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第四章 斗篇 第四节 杜家军 ...
-
杜鸿渐收起手中的短铁笛,挥了挥手,带领身边的亲卫队向密林深处行去。身边的队伍正在有条不紊地在林中向前推进,除了杜鸿渐自己和这几个亲卫以外,全都是步卒,但行进的速度却不慢。
事实上,在这种山岭树林中行军,这些训练有素的步卒反而要比骑兵更加灵活,也更能适应地形的诸多变化。
杜鸿渐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但他还是带着亲卫队骑马来了。一来,他觉得将领和士兵应该始终保持高下之别的距离,骑在马上指挥队伍让杜鸿渐觉得更能居高临下地掌握全局,这不仅仅是一个马身的高度,更是心理上的一种控制性的高度。二来,杜鸿渐也对自己的骑术充满了信心。何况他脚上还穿着崭新的鹿皮马靴,不想被深林中的淤泥给弄脏了。
作为濮阳杜家的世族公子,杜鸿渐并不觉得这种想法有什么不对。他是一个将领,但同时也是一个年轻人,而且是一个生活在大唐盛世的年轻人。他喜欢标新立异,但也喜欢那些传承自悠远古代的或恢宏或精致的器皿用具,这两种气质在杜鸿渐身上倒显得并不矛盾。他爱用的鸣镝和短铁笛都是大有来头的古董,能让洛阳三市上的胡商看得两眼冒血,但他用笛音来指挥排兵布阵,却又被父兄同僚们讥为华而不实的噱头。不过杜鸿渐并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依然我行我素。
说起来,那个他最崇拜也一直希望可以超越的人,不也是一个精擅锦衣玉食的享受者吗?看着身边那些和自己一样年轻的士兵们,一个个神情严肃,身形矫健,杜鸿渐举目眺望,想象着前方的目标,对自己满意地笑了笑。他现在正是要去执行那个人的命令,采取一次可能会改变整个大唐历史的行动。这种想法让一向自视甚高的杜鸿渐更觉顾盼生威,踌躇满志。
一直紧贴在右侧的两个亲卫突然错马拦在了杜鸿渐身前,低声喝问:“来者何人?”林中的光线暗淡,而且为了掩饰身份,全军都换上了杂色服装,那些步卒们看上去个个都差不多,所以亲卫一下子没能认出那个提着什么东西正在奔跑过来的人。
那个人来到亲卫马前停下,答道:“前锋队领校尉段宁,有事要上禀将军。”
“段宁,是来报告适才一战的伤亡情况吧?上马再说吧。”杜鸿渐语声刚落,不需要什么手势或者眼神,他身边的一名亲卫早已纵身下马,刚才拦住段宁的那两名亲卫也拨马让向一旁。
前锋队的队领段宁应了声“是”,立刻翻身上马,控马踏着碎步来到杜鸿渐近前,将手中所拿的东西递了过去,道:“将军,这是刚从中箭的弓箭手身上取下的箭矢,请将军过目。”
杜鸿渐看了段宁一眼,一面率先策马前行,一面接过箭矢就着微弱的光线看了看,随手又交还给段宁道:“怎么,是我们自己的箭?”
段宁随在杜鸿渐身侧,稍稍落后了一个马头的距离,点头道:“卑职已经清点过人数,也查问了弓箭手。前锋队的箭矢按各人报上的数字来看并没有少,所以又特地向负责策应的右队队领伍风劬询问了一下。清点后才发现右队少了两名士兵,下落不明。伍队领已经亲自带人回头去找了。”
杜鸿渐的马还在按着刚才的节奏缓缓前行,段宁很有些摸不清统帅的情绪。听了他的报告后,杜鸿渐似乎并没有多少惊讶,只是平静如常地道:“段宁,你是前锋队的队领,只需管好前锋队。你那里的伤亡情况如何?”
