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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四章 斗篇 第五节 右羽林 ...

  •   杜鸿渐极目四眺,然后向身旁不远处的伍风劬打了个手势,两人一起从隐蔽之处出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快步走向前面的小村落。
      这里是成皋西北,距离紫坛庄约二十余里的赵家村。将近黄昏,远处的落日将田野与村落染成了一片金红色,民居中此起彼伏地升起冉冉炊烟,村头不时传来赶草回家的孩童的笑声。一片祥和的气氛,令这两个踏入村头的不速之客也不由得脚步悠然起来。
      杜鸿渐俊朗的脸上带着微笑,身穿一袭平缎便装,看起来仿佛是一个前来踏青访友的年轻公子。其实他的脚步虽然悠闲,心中却十分紧张。这种感觉是有原因的,除了即将要承担的重任以外,他还在为另一个突发的情况担忧着,因为他始终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已经把那个追踪而来的人甩脱了。
      离开那片密林后不久,杜鸿渐和伍风劬就带着亲卫队的骑兵偏离正在向东南行进的大队,转而向东北疾驰。
      杜鸿渐是故意让那个追踪者知道自己已经发现了他,又故意说出了紫坛庄的地名的,这实际上是一个对付聪明人的陷阱。敏捷如彼,想必一定会虑及,既然对方已经发现自己,再毫不避讳地说出目的地,那就一定是疑兵之计。这么一想的话,那个人或许就会觉得杜鸿渐他们真正的目的地并非紫坛庄,而是另有所在。
      何况,杜鸿渐还能感觉到,追踪者只有一个人。大队和亲卫队一旦分道扬镳,单身只影的他就将无法兼顾,只能迅速做出判断,选择其中之一。若做此想,那个追踪者多半会选择紧跟着自己的亲卫队,而这也正是杜鸿渐的目的。
      亲卫队悄悄地在中途一个山道狭窄之处设下了埋伏,杜鸿渐也亲自伏在一块巨石背后,将天狼弓拉满,严阵以待。天狼弓是杜家的传家之宝,世间少有的远距强弓,射程是普通强弓的一倍有余。只要那个人一进入天狼弓的射程,就算能够躲开箭矢的杀伤,也必然要被迫现身落地。杜鸿渐相信,以天狼弓之威,凭着自己和伍风劬的武功,再加上那几名身手均不弱的亲卫,就算来人如何高明,自己也有把握可以完胜。
      可惜世事往往总是事与愿违的。
      就在那个人即将进入射程之时,他却霍然止步,举重若轻地退开了。
      这一退,令一向自视有大将风度、能够谈笑用兵的杜鸿渐也惊出了一身冷汗。
      从这一刻起,那个人已经不仅仅是一个追踪者,而是一个堪与杜鸿渐匹敌的对手了。
      趁着追踪者畏惧天狼弓而不敢靠近的机会,杜鸿渐立刻命令亲卫队带着所有马匹继续向东北疾驰,而他自己则和伍风劬两人悄悄地徒步再次转向东南,这一次的目的地就是赵家村。途中虽然未再发现追踪者的影踪,但杜鸿渐却一直有些隐约的心神不宁,像是一道无法散去的乌云始终横亘在胸臆之间。
      在踏入村口的那一瞬间,杜鸿渐甚至首次萌生了退意,脑际飞快地闪过就于此刻全军而退的念头。
      “将军,是这里了。”伍风劬平静得几乎没有启承转合的声音打断了杜鸿渐的思绪,也出奇地带来了一种安抚。
      杜鸿渐抬头看了看,眼前是一户普通的农家,柴门紧闭,矮矮的土墙上沿露出了院里屋檐上的茅草。伍风劬正站在门前,仔细地打量着门框上挂着的桃符。新春刚过,这家的桃符也是油亮亮簇新的,唯一与众不同之处是别人家门口挂一个符,他家门口却挂了三个,连成一串,像个铃铛似的。伍风劬把最底下的那个桃符翻转来,杜鸿渐凑近看了一眼,桃符的背面果然用墨汁草草地写了个“宁”字,正是他们要寻找的那个暗记。
      已经走到这里,那就再也无路可退了。杜鸿渐提起全副精神,将全盘计划又在心中默过了一遍,眼中浮起决毅之色。
      见杜鸿渐点了点头,伍风劬上前轻轻扣门,门内却寂静如恒。伍风劬再轻扣两声,门内终于有了动静,随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门内问:“是谁在打门啊?”
