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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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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佐为隔着薄薄的纸门听得里头的人说什么假棋暗棋,忆起旧事,不由留了心,但森下门人也不过寥寥数语并未深谈,一时也不明白里头的故事,微微皱了眉。
自小棋痴,对黑白的世界的感情比任何人都来得激烈,况且自身一番悲怆经历,无辜受屈,被迫离开最爱的围棋,一时恍惚,压抑在心底良久的过往就这样淡淡的浮了上来,佐为静静站在一旁,眼望着远边山丘的一抹稀云,心绪一阵摇曳飘浮,心口骤然一痛,清静淡雅的眸色染了层阴影。
前生的他在世上也不过渡过二十多年,最深刻的记忆是黑白双色,风光霁月,清茶茗香,鸟语花荫,雪色的狩衣,手上只有也唯一温暖的是父亲遗下的黑白琉璃棋子,除了看棋谱,思棋路,寻弈手,探索追求弈棋之道,其余并无何事何人放在心上,偶尔闲暇不过与身旁对弈良友浅笑低语,望月倾谈天明,人情世故无一明白。
恍然间却已隔了一世,痛恸间人世又一浮沉。
平安时期最负盛名的棋士竟然死在那样一个悲凉的月色下,居然死在如此卑劣的阴谋中,虽然后来的后来,在虎次郎口中得知,他的事很快就得到了平反,然而,一切早已无法挽回了。
而后,那个乖巧总是扯着自己笑嘻嘻,对上围棋又认真肃然甚至严苛的孩子,也是那样淡淡的笑着,看着自己的衣袖,说,“对不起,不能陪你了。”那样宁宁静静却也那么悲凉暗淡,以为能陪伴半生的人,就那样死在了病苦中,死在那些人的算计下。
明明说好了要在一起的,明明说好了要尽力去探索神之一手的,明明一直都在身边的,为何就那样……不在了。
自己不过是一抹过于执着过于苛求过于沉浸黑白的游魂,千年过去了,竟然还能在尘世中飘荡浮沉,那个可爱骄傲又懂事严谨的孩子却埋在了泥土中。
世事茫茫,谁能一一自料,春愁黯黯,早已无法成眠。
“佐为!”耳边突然听得一声大叫,佐为连忙回过神来,光不知何时站在他面前,彼此之间不过数寸,澄清晶亮的琥珀眸近在眼前,似乎连眼睫毛的颤动也有些不稳,明昭无遗的担忧与关怀,“你……”见他回神,光连忙开口,只说了一个字,又停住了,顿了顿,微微前靠,虽然知道无法碰触,仿佛靠近些就能更安心般,唇角动了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句:
“你还好吧?”
佐为微微疑惑,点头,‘我很好啊。’眼神深邃了一刻,不过是想起旧事有些茫然而已,但光亮偶尔也会这样,所以并不以为意,然看得光的一瞬不由愣住了。
他第一次看得光如此复杂的表情,似担忧,似无奈,似恐惧,似疲倦,似感伤,似悲恸,更多的是茫然无措与悲伤痛苦,连忙追问道,‘小光怎么了?’光没有回答,只是定定的看着他,然后挪开了眼,眼眸的颜色比往日淡了许多,幽远悲凉沉深哀痛,仅仅那样温温浅浅的顾盼,让人不忍再看,当下心头一震,若有所思。
亮微微一叹,伸手揽住了光,轻轻揉着他的发,抬头望了眼佐为,低声,“刚才你的身影有些淡了,透明了一会,光以为你又会消失。”
原来如此,难怪光会如此悲恸莫明。
一时佐为也无言,他如今虽然不曾与光有过离别的经验,到底当年虎次郎的事留下了深刻印象,也曾沥血魂伤,如此一来,光会担心也是理所当然,然而,因为不曾经历,所以不知道为何当年的自己会消失,也无从安慰。
良久,轻轻过来,隔空摸摸了光的脸颊,‘小光,我会在你身边的,一直都会在。’
光抬头,嘴角挑了挑,似乎想扯个笑容,不及唇角又淡了下来。见他两人如此,亮微微垂眼,沉吟片刻开口,“光,当年你是如何知道佐为会消失的?”