段宁看不到杜鸿渐的脸色,也不敢直接反驳,赶紧应道:“禀告将军,前锋队阵亡三人,重伤四人,轻伤四人,都是与正面之敌交锋时伤亡的。将军调配的那队弓箭手人人带伤,轻重不一,虽然都没有什么性命之碍,但是短时间内将无法恢复原有的战力。”
此役尚未正式拉开序幕,自己的部下就已经伤亡如此严重,杜鸿渐不悦地皱了皱眉。特别是那队弓箭手,都是从自己的中队调上去的,人人都是百步穿杨的好手,这一伤对战斗力的削弱并不仅仅是少了十几个士兵。
“前锋队此次随来的虽然只有四十人,但全都是特别挑选出来的精锐。只不过一次小小的接战就伤亡近半,段宁,你这个队领真是可以不用再当了。”杜鸿渐看了一眼闻言急跳下马跪倒在地的段宁,勒马道:“你自己说吧,按照军规应该怎么责罚?”
段宁僵了一僵,应道:“鞭二十,职降一级。”
杜鸿渐点了点头,淡淡地道:“鞭二十暂且记下,降职一级,命你仍代队领之责。怎么,看你一脸不服气的样子,是不是觉得事发突然,非战之罪?”
段宁确实有些不服气。密林一役事发突然,前锋队的前哨遭到了潜伏在林侧的黑衣队暗哨的偷袭。虽然段宁当机立断地命令前锋队迅速向前突出密林进入山道,以便占据地形结阵抵御,但由于山道本身过于狭隘曲折,没有多少回旋的余地,事实上能够加入战圈抵御敌人攻击的就只有排在最前的几个士兵而已。如果不是对方慑于己方不断赴援、绝对占优的人数而转攻为守,伤亡的数字恐怕还会更大。不过,段宁也很快发现了对手的弱点。他们对己方频频变化的阵形显得相顾茫然,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应付才好,只是一味地收缩防守圈,单兵战力虽强,协同作战能力却很弱。如果不是另一边突如其来的一阵箭雨伤了己方的弓箭手,段宁相信自己一定可以迅速歼敌获胜。
这么想着,段宁忍不住咬牙低头道:“战场上的形势本来就是瞬息万变,没有定规可讲,卑职并不敢因为突然遭遇敌人而推诿指挥不力之责。不过,将军没有给前锋队雪耻的机会就命令撤退,卑职实在觉得有些不甘心。”
杜鸿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段宁。段宁虽然低着头,弓起的背脊却微微耸动。杜鸿渐知道这小子恃宠而骄,低下头去并不是真的因为惧怕自己的威严,所以半带嘲弄地笑笑道:“雪耻?你知道那些黑衣队是什么人吗?”
段宁摇头道:“不知道。”
杜鸿渐抖了抖马鞭,突然提高了声音厉声道:“那是国舅韦温府中所养的东夷死士,人人都是精于刺杀和近身搏击的高手。在这种利于隐蔽突袭的山林中,他们刚才的主攻之力如果都放在你们身上,就算是满员的前锋队也不是人家的对手。”
段宁立刻不服气地抬起头道:“卑职可不怕什么死士,更不怕那些岛夷。”
杜鸿渐板着脸沉默了片刻,嘴角边挂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段宁窥视着杜鸿渐的脸色,又试探着赞叹道:“说起来,崖下那个黑脸大汉确实勇武过人,如果不是要护卫那个穿朱袍的老人,凭他的身手,大概早就冲出黑衣队的重围了。”
杜鸿渐锐利如刀锋般的目光突然从段宁脸上划过,冷笑道:“你以为那些黑衣人是那大汉独力所杀吗?”
段宁对战局的把握一向很有自信,闻言吃了一惊,难以置信地问:“难道除了躲在林中的那些神射手还有别的埋伏?”
