片光明的战场,身披彩霞的战士们越战越勇,正在将四周无际夜空中的黑暗驱散。夜之卒虽然铺天盖地,数量众多,但鏖战一夜的他们也应该懈怠了,劳累了,所以流水般地迅速退却着,自东而西,将天空中的广袤疆域拱手相让。
      一个仆人揉着眼睛从旁走来,手里还提着一个灯笼。他也听到了开门的声音,所以马上赶来伺候居住在厢房里的大人们。在灯笼光线的范围以外,他能隐约地看到一个人影,正站在院子里仰望着东方的天空,于是仆人乖巧地站住了脚,静静地陪立在阴影中,等着大人观赏完洛阳的日出。
      大人起得可真早。黎明时分就在院子里守望,等的就是日出的景色吧。仆人自诩也曾上过几年私塾,读过一些诗文,见过留守府中往来的许多文臣都有各自的雅好。也许眼前的这位杨大人就对日出情有独钟哪。仆人在心中暗暗地琢磨着,明天来时,不妨带着笔砚,预备着大人忽然兴起有了佳句时好用。
      杨重突然转过头来对他笑了笑。
      虽然那笑容在暗中看不真切,但仆人自有一种出于职守的敏锐,赶紧走近去行礼道:“大人早安,我这就吩咐婢女来伺候大人梳洗。”杨重点了点头,仆人提着灯笼就要离开,又想起了什么,躬身殷勤地道:“大人,后园那边有座望澜亭,地势高些,从那里看日出只怕景色更佳。”
      杨重微微一愣,马上会意地笑了起来。
      日出在东方,白马寺,也在东方。
      仆人刚刚离开,阿布就从屋脊上跳了下来,走到杨重的身后。他的脚步声很重也很特别,发出一阵节奏稳定的噗噗声,但从高处跃下时却轻如飘雪,就连杨重也几乎辨别不到风声,魁梧如山岳般的身体竟然有着狸猫般的轻盈和敏捷。
      杨重头也不回地问:“没有找到他吗?”
      阿布摇了摇头。他知道杨重没有回头,但他敢肯定杨重还是看到了自己摇头的动作。他也没有费心说明曾到哪里找过,怎样寻找,找了多久,在他和杨重之间,这些都是不需要的。他负着一个使命出去,现在回来了,那就说明他已经尽力。倾尽全力也得不到的结果,六郎是不会强求的。
      杨重叹了口气,又向东方望去。
      阿布想了想,道:“以西少爷的武功和智慧,六郎不用替他太过担心。”
      杨重苦笑,有些话是连对阿布也不能说的。他一点也不为小西担心,反倒在为将要成为小西对手的人担心。甚至,连这些都不是此刻他心头最牵记的。他想起了太平公主的话,心头突然涌起了一阵酸楚。
      阿晗要去白马寺,杨重没有阻拦,既是不习惯,也因为不敢。他怕自己话一出口,就会被冰雪聪明的阿晗窥破漫天谎言中所隐藏的真相。白马寺为什么不能去,那里有什么,会发生什么……这么想下去,很快就会想到其中的矛盾和蹊跷。无论温王出了什么事,表面上看,都是韦氏直接得益,但杨重本身跟韦氏和温王都没有什么关系。高手弈棋,每一步落子都要至少预谋五步以外。白马寺只是个引子,所谋者必为东都;而东都也只是诱饵,函谷和西京才是真正的战场。接下来,就是复辟。李隆基从来也没有在杨重面前隐藏过自己要当皇帝的心意和愿望,杨重看中的也只是李隆基一个人。一战功成后,究竟是相王复辟,还是临淄王登基,这些话题他们从来没有论及过。
      眼前将要发生的这一战,相王不知道,阿晗也不知道。
      白马寺将为刀兵险地,杨重心知肚明,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一招顺势而为的无中生有之计,本来就是他的谋划。但是,他就真的忍心让阿晗身陷险地吗?杀伐果断,还是绝情寡义?杨重自己心里知道,其实都不是,他有的只是无奈而已。
      就像面对法公时的那种无奈。