      伍风劬轻声应道:“我家公子姓杜,是从岭外来探访父辈旧友的。”
      门内有人轻声商议了片刻,柴门“吱呀”一声微启,打开了一条仅能供人侧身通过的门缝。杜鸿渐和伍风劬对视一眼,相随闪身而入。
      一进院门,杜鸿渐目光四扫,微微吃了一惊。除了当门而立的那个老者是一副寻常村民打扮以外,院中四处还林立着十来个执锐披坚的士兵,一个个瞪目而立,手握兵器,样子凶狠得好像随时都可能要扑上来将自己撕碎。
      伍风劬的身子在入门后也是一顿,手已经不自觉地摸到了腰间。
      杜鸿渐的视线平静地越过那些士兵,落在堂屋门前的另一群人身上,拱手为礼道:“在下姓杜,是从贵州来拜访一位宁世叔的。这位姓伍,是我的同伴。”
      堂屋门前聚着五六个中年人,几乎全都做将军打扮,只有一人身着一袭普通的儒袍,方面阔鼻,目光炯炯,神色在温和间另有一股凛然之气。杜鸿渐在看他,他也在打量着杜鸿渐,闻言摇头道:“吾虽有旧友在琼泷之地,在贵州却不认得什么高朋,这位公子恐怕是搞错了吧。”
      听那儒士这么说,他旁边那些身穿羽林军制服的将军和士兵全都手按刀剑,两个离门较近的士卒更是霍霍踏前两步,刀剑出鞘,向杜鸿渐逼了过来。
      伍风劬见势正要拔刀,却被杜鸿渐的手轻轻挡住。
      杜鸿渐镇定地站在原地,直视着那儒士,朗声道:“我家故扶阳王虽然被流瀼州,但埋骨之地却在贵州,在下等都是为扶阳王守墓的故人,宁大人难道不知道吗?”
      那儒士微微一愣,脸上渐渐浮起恍然的笑容,快步走过来,迎面拉住杜鸿渐的双臂,喜道:“足下果然是五王的旧部。杜先生快请过来。”
      所谓五王者,是当今圣人复辟之初,敬晖、张柬之和桓彦范等居功至伟的五大臣。他们的朔望和功劳都很高,也因此而为一直阴谋窃取更大政权的武三思和顺天皇后所忌,通过明升暗降的手法,先对五人分封王爵,然后罢其政事,就是当时著名的一条“外不失尊宠功臣,内实夺之权”之计。
      五王之中,敬晖封平阳王,桓彦范封扶阳王,张柬之封汉阳王,后来分别流放到琼州、瀼州和泷州,所以那儒士才会有此一问,杜鸿渐也会有此一答。
      伍风劬见身旁那些剑拔弩张的士兵们全都回兵入鞘,也将自己的手从刀柄上轻轻地移开了。他虽然不知道杜鸿渐要做什么,也不清楚堂堂濮阳杜家的公子为什么要冒充那些早已连尸骸都灰飞烟灭的五王旧部,但既然杜鸿渐打来了不要妄动的眼色,他就立刻平静镇定地默立一旁。
      但他也始终没有从距离柴门最近的那个位置移开。
      短短的几句问答之后,院子里的气氛一下子松弛了下来。
      杜鸿渐从那儒士手中轻轻一挣,抽回了自己的双臂,正色问道:“先生确是宁嘉勖大人?”