杜鸿渐没有回答,抬头望向林间的高处,似乎默默地在出神。
除了段宁,正伏在不远处一棵大树高处枝桠上的小西也大吃一惊,一下子摒住了呼吸。那个骑在马上的青年扫过来的目光就像是一把出了鞘的剑,虽然只是漫不经心的一瞥,但小西知道,那人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
小西是衔着队伍的尾巴悄悄摸到这里的。从队伍行进的速度和后队的人数,他猜测这应该是一支百人左右的小股军队。在一大群步卒中,那几个骑马的人显得特别显眼,必定是这支队伍的指挥者,所以一见他们停下,小西也就远远地潜伏了下来。他收敛起全部的生机,控制着呼吸和心跳,运足耳力希望可以听到什么机密,至少能搞清楚这是些什么人,不想还是很快被发现了。能有这种凌厉目光的人,功力恐怕不在自己之下,就连那份敏锐也不在自己之下,小西不禁笑了笑,然后眯起眼睛开始目测与周围树木和下方敌人的距离。
小西把朱虚刀捏在两指之间,轻轻合起手掌,微一犹豫。虽然朱虚刀利于远攻,但眼下的距离还是远得连小西也没有把握可以一击而中。对面如此高手,一击不中会是什么后果他心里十分清楚,所以再想了想,又静静地伏了下来。
既然居高临下,那就不如等对手先动。
在他下方的地面上,跪在杜鸿渐马前的段宁愣了一会儿,张口正要说话,身后骤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一个人在他右面不远的地方跪了下来。段宁转身看了一眼,正望见右队队领伍风劬那张略嫌刻板的马脸。伍风劬身后还跟着几个士兵,其中两人身上各自背负着一个看上去失去了知觉的身躯,正是那两个失踪了的士兵。
“右队队领司戈伍风劬禀告将军,刚刚发现有两名右队士兵被人击晕,身上携带的箭矢尽失。”伍风劬跪在地上行了一礼,声音平静地简单报告着。伍风劬是杜鸿渐手下出了名的温吞水,来得虽急,说起来话却一如既往的不紧不慢,好像出了再大的事情也改变不了他这副慢吞吞的脾气。
不等伍风劬慢悠悠地说完,段宁早已利落地自行站了起来,快步走到那两名被击晕的士兵身旁检看了起来,很快抬头道:“将军,这两人都是被同一种重手法一记击晕的。他们身上的箭矢一共也不过二十多支,对方连这点箭矢都没有,而且只敢偷袭我们两名士兵,说明他们人数并不多。即便全都是神射手,也不过十来个人而已……”
杜鸿渐将缓缓从林间高处收回的目光转落到仍在原地跪着的伍风劬身上,道:“小伍怎么看?”
伍风劬呆着脸,慢条斯理地道:“没有十个人。”
杜鸿渐笑了笑,问:“何以见得?”
伍风劬依然面无表情地慢慢答道:“如果对方有十个神射手,完全可以突袭更多的右队士兵,夺取更多的箭矢对前锋队造成更大的损伤。卑职认为,发出这些箭矢的人显然只是为了阻止弓箭手继续射击。因为弓箭手当时除了在攻击黑衣队外,也对崖壁下的另两个人造成了威胁。”
段宁忍不住走过来盯着伍风劬的马脸,有些咄咄逼人地问:“没有十来个人怎可能从十个不同的方位射出十支力量各自不同的箭矢?卑职愚昧,伍队领能否为小弟解惑?”
伍风劬马上简短地答道:“我不知道。”
段宁被伍风劬这个难得一闻的干脆回答噎得一怔,跺脚怒道:“你不知道!当然了,伍大队领连手下丢了两个士兵都不知道,问你这个没脑子的木头真是白废话。”
伍风劬抿着嘴不理段宁,向杜鸿渐道:“将军,我们的行踪已经暴露。卑职认为现在应该化整为零,让各队分散潜往目的地为妥。”
杜鸿渐摇头道:“没有必要。”
段宁和伍风劬对视一眼,不解地道:“一路来时,将军不是一再嘱咐弟兄们要分散潜藏,不要曝露身份……”
“好了,段宁。”杜鸿渐兜马踱了两步,举鞭打断了段宁的话,突然凛然命令道:“传令,改以左队为前哨,前锋队后撤到中军左侧,其余各队序列不变,务必要在今夜入黑前穿过伏牛山达到成皋,进驻紫坛庄。”听到军令,不只段宁,就连刚才一直跪在地上的伍风劬也站了起来,躬身肃容应诺。
伍风劬正要和段宁一同离开,却被杜鸿渐留了下来。
杜鸿渐看了伍风劬两眼,道:“上马吧。”
伍风劬却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地缓缓道:“卑职方才一时心血来潮,起了一课,得了个坤卦。卦辞上说‘利牝马之贞’,将军的这匹马不是母马吧。”
杜鸿渐仰面大笑了起来,又回头望了望林外的天空,揶揄道:“小伍,你可真不愧是老爷子的嫡传弟子啊。你小子是不是还想告诉我‘利西南得朋,东北丧朋’,所以右队才会莫名其妙地丢了两个人?”