      所以他才把杨安放到阿晗的身边。本来,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借刀杀人,让杨安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但是他没有。杨安对阿晗的苦恋岂能逃得过他的眼睛,这种思恋之深,甚至让杨重都感到恐惧。如果不是这沉郁的单恋,杨安对脱籍和新生的渴望不会强烈到不顾一切,乃至甘心叛主。
      然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是杨重自己,没有他的有意放纵,欲望和背叛都不会走到这一步。
      以欲驱之,这就是结果。
      这是他当初曾经想到过的结果吗?这是他真正想要的那种结果吗?也许是,也许不是。他的脑幕中每时每刻都有无数个念头在飞舞,有些自觉到了,有些连自觉都来不及就飘走了,谁能肯定他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这些哪,连杨重自己也不能。
      只有一点,杨重是肯定的。杨安宁愿自己去死,也不会让阿晗受到一点伤害。于是杨重轻轻地向着白马寺的方向吁了口气,在心里说:“杨安,你死吧,死也要护得你心爱之人周全。做到这一点,我就放过你的家人。”
      一阵敲门声打破了黎明的寂静,声音轻而谨慎,很快就停止了。
      杨重和阿布对望一眼,在敲门声二度响起的时候,阿布走过去,打开了院门。
      门外站着一个身穿衙役服色的人,低着头,看不清他的脸。门一开,他的身子就动了动,似乎想要进来,却被阿布挡住了进路。阿布铁塔般的身子把院门整个堵住,看了来人一眼,冷冷地问:“你是谁,不是说好了叫老方来的吗?他人呢,又喝多了?”
      门外那人微微一怔,点头道:“是,我有要事求见杨大人。”
      话音未落,阿布手中的刀已经霍然出鞘,带起一片刺眼的寒光,像瞬间劈破长空的闪电一般,向门外那人猛地拦腰横劈过去。
      阿布的刀法,简单、直接,而且快。最简单的招式,最直接的攻击路线,取的就是一个快字。别人追求速度的时候,往往会力量稍逊,但阿布不会。他的身高臂长和满身虬结的肌肉,每一寸都能爆发出不凡的力量,他的快也快得自然浑成。别人跨两步,他只用跨一步,别人纵跃一下,对他来说只是抬了抬脚。就是这么简单却又快如雷击的一记横劈,已经刀斩过许多敌人和对手。最近的一次,还曾将并非弱手的岛夷刺客血肉分离于刀锋之下。
      然而,这毫无征兆的一刀却没有如愿地带起一片血雨。
      就在刀光闪起之时,门外那人的身体突然绷紧,双手一下子搭在院门的上沿,左脚在地面一点,身体就像壁虎般贴附在朱漆大门的背面。挡在他身前的木门向外晃去,载着他避过了阿布这突如其来的一刀。阿布的刀擦门而过,在坚实的木板上划出了深深的一道刀痕。
      阿布紧追不舍地踏前一步,身子已经从门内跨到了门外,左手向门猛推一把。
      木门本来借着门外那人足尖一点之力正在向外旋开,此时速度骤然猛增,从救生的盾牌变成了一个夺命的木夹,要把门后的人夹到木门和围墙之间。阿布的刀势也改劈为刺,直向院门追去,刚烈的刀锋似乎要将木门连同门上的人体一起洞穿。
      门后的人浑然不觉死亡即将来临,双手还是紧紧攀住木门的上沿,身体依然躲在门后,似乎这扇铁木大门就是一座最安全的堡垒。就在门与墙快要相碰的那一刻,那人突然放手,身体从门后横飘出来,弓身前冲,竟要反攻为守,从侧翼攻向阿布。但他没想到的是,阿布的刀势迅若奔雷,看似已经使老,其实竟也是虚招。阿布不过横跨一步,刀锋早已在门侧三尺处等着他,倒像是门外那人自己把身子送到了阿布的刀口上。
      那人骇然抬头,阿布这才看清楚他的脸。那张呆板的马脸上闪过一丝怒气,挥袖向阿布的刀锋抚去。
      就算手握宝刀宝剑,也少有人敢这样面对阿布的刀势而直截锋锐,何况只是柔软的衣袖。阿布笑了笑,等着刀锋砍入骨头的声音,耳中却听到了一声清脆的撞击。
      “叮!”