      那儒士含笑点头道:“下官正是宁嘉勖。”
      杜鸿渐立刻在宁嘉勖面前单膝跪下,低头敬礼道:“末将杜威,奉泷州程将军将令,率部下士卒百人,来此谨供宁大人差遣。为国效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身后一直没有出声的伍风劬也紧跟着杜鸿渐跪下,目光垂向眼前的尘土地面。
      “杜将军快请起。”宁嘉勖连忙扶起杜鸿渐,大喜笑道:“将军这一来,我们的实力更是增加不少。具体事宜到里面再详细计议吧,先让宁某为杜将军引见几位同道中人。”说着,便将杜鸿渐领到堂屋门前,殷勤地介绍着聚在那里的几名将军。
      杜鸿渐原以为来此会见的只是宁嘉勖一人,却没想到这里会有数量如此之多的羽林军士兵和将领。尤其是那些兵卒,个个脸上都有一股煞气,似乎都是从战场上拼杀出来的,看起来绝非弱旅,所以他原先的盘算现在已经全部落空,心中不禁有些后悔没有把亲卫队带来。
      思绪虽然一阵峰回路转,杜鸿渐脸上却仍是平静无波。此时听宁嘉勖说起这些人的身份俱是羽林千骑兵的都尉校领,杜鸿渐微一思索,马上就醒悟到这些人的来历,一面跟随在众人之后进屋,一面压低了声音向宁嘉勖悄悄地问:“宁大人,请恕末将斗胆问一句,诸位将军不是都已经流徙岭南了吗?怎么此刻会在洛州?”
      走在近旁的一名羽林校尉听到了杜鸿渐的话,立即大声忿然道:“那是乱命!将在外,乱命有所不受。我们听说宁大人在此举义,所以都赶来效命。”
      杜鸿渐听的不得要领,转头望向身边的宁嘉勖。
      宁嘉勖笑笑道:“杜将军,这件事的始末还是独孤将军最清楚,个中细节等一下你可以自己问他。据我所知,正是他率领部下的羽林兵在途中设伏,杀了解官,才将诸位将军和东宫的几位大人护送到此的。”
      杀解!这就等同造反啊!
      杜鸿渐眉头一挑,心中先如电般闪过这个念头,然后才注意到那个名叫独孤林、沉默寡言的羽林将领。
      独孤家虽然是大唐建国之初就势力雄厚的皇室贵戚、门阀大族,但这个独孤林却长得其貌不扬,脸颊削瘦,目光阴郁,身材也不算高大,看起来不太像是个将军。由于他的军阶只是司阶,在诸将之中并不出众,所以方才宁嘉勖引见之时,杜鸿渐也只是泛泛地问候致意一声了事。宁嘉勖提到伏击杀解,杜鸿渐才开始真正地留意到这个独孤林。
      他在这片喧嚷之中一直都颇为冷淡地站在一边,嘴角上始终挂着一缕难以捉摸的冷笑。那丝笑意中似乎有不屑,有轻蔑,也有自伤和忧郁,好像还不经意地透露着点孤独。
      感觉到杜鸿渐投来的目光,独孤林也毫不回避地直视了过来。他冷冷地注目片刻,突然问道:“杜将军从贵州来,怎么听口音倒似是濮阳一带的人?”