先是一愣,既而会意过来亮话里的意思,光微微思索,看向佐为,“起初是佐为自己说的,我也不明白为何当初他会那样说,可惜那时的我太过任性,并没有真正把他的话放心上,以为他会永远存在,以为他会一直都陪伴,结果……”唇角露出个真正的苦涩淡笑。如果明白当初佐为消失的原因,现在就会尽力去避免这样的憾事发生,或许“以前”他并不能肯定佐为消失时是怎样的心情,但今日的佐为是绝对不希望自己消失的,为了自己曾经的遗憾,为了佐为真正的心情,即使与天地为敌,他也会阻止憾事重演!
亮转身看向佐为,“那现在你可有这样的感觉?”
佐为一笑,‘自然没有,我既然答应了会一直陪着你就会一直都在,小光别为无谓的事担心了,以前的事没有谁的错,现在这样很好就够了。’虽然光有些语意未尽,然他如何听不出里头的自伤呢?
既然光有意避开那样的旧事,他也就装作不知,无论如何,怎么也不希望看得那活泼的小孩眼里如此深沉悲恸。当年被留下的光会怎样的痛恸?真的不想知道也不想看到。
亮目光柔和几分,在光及佐为身上一扫而过,手上力度微施,“既然这样,那么就不用太担心,我们回去吧,出门这么久母亲也会担心的,况且知道今日我们过来这边,想必诸位师兄都会好奇,看来今晚是有得忙了。”
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光点点头,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从亮的怀里探出头来道,“是啊,尤其是绪方哥哥,昨天他就开始不怀好意了,而且今日我与森下老师的对局也不好隐瞒塔矢老师,看来今晚又要睡你家了。”
固然除了塔矢老师绪方外塔矢门下的人不清楚SAI与光之间的关系,但光的棋艺也算不凡,且也清楚森下老师对自家师父的莫明“敌意”当然乐得看戏,因此一大早出门时不少人已经开始叮咛要好好把这次出行的对局记下,然后让他们好好探讨一番——应该是热闹一番。如是平常光也有些乐在其中,然今日骤然平添担忧,也有些心神不定,但更清楚这事不好表露出来,也就拿了别的事岔过去。
三人都是同样的心思,自然容易把话题岔开,边走边说,不会会就移到了围棋上头,把方才佐为与森下老师的对局各抒己见,反正他们还身在郊外,说得激烈些也无妨。
探讨毕,也就转到了亮光与森下门人的对局上头来,佐为轻摇折扇,略思片刻开口,‘沉稳迅疾进退有度,森下一门的确各有特色,但多少还是带了师父的影子出来,与之相比塔矢门下倒比较逊于少点变通。’
他看得多,自然眼光独到,光点点头,扯了根路旁的野草,在掌心揉碎,对于佐为之事虽然还放心不下,也知道怪力乱神匪夷所思不足道也,过思无虑,只能硬压下那满腹的担忧,但心下到底是有些不安,只能借些东西扰神。
正沉吟着一旁的亮开口道,“虽然如此说没错,但他们棋步稳健,凝重厚实,也不是轻易能攻得过去,师兄们虽然各有手法,若是巧思不足还是容易流于表面,倒不如他们稳打稳实一步一步来,依我看彼此间胜负不过是五五之数。”
‘经过这次对局,怕是以后你们又多了个切磋的好地方了,不过,又要辛苦你们了。’佐为笑道,至末又带了点喟叹。
“是啊,若要真的说实话,其实我们两个还不是在下假棋,也是一种暗箱作业了。”
亮一惊,回头看去,光的脸色虽然与平素无二,双手低垂,褪尽了鲜色的草沫在掌心缓缓落下,点点碎碎,没在蔓草间。
不觉抬眼看过去,欲说句什么,想了想,无可辩解,涩声道,“不是你的错。”停了一停,又揉揉光的发,“别想太多。嗯?”