      这是金属撞击的声音。那人摇晃着退了一步,背脊“砰”的一声撞到了院墙上,衣袖如雪粉般破碎。在他裸露出来的半截手臂下,收着一根长长的暗色金属,似尺非尺,似棍非棍。他将这状似铁尺的东西横旋在胸前,摆出一个稳健的守势,双目精光灼灼地锁住了阿布手中的长刀,身上透出一股死战的意志。
      阿布有些吃惊地望着他。
      吃惊的原因并非是他袖中暗藏的武器,而是此人的强悍。
      他竟能硬接自己一刀而只退一步,除此以外,似乎毫发未损。
      对手的强悍刺激着阿布胸中的血气,刀势随着格挡之力微微弹起,突地从高过头顶的地方猛然下落,由上而下向那人斜劈而至。刀风借着阿布耸立如塔般的身高,像远古的神龙一样自天而降,这一刀如果劈中,对手将被从右肩到左胯劈成两半。
      那人的脸色也变了,似乎想不到阿布的力量会让人生出难以匹敌的无力感觉。瞬间犹豫之后,那人一咬牙,左臂下那状似铁尺的兵器弹飞而起,迎着阿布宏大如瀑布般的刀势格去,同时右臂前伸,一道劲风直扑阿布的胸前。
      阿布的刀在两兵接实前的那一刻突然灵巧地绕了个半弧,躲过了那状似铁尺的兵器的撞击,刀尖从几乎不可能的角度飞快地掠过那人的右臂。那人的右臂立刻如遭电击,无力地垂了下来,雪亮的刀光已经闪电般地出现在他的眼前,直奔咽喉而来。他的左手已经挥入外挡,右臂如残根本动弹不了半分,背后是坚实粗糙的院墙,此时已是避无可避。
      似乎是怕被那灿烂的刀光灼伤了眼睛,他颓然地闭上了双眼,脑海中所想的却不是即将来临的死亡,而是阿布刚才那气势如虹、斜劈而来的一刀。那样的一刀,居然会是虚招?那人无可奈何地想着,不愿意相信,却又不能不相信。
      不管信与不信,死神就要来临。他想起了自己此来的使命,心底里猛地挣扎了一下,还想开口说些什么,凛冽的刀锋却已经寒气逼面,近在咫尺。就在他自忖必死之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那个声音并不很高,却有一种深藏的威严和不容质疑的气势。
      “停手!”
      杨重低喝一声,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两人之间,伸指轻弹,轻轻地把阿布的刀势卸到了一边。刀“噗”的一声扎进了那人颈侧的石墙中,足足直刺入了寸余才停了下来。
      杨重的目光在那人手中状似铁尺的兵器上停留了片刻,忽然道:“你跟我来。”
      那人抬头望向杨重,眼光飞快地上下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人,随即扶着院墙站直了身体行礼道:“卑职参见杨大人。”躬身行礼的时候还没有怎样,等他抬身而起时却再也忍耐不住,“哇”的吐出了一口鲜血来。
      杨重已经转身欲行,见他吐血,又停下脚步问:“怎么样,你还行吗?也难怪阿布,他把你当作刺客了。”
      那人默默地用手背擦去了嘴角的血迹,向前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阿布一眼。阿布冷冷地站在原地,一伸手将扎入院墙的长刀拔了下来,“呛啷”一声送回了刀鞘,却没有跟来。那人想了一想,脸上闪过恍然的神色,道:“洛州法曹没有姓方的衙役吗?”