      诸人已在堂屋中各自落座,独孤林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又一下子都集中到杜鸿渐身上,刚刚松泛下来的气氛再次如坠入千年冰窟般寒冷萧杀。
      杜鸿渐在心底约略盘算了一下,此时伍风劬独自留在外面的院子里,正有意无意地守着那扇柴门,似乎是在守着一条以备不测的退路,而自己则孤身处于屋内,内外两个战场上都是几乎以一对十的局面。望着那些杀气腾腾的眼光,杜鸿渐可以肯定,接下来只要一言不合,就是血战当场的结果。
      局势越紧张,杜鸿渐倒越镇定。他悠然侧身,冲独孤林微微一笑道:“濮阳杜家纵然天下闻名,可惜末将却没那个福气,投得那等好胎。末将原籍关中,是追随我家扶阳王去的贵州。说起来,岭外人说话甚是难懂,简直像鸟语一般,再加上我们这些北人一直都在为王爷守墓,自成村落,也不太与当地土著交往,所以末将至今也不曾学会贵州方言。”
      他在这里侃侃而言,坦然而锐利的目光始终目不转睛地直视着独孤林,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充满压力的气势,向独孤林逼去。独孤林却早已自顾自地闭上了眼睛,缩身坐在一张椅子上假寐起来,对杜鸿渐的解释根本就没有认真去听,好像提问题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
      堂屋中的气氛依旧冰冷,并没有因为杜鸿渐的这番解释而稍有改变。
      杜鸿渐有些气恼地发现,独孤林嘴角的皱纹微微加深,那丝冷笑又浮了起来。独孤林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让杜鸿渐的客将身份再次受到众人的怀疑。就连宁嘉勖望过来的目光中也多了一分深思之色。
      杜鸿渐自己也知道,刚才那番解释虽然也说得过去,但毕竟总是一个疑点,而且多说无益,只会越描越黑。怀疑这种东西,绝对不能给它留出足够成长的空间和时间,拖延得越久,它就会像野草一样疯狂地在诸人心里扎根孳生,所以他必须现在就做些什么,不动声色地把被独孤林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夺去的主动权重新把握在手中。
      这么想着,杜鸿渐迎着众人猜疑的目光霍然起立,转身向着屋外的天空仰面跪倒,恭恭敬敬地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礼,然后转回身来,又对屋内诸人长跪着低头团团行礼:“武氏得诛,末将代我家王爷谢过宁大人和诸位将军的大恩。”
      除了缩在椅中似乎已经睡去的独孤林,宁嘉勖和其他的羽林诸将这时都不敢安坐受他此等大礼,纷纷地站了起来。
      杜鸿渐顿了顿,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滑过,凛然道:“神龙二年七月,我家王爷和诸王被武三思所诬,判谋逆罪,长流瀼州。一路南去时,王爷总是北望洛阳,双泪长流,时时叹悔当初不曾听薛季昶和刘幽求二公之言,早除武三思。王爷说,幽求公尝言:‘武三思尚存,公辈终无葬地,若不早图,噬脐无及。’言尤在耳,祸已速至。当时末将正是王爷的卫士,常在左右,每每听到王爷的叹息声,随从众人都会泣不成声。今日王爷的夙愿终于得偿,英灵在天亦当欣慰。这一拜诸位将军大人当之无愧,万勿推辞。”
      杜鸿渐说得情深意切,那几个羽林将领的脸上却闪过一丝尴尬。
      当初跟随节愍太子起兵诛武的千骑兵不过三百余人,领兵诸将如李多祚、沙吒忠义等人早已在是役中陨命,就连那些最后倒戈一击的千骑兵也已被屠戮殆尽,此地的这些羽林将领其实倒都是当时站在起义兵对面与之为敌的人。
      虽然表面上他们是因为没能守卫住多道宫门,导致叛军攻至玄武门,造成皇城几乎沦陷的危急形势而获罪,但更深层次的原因,则是在顺天皇后趁机对羽林军禁卫系统的大清洗下,这些人因为本身立场不够明确等诸多因素而被送上了流放的道路。