“卑职只是提醒将军,不要忘记老大人临行时的那课坤卦。‘含章可贞,或从王事,无成有终。’有些事也只能随它去了。”也许是受了杜鸿渐笑声的感染,伍风劬的脸上也微微显出了一点笑意,令他那张呆板的马脸稍微变得活泼了一点。
杜鸿渐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突然吁了口气,笑着叹息道:“小伍,你和段宁都是从我们开始练兵就一直跟随我的人,这支兵马的实力我们心里都很清楚。要去和突厥人吐蕃人打野战不行,跟朔方道、逻娑道的百战之师相比战力也逊色不少,但比各地的团结兵和左右屯营还是要强许多的。饶是如此,你说话还是这么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似的,真是拿你没法子。你和段宁,一个过于外露,一个过于内敛,能够合二为一就好了。”
伍风劬轻轻摇头道:“卑职和段队领就好比是小畜卦,‘舆说辐’,车身与车轴分离,所以是说不到一块儿去的。”说着,他也往杜鸿渐刚才遥望的方向瞥了一眼,又转回目光看了杜鸿渐一眼,低声问:“是他?已经走了吗?”
杜鸿渐点了点头,含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俩刚才一搭一挡的那是在演戏,只不过想问的话还没问出口就被我挡回去了。不说别的,单只以你小心谨慎,随时都要起课的脾气,怎会不知道自己队中少了两个兄弟?你和段宁要是没有默契,也不会让他插手。”
伍风劬沉默了片刻,还是摇头道:“将军误会了,我和段宁确实是说不到一块儿去。卑职对此次行动的目的虽然也心存疑问,但却并不像段宁那样,认为必须向将军问个清楚。”
“为什么?”杜鸿渐直望着伍风劬,目光里满是探究思索之色,但并不凌厉,笑眯眯的看起来兴致很高。
伍风劬低头想了想,似乎在考虑应该怎么来回答。他静静地眨了一会儿眼睛,终于道:“将军,我的职责是依照您的命令,带领我所部的队伍完成您的指示。我们是军人,士兵应该服从将领,将领应该服从统帅。除了命令和服从以外,并不需要原因和理由,更不需要思想。”
杜鸿渐脸上的笑渐渐地淡了下去,沉默了一会儿。
伍风劬也不再出声,默默地站着。杜鸿渐的坐骑在伍风劬面前轻轻地踢着蹄子,打着响鼻,呼出的一阵阵白气迷蒙了伍风劬的眼睛。
就在伍风劬挺了挺脊背,想要辞别归队的时候,杜鸿渐的声音从这片白雾中淡淡传来:“段宁的脾气不擅伪装,我要去见一个人,还是你跟我去吧。小伍,你把右队暂时交给队副带领,然后马上到这里来跟我会合。不管是雌马雄马,这次你都要勉为其难地骑一骑,因为……”杜鸿渐顿了顿,声音中透出一股不容质疑的威严:“这是命令。”
伍风劬点了点头,默默地离开,不一会儿又默默地回来,翻身上马。
就在他们打马飞驰而去的时候,小西已经退到了林外,浑身一松,从树上轻轻地跃落在地。
“马前课……难道是他?”小西一面侧耳倾听,一面低头思索着。
如果是他的话,那么故意让自己察觉到已经被发现,又故意说出紫坛庄,恐怕都是疑兵之计了。小西将紫坛庄在心中默念了两遍,很快做了个决定,朝认定的那个方向展开身形飞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