      杨重赞赏地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道:“有是有,不过他是个老实人,怕老婆,从不敢晚回家,而且滴酒不沾。”
      那人脸上露出一种哭笑不得的表情,大概是想不到阿布这个霸王般的巨人居然会使诈,而且那么惯用虚招。杨重又笑了笑,转身先行。他看得出,那人所受只是小伤,胸口的瘀血已经吐出,反而没有什么大碍了。
      来到望澜亭上时,天空已经有一半都染上了霞红。
      仆人说的不错,这里地势较高,半轮红日初升的景象果然跃然眼中。四下里是留守府的后园,山石草木错落有致,周围的所有事物都能一目了然。杨重静静地在亭中站了一会儿,一面眺望着不远处的洛水,一面小心翼翼地体察着十丈以内的一切风吹草动,直到完全确认四周无人才低声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小杜怎么还能派人到我这里来?”
      那人一震,重又躬身行礼道:“卑职伍风劬参见大人。将军也知道此乃非常之时,大人尤须避嫌,所以才命卑职混以衙役服色,特趁黎明前人少之际来访。实在是将军遇到了难处,要请大人示下。”
      杨重淡淡一笑道:“你家小杜将军智勇双全,从不轻易服人,究竟出了什么大事,还得我来替他拿主意?何况还有你这个鹏举老先生的嫡传高足在,就算真的遇上烦难,大可以铁筹神卦测之。只是伍将军的铁筹太过扎眼,此战最好还是不要用这么特异的兵器,免得被人看破。”
      伍风劬随着杨重的目光望向自己的左臂,他臂弯下压着的暗色金属正是以卜术著称于世的濮阳杜家的招牌兵器铁算筹,左右两手各执一枚。伍风劬也正是因为怕暴露身份,所以才将铁筹藏在了衣袖之中。算筹既是起课时的卦筹,又是精铁所铸的兵器,虽然没有锋刃,但份量极重,若被铁筹砸实也难逃碎骨断肢之灾,用法类似短棍,又另有源自天演先天之数的奇异招式。刚才如果不是阿布的刀法过于凌厉,刀气竟将伍风劬的衣袖震为齑粉,这一枚铁筹也不会那么轻易地显露出来。
      伍风劬把左手的铁筹交到右手,和右手的铁筹一起藏进了衣袖里。做完这个动作后,他又抬头看了杨重一眼,心中有些疑惑。杨重的谨慎他已经领教了,特意将他带到望澜亭上,四野辽阔,显然是防两人对话会被人听去。但杨重话语中和脸上流露出来的那种漫不经心却是伍风劬所不能理解的。大战在即,杜鸿渐说这整个行动本来就是眼前之人谋划出来的,现在听到事出烦难,他为什么显得那么无动于衷呢?
      “大人,”伍风劬想了想,开口道:“将军其实是想请大人帮忙查一个人。大人可曾听说过右羽林司阶独孤林?此人其貌不扬,阴郁沉默,却是宁嘉勖携来的羽林军之首脑人物。而且他手下的羽林兵士足有两百多人,看得出俱是百战之士,人数又超过我们太多,所以将军根本无法按照大人的原定计划行事。将军每出一言,这独孤林都必有反驳,那个宁嘉勖对他倒是言听计从。”
      杨重听着皱了皱眉,口中喃喃地将独孤林的名字念了两遍,摇头道:“倘若只是个司阶,官卑职小,我不认识也不为怪。现在这个时候就是要查也无从查起了,你家小杜将军到底是什么意思,伍将军就明说了吧。”
      伍风劬那张常年不见笑容的脸上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眼光却忍不住闪了闪,轻咳一声道:“将军的意思是说,这样的厉害角色是不会突然凭空冒出来的。此人心思缜密,以他的才具,更不应该只是一个小小的司阶。若是此事大人不曾另行派遣过他人,将军打算先下手为强,除掉这个独孤林。”
      杨重的嘴角牵了起来,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略带嘲讽地道:“原来杜大将军是派人兴师问罪来了。但不知为何小杜会以为这个独孤林是我遣去的?”