      杜鸿渐要为诛武之功拜谢他们,他们确实受之有愧,但面对着杜鸿渐那张充满了诚恳悲切之情的脸,又不好大煞风景地自己戳穿其中的原委,一时只能彼此面面相觑,倒是谁也不再去想杜鸿渐会不会说贵州话那件事了。
      终于还是宁嘉勖长叹一声,黯然道:“桓王乃是朝之忠臣,奈何竟抛骨于蛮荒之地,想必亦是忧国悲切太过,才至愤懑而死。”
      杜鸿渐诧然大声道:“宁大人何出此言?难道朝中大臣竟不知道诸家王爷是被武三思残害而死的吗?”一面说着,一面连眼色也红了起来。
      在座诸人都相顾愕然,不明所以地望着杜鸿渐。
      五王被流放后不久又惨遭残杀这件事,在当时,实际上是只有朝中少数几个钦密公卿大臣才知道的秘密。由于五王曾获赐铁券,理论上说可以免死,所以诛杀之事在当今圣人面前始终不能名正言顺地提起。当时武三思用的是暗度陈仓之法,密遣大理正周利用,摄右台侍御史,是以奉使岭外的名义去追杀五王的。
      在座的这些羽林将领也只是低级将领,无人知道这段辛秘。
      杜鸿渐傲然起身,缓缓沉声道:“神龙二年九月,我等奉王爷刚刚抵达贵州境内,大理正周利用已经从后追至。王爷还当是圣人终于醒悟,将有赦令传到,高兴非常。那周贼亦假惺惺地请王爷赴宴,又设计把我等卫士都隔离到席外,就在酒席堂上杀害了我家王爷。可怜我家王爷被赤身绑在竹槎之上来回拖曳,身上的皮肉尽削至骨,血流满地,却依旧怒骂不断,长恨未能早为社稷除害,最后被周贼怒极杖杀。随行的十几个卫士里,也只剩我和另两人砍倒了席外的守兵,奋力冲杀才逃了出来……”
      杜鸿渐的声音本来就很宏亮,说话时声情并茂,沉痛的嗓音中充满悲愤之意,说到后来越来越轻,渐渐变成了强忍却又难忍的泣声,末尾处已经浑不可闻。众人眼前似乎又出现了多年前那个血色黄昏的惨烈景象,忠臣的痛骂和酷吏的残刑都同样强烈地刺激着众人的情绪,激荡着他们身上的血性。
      一个羽林将领忍不住拍案而起,原先的一丝尴尬此时早已忘到脑后,怒吼道:“武氏伏诛,天下称庆,便是这个姓周的恶贼也绝不能容他逃脱天惩!我们这就打回长安去,端掉大理寺,给众位屈死的大人们报仇!”
      诸将多在太子谋逆案中于大理寺受审,多少都吃过大理寺刑官和狱卒的苦头,此言一出立即响应云起,群情激忿,一片吵吵嚷嚷地要打回长安去的声音。
      杜鸿渐默默地吐了口气,一面以袖抹泪,擦了擦微微湿润的眼角,抬起头来时却迎面撞上了一道凛冽如寒冰的目光。他不由自主地觉得心神一震,就像在冬天里突然被浇了一头冷水。
      刚才还缩在角落里作闭目养神状的独孤林此时正冷冷地望着杜鸿渐,对身边嘈杂的人声置若罔闻。那种目光中既有嘲讽,也有激赏,更多的却是一种深邃的深沉,跟他的笑容一样叫人难以捉摸。独孤林嘴角边的诡异笑容突然一盛,开口道:“各位要打回长安去吗?请问诸位将军的兵马在哪里?”
      这个充满讥诮的声音冷冰冰地在众人耳边响起,屋里一下子就静了下来。不但那些吵吵嚷嚷的将军们面面相觑地不再出声,就连刚才疲于劝说、已经口干舌燥的宁嘉勖也把询问的目光默默地投向了独孤林。
      独孤林冷冷一笑,站起身来道:“各位将军赶路都很劳累了,请到偏屋中去休息吧。大人们只管放心休息,院中的兵士都是末将麾下精选出来的好手,一定会拼死保护诸位将军的安全。”他的目光逐个扫过诸将,那些将领一个接一个地低下头,磨磨蹭蹭地站起来走了出去,连敢说一句反驳之言的人都没有。
      宁嘉勖有些不悦地道:“独孤将军你这是何意?传檄讨韦之事非小,总该大家商议出来个办法来才好。”
      独孤林冷冷道:“败军之将,何以言勇?此事有我们三人商议尽够了。”说着,又转向杜鸿渐道:“杜将军刚才张口欲言,必定有以教我。”
      杜鸿渐没有直接回答独孤林挑衅般的问话,心里暗暗地在想:“原来门外那些强悍的士兵都是这个独孤林的手下,难怪他只用一句话就能把其他人都轻易地赶走。”就在刚才那一瞬间,杜鸿渐发现自己还是小看了独孤林,他不但孤傲,而且深不见底,就像一团黑色的浓雾,不显山不露水地控制着全局,就连宁嘉勖实际上也受制于他,却又不敢发作。
      他觑着宁嘉勖的脸色,想了想才道:“末将斗胆问一句,宁大人刚才所说的传檄讨韦究竟是怎么回事?”