‘不同的,小光小亮,你们与他们是不同的。’亮的话音刚落,佐为立即开口。光眸色一亮,连忙看过去,当年他是对围棋最无知的人,也曾说过一些可笑的蠢话,对亮及佐为两个棋痴尊重珍惜围棋之人算是比较了解,而后渐长也懂事不少,有些事终不能重演,因此不曾多说——如今骤然听得佐为如此说法,不免一怔,更多的是释然,知道佐为是真心为自己着想,想要说句什么,只是唇动,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因为光之前态度有异,佐为已然飘到他面前,两人间距离极近,对视片刻,光神色一动,佐为便已看清,不觉又是一笑,再次强调,‘你们与那些人是不同的,所以,现在这样很好,真的,很好。’
见他微笑,光也真正放下心来,虚空轻轻环住佐为的身影,“嗯,我知道。”眼眸却看着一直温和看着自己的亮,唇勾起一抹粲然的笑容。
纵然有太多的不得已,有太多的不应该,只要在他们身边,所有一切都无所谓。
回到塔矢宅内,此次出行给了一众人无比庞大的好奇心与期待值,一番热闹后,果不其然纷纷要求两个把今日之事再度重复,然后各自对对方的手法加以评论和探讨,固然在棋院也遇到过森下的门人,到底不是如此私下会面,自然有些不同。结果月上中天还不肯休息,扯着两个小孩子自顾研究,最后还是明子夫人看到光眼中的疲倦一声令下两人才能脱身。
此后亮光二人偶尔也会应邀去森下那边对局,森下老师也应诺不曾把关于SAI的事说出来,只是他们每次都入房间好半天才出来,自然引起不少人嘀哩咕噜,其中唯一猜到原因的和谷自不肯说出来,所以森下门人一番千奇百怪的猜测出炉了,听得和谷转述后亮光两人真不知是气还是笑。
时间如此平淡而温馨的渡过,除了光偶尔会用些复杂的目光看着佐为外,一切看来似乎都很平凡普通,不过亮佐为都隐隐察觉到有些异样,例如光会花更多的时间在佐为身上,甚至每日都抽出两个小时来让佐为进行网上对局,自己睡眠时间反倒少了,夜里也常睡不安稳,不时惊醒,直到瞄见佐为那宁清的紫眸才稍微松口气。如此被人在意佐为自然很是高兴,但也觉得光有些过了,这样一来时间长了光的身体恐怕难以吃消,虽再三保证,但光还是暗地有些担忧,只能无奈了。
其实光也不是不知道自己这样会让佐为亮两个担心,只是……五月五将近了,那年的无奈,那时的悲恸,那时的惨淡,一点一点的,不经意间又浮了出来。
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到底是担心。或许连自身为何有这样的奇诡遭遇也搞不清,以后的事会有怎样的演变也不由己身,只是无论如何,身边最重要的人之手,遇到,执住,今生今世永不放开。
天渐转暖,空气中氤酝的气息也有了水气的浮动,风中隐隐带来各种花香叶香,微微可察,温温凉凉,衣裳渐短,芬菲散尽。
光靠在树下,半眯着眼养神,上午时候的阳光不算烈,灿烂的色彩照在脸上有点耀眼,不由抬手去挡,手上捏了片从旁边灌木摘下的绿叶,挟在指尖,眸色清冷了一瞬,叹口气,横在唇边轻轻吹起,幽清宁远的声音渐起。
那年,在草原上,有人也曾如此尽心教导过他,只可惜,努力了三个多月,也不过恰恰会了一阙最寻常不过的草原牧曲。
他答应过,每年都去探望旧友的,现在看来,怕是食言了……
身后脚步声由远而近,还伴着清脆的叫声,“阿光——”光回过神来,草音曳然而止,抬头看去,笑了笑,起身,拍去衣服上的草沫灰尘,扬声,“我在这里,和谷找我干嘛?”
不一会,和谷就跑了过来,喘息了半日,光看着他一副狼狈样好奇问道,“找我找得这么急干嘛?”
“休息时间你跑这里干嘛……害我找了半天……刚才的声音是你弄的?”和谷瞪一眼,又喘了一会,才直起身,打量着光。
光摇头一笑,“你找我就是问这个?”难得两人今日都有对局,就一起吃午饭,然后和谷被他师兄叫了过去不知帮什么忙,光便独自寻了个僻静之地午休。他虽然只是普通一个小棋士,但与森下老师塔矢老师等一众前辈交好,且又多番受到照顾,自然在平常人眼里有些异样,为免多余麻烦,就没有多留在复杂之地。
和谷一掌拍过去,“当然不是啦,我不过是……”自己撇撇嘴,嘀咕一句算了,才又开口,“你最近最好不要再上网下棋了。”眉宇是难得一见的肃然正色。
光愣了愣,他虽然没有真正说出来,但知道SAI就是他的人也大致猜得到为何SAI只存在网络中,既便存疑也不曾问出口或说过什么,但此刻和谷突然一句,立即察觉到事情有了变化,单刀直入问,“发生什么事了?”
和谷“嗯”了一声,咬着唇,似想什么,光也不去打扰他,片刻,“刚才师兄对我说,最近有局棋在网上流传很广,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就是你当初新初赛的那局。”
当初那局少有人知,且又是那么隐秘行事,除了身为当事人的塔矢老师及其门下弟子外,连自己老师与桑原老师都亲身前来观看,而后又秘不宣口,或多或少也猜到了里头的缘故,再加上光自身的异样,所以下意识的一众朋友们都自觉封了口。虽然后来有不少的媒体记者及棋院的棋士们前来打听,谁都不曾说过任何话,自然也没有外人知道当初那局会怎么。可是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当初的棋谱呢?