      伍风劬抬起头来道:“因为独孤林力主强攻白马寺。”
      杨重刚刚牵起的嘴角立刻坠了下来,沉声追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伍将军请把前后经过都仔细说明白。”
      虽然杨重的脸上只是一个微小的表情变化,伍风劬却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好像一下子冷了下来,凝固得产生了一种压迫的重量。他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觉得一阵干渴。杨重回头向他望来,脸色依旧沉静,但那双眼睛中亮起的耀目光芒却让伍风劬渐渐觉得有些迷失。他微张着嘴,几乎是喃喃自语般地道:“众人在谋划挟王骗营之事时,宁嘉勖主张大家扮做香客,先混入白马寺,待潜至温王近前时再暴起请命。若王能听从劝谕则一战可免,方不失为上策。我家将军以此计人员布置不便,难以大部协同为由,力劝宁嘉勖改在温王车驾离开白马寺赴洛阳城参加花魁大选和花灯会的途中进行伏击。独孤林则认为此二计皆不可行,前者尽失战力优势,后者则伤在时间上过于被动,不易控制。所以他力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强攻白马寺。”
      杨重面色凝重地转开了目光,伍风劬一下子就觉得人轻松了下来,身子一软,几乎就要坐到了地下,全靠灵光一现闪过的某种意志才免于出丑。他勉强地晃了两晃,还是站住了。杨重飞快地瞟了他一眼,目光里说不清是讶异,还是欣赏,随后很快地就变成深沉的思虑。
      他沉吟许久,终于开口道:“宁嘉勖是书生意气,始终还是心存侥幸,不必管他。小杜之策是为将者的眼光,伏击奇袭兼且以多对少,这是胜算最高、损己最少的战术。至于独孤林嘛……”杨重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三个人所提出的三种战法,看似各有长短。大概也正因为这样,所以才会相持不下,但从杨重的立场来说,却是高下立判。
      就像太平公主所说,温王驻驾白马寺,名为礼佛,其实却是避难。当今圣人送他出京,确是保存之心,所以他身边的卫士护从虽然不满百人,却都是从禁军和王府府兵中精选出来的忠诚之士,护卫极其严密。宁嘉勖想要扮做香客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到温王身边,根本是一件没有可能的事。一旦双方过早遭遇而兵戎相见,己方因为必须分散潜入,而且随身只能携带短兵器,本来应该是占有优势的,彼时反而在人数和战力上恐怕都不占到任何便宜,这就是独孤林所说的尽失战力优势。
      至于杜鸿渐所献之策,本就是杨重最初定计时制定的战法。当时所考虑的是,杜鸿渐所领之军虽然善战,但人数仅百,在没有绝对兵力优势的情况下,杨重才会主张采用伏击突袭,以弓箭手先对卫队造成最大打击,尽量避免在兵力大致相抵之时与敌正面冲突。杨重不知道的是,杜鸿渐精选出来的弓箭队在密林一役中损伤颇重,其实已经无法有效地完成当初制定的战术,而杜鸿渐之所以仍然力主伏击,完全是因为对独孤林心存疑忌,不愿将自己的兵力过早地暴露出来。但是,诚如独孤林所言,伏击虽然胜算较大,在时机上却过于被动。如果温王乃至其身边的谋主出于某种考虑而不来洛阳,或是大大推迟前来洛阳的时间,那么这一场伏击就可能从早晨一直等待到深夜,疲师怠机,甚至终成泡影。
      杨重费尽心机地要调屯营军助防花魁大选,当然希望杜鸿渐能够趁营中空虚之时迅速得手,所以时间绝对是一个需要考虑的因素。而且目前的形势更是此一时彼一时也,现在既然独孤林手下还有二百多名百战之卒,从人数和战力来讲,已经占据绝对优势,杨重也认为速战速决方为上策。