      宁嘉勖起身甩了甩手,似乎想要甩掉刚才的不快,又看了独孤林一眼,然后转向杜鸿渐正色答道:“韦氏与武氏勾结祸国,残杀忠良,致使奸佞当道。不除之,大唐将国不久矣。节愍太子之死更使妖姬的野心显露无遗,再这样下去,恐怕就连当朝圣人亦要不保,则天朝故事重演,唐祚不继并非杞人忧天的妄语。所以下官与一众有志之士欲举义旗,传檄天下以讨韦氏。”
      杜鸿渐闻言装作低头思索的样子,等了一会儿才单膝跪下道:“大人说的这些末将并不都懂,但大人是节愍太子的忠臣,天下皆闻,太子又是诛杀武三思的明主,替我家王爷报了大仇,末将就把这条性命交给大人了。”
      宁嘉勖连忙上前相扶,喜道:“杜将军快请起,正要大家一起戮力,此事才有成功的希望。”
      杜鸿渐却僵在地上不肯起身,沉声道:“末将是个武夫,不懂朝廷政治,但要起义就需要兵马粱秣,需要有前线和后方,这个道理末将却是懂的。末将斗胆再问一句,宁大人手中现在有多少兵马,掌握了几个大城?”
      宁嘉勖一怔,转头望向独孤林。独孤林也点头道:“杜将军所言深合某意,末将也很想知道宁大人的讨韦大计究竟是如何安排的。说句老实话,如果宁大人打算只靠末将这两百名逃亡的羽林兵和杜将军的一百士卒起义的话,那我劝大人不如趁早散伙算了,末将还是率部啸聚山林的好。明知是送死,我可不想把自家的脑袋如此轻易地送上去给别人砍。”
      杜鸿渐眼见宁嘉勖面现沉吟迟疑之色,静静地提醒道:“据末将所知,泷州程将军已经前往均州奉迎谯王殿下,但殿下在均州的刺史之职实际上一直被当地司、史架空,恐怕无力调动任何兵马,均州也不宜作为起义军的根据之地。”
      宁嘉勖听得点了点头,突然道:“倘若我能策动朔方军又如何?”
      “朔方军”这三个字让杜鸿渐大吃一惊。虽然独孤林的出现和凭空多出的两百余羽林精兵已是出乎他的预料,使他对整件事不再能够如预期般全部掌控,但杜鸿渐对自己仍然信心不减。就算最后不能尽全功,让大部分人全身而退的把握,他自信还是有的。
      但是如果有朔方军的参与,情势就完全不同了。以他这个百人队面对号称天下强兵的朔方军,一旦敌对动手,那就只有被挤成齑粉这一种结局和可能。
      这又怎么能让杜鸿渐不震惊?他的心底甚至又浮起了此时就尽早撤离的念头。
      杜鸿渐还在那里惊疑不定,独孤林却已经断然否定道:“这不可能。朔方军在张仁亶手中,是谁也动不了的,宁大人就趁早歇了这个心吧。”
      宁嘉勖的眼中闪过一丝悲壮伤痛之色,看了独孤林一眼,轻轻摇了摇头道:“却也未必。再等一两天吧,或许会有好消息。”
      “大人,”渐渐回过神来的杜鸿渐插进来咬牙沉声道:“恐怕没有时间等了。杀解可是天大的事,此刻京中肯定已经得到奏报,马上就会行文各州通缉。诸位将军身穿拱卫京畿的羽林军制服到处亮相,只怕早曝露了身份,说不定追兵已在来此的路上,我们必须速战速决。”说到这里,杜鸿渐和宁嘉勖的目光一起落到独孤林的身上。
      独孤林漠然地耸了耸肩道:“他们个个都是末将的长官,事急起来还可以兵威加之,平时却不能不给他们面子,爱穿什么我也管不着。”
      杜鸿渐当然不相信独孤林会那么好说话,但在这件事上他不便深究纠缠,忙道:“现在要去后悔这些也已经晚了,还须早做决断。大人,我倒有一个想法,不过也是个冒险之法,说出来恐怕有些唐突。”
      宁嘉勖苦笑道:“杜将军就不要见外了,有什么就说什么,不用怕唐突。若不是将军提醒,我们这些人怕是直到被追兵包围了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哪。”