仅仅可能是棋谱出现吗?那么其后会不会把对弈的人身份曝光呢?况且如此高强的棋艺,如此精彩的对局,熟悉当世围棋的人也大致能猜到会是谁,如此一来,事件就更加复杂了。
当初棋院是把一切都掩下,不过半年而已,就发生如此大的改变,会是什么原因呢?又是谁有这份棋谱呢?
听完和谷的话,光未想到当初的事情竟然有了变量,怔了怔,“那么你们没事吧?”
“我们能有什么事?现在可是你的事!”和谷立即跳脚。看到光眉峰微敛,默然片刻,提出建议来,“算了,反正我已经把事情告诉你了,要怎么做都随你便,不过,我看事情可大可小,没那么容易就能解决,反正没人有什么证据,你最好什么都不认,那就没事了。”
“我认什么?”光不觉好笑。
和谷“哈”的一声不可思议望向光,“你说你认什么,当然是说这个事啦,那局……”想起棋院的态度,也会意过来,揉揉发,“算了,有事要我帮忙就直接说,其它你自己看着办,反正……反正……唉,你知道的啦。”
“是,是,我知道了。”光笑笑,拱手装作赔礼状,“对了,那次的事你没有对外说吧。”
白一眼过去,和谷眉一挑,瞪眼,“废话,你当我是白痴啊,这样的事能说出去吗?”朋友是用来干嘛的?还真是小看他了,虽然他平时是比较口无遮拦直爽简单,可是这么严重的事又怎么不懂轻重呢?
光既然不肯把SAI的事说出去,当然有他必须的理由,甚至不惜欺瞒自己,欺瞒所有的人也要做的事一定有原因的。光不说,他也不好多问,但是并不代表着不会在意,也不代表着自己不会帮忙。
“我当然没说,嗯,老师及桑原老师他们肯定不会说出去……而阿福他们应该也不会,那次的对局被藏着这么严实,按理说应该不会有外人知道的啊,到底是怎么流出去呢?”和谷托腮思索着……以自己师父近日来与光的相处而论,他会把这事说出去的可能性为零,以此类推桑原老师也是,塔矢门下的更不用考虑了……这样一来,可疑的人好难找啊。
“你有没有把那局记录下来?”
“有是有,不过我藏得好好的……哦,对哦,或许他们也有记录,那么很有可能是……”和谷理所当然回答,那么精彩的一局他怎么可能不把它记录下来呢?甚至他还私下央求老师也把他与SAI的对局记录整理给他……森下老师也是知道和谷明白这事的人,且也看在他与光是好友不会多言的份上,加上也希望自己徒弟能有更多的进步空间,因此就应了下来。再加上和谷自己上网把SAI的棋谱整理了不少出来,自己多少也存了一大本关于SAI的棋谱了,经常会拿来研究思索的。
但却不曾往这方面想到,现在经光提醒马上会意过来,“我马上去找阿福他们,问清楚这事,嗯,也顺便看看自己收藏的棋谱还在不在,你暂时……嗯,先好好想想吧,该怎么做才能把这事平安度过。”
说完转身就走,没走几步又回头,看了看光,想了想,跑过来,靠近,“阿光,有什么事记得跟我们商量,千万别什么都一个人自己背,嗯……虽然我们不一定帮得上什么忙,但多个人总有点好处嘛……嗯,还有多多小心……”
光难得见到和谷如此拘谨的模样不由一笑,取笑道,“原来你也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啊。”
“阿光,我是认真的。”和谷敛了笑容,正色开口,顿了顿,挠挠后脑,“嗯,不过……如果你觉得有些事不想说就不用说,我们能理解的,总之,只要你没事就行了。”
“谢谢你,和谷。”光点头,认真的看着和谷,轻叹,“现在暂时还没什么事,如果有需要我会开口的,如果只是普通事就没什么麻烦,只怕这事没我们想象中简单。”
和谷古怪的看了看光,点点头,抬脚噔噔的就跑开了,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回头与神色奇异的佐为交换了个眼神,“我们回去吧,要尽快把这事跟亮说才是,免得……”
话未尽,声渐淡,良久,摇摇头,静静的看着天边舒卷的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