      其实,想深一层,这已经不是一场战役的胜负问题,而是关乎整个政局的战略问题。
      首先,白马寺之战只是个引子,是完胜还是惨胜并不重要,关键在于必须尽快得到一个结果。它就像是一条导火线,如果能够一燃而爆,那么后续的各种布置就能迅疾布置到位,如果战而无功,也能退居蛰伏,另做打算。这本来就是一条瞒天过海之计,表面上的隐瞒功夫做到十足,所有浮出水面的部分都是顶着节愍太子案和五王案的幌子。如事不谐,退足以可守,除了本来就打算牺牲掉而被抛到前面的宁嘉勖和羽林诸将,其余的实力至今都还隐藏得很好,不至于暴露。至于是进还是退,何时进退,都要看白马寺一役的结果。
      其次,强攻白马寺摆出的是一副不惜一战的决心,不仅是给天下人看的,也是给西京朝廷看的。面对如此强悍的挑战,顺天皇后能做也必须做的就是以同样强悍的方法,迅速地将这场动乱扼制在最初的萌芽阶段。洛阳有温王,甚至还有即将到来的谯王,都是顺天皇后必欲除之而后快的帝嗣。这种事更不能假手于人,她只能派兄长韦温所率的武卫军精锐出征讨伐。武卫军一出,羽林军经过节愍太子一案早已人心浮动,不足为惧,甚至可能临阵反水,则夺宫之事便将成为可能。宗室政变,关键在于夺宫,只要成功就是天下景从的局面,到时候即便函谷的伏兵不足以消灭武卫军,天下的勤王之师也足以将它压为齑粉。
      所以,抛开个人因素不看,强攻白马寺确是上策。但是这么一来,杨重心中也有了与杜鸿渐相同的顾虑。这个独孤林到底是什么人?
      他想了想,向伍风劬问道:“伍将军想来也见过这个独孤林,他是个怎样的人?”
      伍风劬详细地备述了独孤林的相貌,又说起了几件琐事,说着说着却忽然停了下来。停下来是因为杨重的脸色变得很奇怪,一扫初时的漠然淡定,也和适才的凝重不同,倒显得有些急切。伍风劬回想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却想不通是什么能让杨重变得如此之快。听伍风劬不再继续诉说下去,杨重以为他已经把话说完了,急急地说:“伍将军请速回杜将军那里去,告诉他,不管独孤林说什么,只管照他说的办。千万不要再起那个蠢念头,否则恐怕死无葬身之地。”言罢,杨重转身就走。
      伍风劬听他说的声色俱厉,一时有些怔忡。杨重已经快步走出望澜亭,身影快要消失在山间的小道上时,伍风劬才在后面赶上来,大声叫道:“大人……”
      杨重的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也没有等伍风劬跟上来的意思,只是一边走一边说:“伍将军,你说独孤林是西京口音,但吐字稍有些怪异,是不是?”
      伍风劬一愣点头道:“我听他说到温王时,那个温字的音发来很怪,听上去倒像是在说‘微’王一般。”
      杨重点头道:“就是这句话,回去告诉你家小杜将军,让他自己去想吧。”
      伍风劬还想再问什么,杨重已经风一样地走得没有踪影了。伍风劬知道自己不宜久留,就不再追寻杨重的身影,赶紧快步下山,低着头向府外跑去。晨风中吹送来几句争吵,落在了他的耳中。他一下子就辨别出那是杨重和曾经殊死相斗过的那个黑脸大汉的声音,便站住脚听了听。
      杨重的声音有些怒意地叫道:“阿布,我要你备马!”
      黑脸大汉的声音却固执地回答:“六郎的伤势没好,只能坐车,不能骑马。”
      他们就马和马车又争执了几句,伍风劬却没有再听。留守府的后门已经在望,他的心里一紧,赶忙把双手环抱在怀里,用右手遮掩住裸露的左臂,低着头快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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