      杜鸿渐谦逊了一句,低声道:“末将来时曾注意到,洛阳向北的大道上多有兵卒,似有大规模的防务调动。跟人打听后才知道那是洛州刺史带领所部的团结兵赴援朔方,以备突厥。眼下洛阳城内的军队就只剩下左右屯营,再加上明天是上元节,惯例是无论官民都可以通宵观灯三天,营防一定松懈。此是可乘之机,如果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取左右屯营,则洛阳唾手可得。若得洛阳,东都坚壁深池,难攻易守,彼时倒可以按照大人方才说的那样,不妨就在城中等待各路讨韦义军的驰援。”
      宁嘉勖背着手想了想,转向独孤林道:“独孤将军,下官不知兵事,依将军看此举是否可行?”
      独孤林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但很快又暗淡下去,摇头道:“左右屯营即便营防再松懈也有数千兵马,又有营寨可守,要靠我们这区区三百余人去夺营,这也说得太儿戏了。”杜鸿渐听他出言反对,而且切中要害,正觉得心冷,独孤林却突然又道:“若有什么办法能够赚开屯营的营门就好了。那样一来,只需控制住营中长官取得兵符便大事可期,此举倒是绝妙之策。”
      杜鸿渐的心一下子提得老高,迅速从独孤林脸上调开目光,侧转了脸,再也掩饰不住自己蓦然色变的神情。独孤林倒好像浑然不觉自己刚才说了什么的一副样子,依然是那么冷冰冰地笑着,连眉头都没有多抬一下。
      宁嘉勖倒没有注意到杜鸿渐微白的脸色,仰面望向堂屋外渐渐变暗的天空,犹豫片刻,咬了咬牙,断然道:“不瞒两位将军,如今在洛阳倒确实有这么一个人,能够叫得开屯营的营门,而且距离我们也相去不远,就住在白马寺。既然两位将军都觉得此举可行,宁某就立刻赶往白马寺,求见此人。”
      独孤林伸手阻拦道:“大人且慢。能否告诉末将此人是谁?”
      宁嘉勖立即不再犹豫地直言相告:“就是温王殿下。”
      杜鸿渐和独孤林几乎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大人去不得!”
      宁嘉勖惊异地望着两人,目光在杜鸿渐和独孤林的脸上来来回回地游移不定,退了一步沉声问道:“为什么?”
      杜鸿渐望向独孤林,独孤林似乎自知失言,早已转开脸去不做声了。杜鸿渐看不到独孤林的神色,只得收回自己的目光,一面斟酌着词句,一面对宁嘉勖道:“大人,温王殿下年仅十一岁,尚在冲龄。大人的劝谏和筹谋再好,小殿下都未必能够明白。况且殿下常在内廷,他身边的侍卫中难保就没有韦后伏下的眼线。大人这一去,求见不成,甚至劝谏不成都还是小事,不要闹得勤王不成反倒先害了幼主,则悔之晚矣。”
      宁嘉勖沉吟半晌,突然直愣愣地瞪着杜鸿渐道:“那依将军之见,究竟该如何是好?”
      杜鸿渐深深吸了口气,森然道:“还是那句话,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之。”说着,他伸出右掌斩钉截铁地轻轻向下一劈,做了个砍杀的手势。
      宁嘉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喃喃道:“挟持王驾,那可是死罪啊。”
      独孤林在旁冷笑了一声道:“大人,我们早已都是死罪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第四章 斗篇 第五节 右羽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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