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残梦》沐阑

3、第三章 宿命的相遇

　　懿宗咸通十年八月，有彗星出于大陵。与此同时，南诏步步逼近成都，前线告急。南海苏氏发英雄帖，广招天下群雄，共议抗击南蛮。

　　天色正好。海鸥的鸣叫声时近时远，银白色的细浪悠悠涂上金色的海滩。远处的海洋呈现出迷人的深蓝，世上最珍贵的宝石也无法比拟它的色彩。潮湿而清新的风迎面而来。
　　一望无垠的沙滩上，只有两个寥寥的人影。
　　矮些的少年一袭月白素衫，容貌并不见得十分突出，但肤色莹润，脸上的笑意也真诚，恍一看去，竟觉得他仿佛携的是三月的春风而来，人未到而暖意至。他腰侧别了一把古朴长剑，剑名朝露，乃是古时留下的神剑。
　　天机子以机关之术闻名天下，世人却不知他的剑术也是世间翘楚。古剑朝露，是他早年赖以纵横天下的兵器。
　　而这年方十七的少年，恰是天机子唯一的徒弟，曾经欲入望璟阁而不得的林豫。
　　他身侧高些的紫衣青年岁数大些，满身锦绣一望便知价格不菲，然而容颜冷峻，眉梢寥落，脸上虽微有笑意，也被他周身的气息盖了下去。
　　正是已逾弱冠的慕容风扬。

　　“如今可还有进望璟阁的打算？”慕容风扬问道。
　　林豫闻言挠了挠头，微有羞赧之色：“师傅教我剑术的机会并不多，也不知如今我的本事能不能在杭州擂上胜出。”
　　慕容风扬微微颔首：“无妨，不若你我改日试一试，便知道了。”

　　原来林豫此番是得了天机子的授命而来。天机子与苏氏原有些交情，也不知算出了什么，坚持要让正在北方忙于救助荒民的林豫来赴会。
　　而慕容风扬则是代望璟阁而来，初初来到这里便在海边遇上林豫。

　　两人一面并肩往海边崖上的一处隐于层层树木掩映中的院落去，一面闲谈，言笑间均觉有知己之感。因慕容风扬性子本就冷淡，又成名已久，年轻一辈的弟子对他都是既敬且畏，这些年来也没个知己。林豫却是个心性至为淳朴的，将那份崇敬的心情，十足十变成了热情。

　　长路渐到了尽头。林豫已非头一次见到苏氏的府邸，每每临了那奢华大门却还是觉得眼晕。
　　南海苏氏富甲天下，早些年也未见这样张扬，可自打现在的二当家苏蔚南娶了西蜀唐门那出了名的挥霍无度，爱慕奢华的三小姐唐婉音，整座府邸整整翻修了一遍，现今看去，竟比有着几百年基业的望璟阁还气派些。

　　苏府内的修缮也十分完备，每一处亭台水榭都尽善尽美，恍一看去，竟让人以为又回到秀妍江南。
　　穿过一道长长的回廊，两人便到了议事厅。
　　自英雄帖发出后，半月前就陆陆续续有人应邀来到苏府。慕容风扬因着阁中事务脱不开身，已算是最后一批了。
　　此时厅中聚满了四海奔赴而来的侠士，个个脸上都带了义愤的神情，正大声声讨着南蛮子一路烧杀抢掠的罪行。
　　几日讨论下来，如何攻击南蛮，也有了大致的路线。只因着执武林牛耳的望璟阁尚未来人，苏氏家主又称病久未现身，众人才迟迟没有动身。

　　慕容风扬甫一踏进去，堂中便静了下来，他恍若未觉，只敛容与林豫在堂下寻了个僻静处坐下。
　　他素来不喜热闹，若非慕容浩英苦心希望他此来能结识些朋友，开阔些心怀，也不会千里迢迢来到此间。
　　林豫坐定后，见众人都往这边看过来，不由摸摸头，对众人笑了笑。

　　在座的大多不认识他，这时便有些发愣，均想：“原以为这慕容公子冷面冷心，谁曾想他还有个这么和善的朋友。”

　　气氛正有些尴尬，便听由有明亮的笑声渐渐近了，细辨来竟是女声。

　　林豫有些愕然。毕竟是准备前往南疆，因而在座的女子寥寥无几，这却又是谁来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英伟男子当先踏了进来。
　　这便是苏府二当家，当今苏氏家主的亲弟，苏蔚南。
　　他身后露出一角杏黄衣衫，闪出一个笑吟吟的少女来，好奇地打量众人。

　　苏绯湘年已及笄，容貌仍带些稚气，却是个十足的美人。小脸蛋上笑容璀璨，一双眼睛尤为明亮，像是藏着幽亮星空，眸光流转间，满满当当的都是令人着迷的活力。
　　真是像夏花一样绚烂明丽的女孩，她一进来，整个大厅都似亮了些。林豫初见苏绯湘的那一刻，默默想道。
　　她一双明眸扫过堂上，毫不意外地在慕容风扬身上停了好一会儿，唇角笑意也越发浓了。
　　林豫微觉好笑，偏过头去看慕容风扬，见他眼神根本未在那少女身上停留，不觉暗叹。

　　一时厅中响起了各种问候声，苏蔚南笑着一一应了，看到角落里的慕容风扬和林豫，容色一敛，已来到慕容风扬面前。
　　慕容风扬毕竟是小辈，忙起身抱拳道：“望璟阁慕容风扬，见过苏前辈。”
　　苏蔚南应了，与林豫见过礼后，便到了厅前，携了那少女，扬声道：“各位英雄，我大哥重病在床，至今无法招待大家，苏府上下都十分抱歉。但南征之事不宜再延，因此府中商议后已经置办好一应物事，各位明日就可以上路，征讨南蛮！”
　　他又将身后的少女拉到面前来，继续道：“这是我大哥的独女，师承‘惊鸿刀客’谢女侠，大哥如今无法出行，我留守苏府，此次苏府便由她出面，与各位豪杰同行。”
　　“绯湘，来见个礼吧。”
　　林豫噙着笑意，看苏绯湘泰然抱拳，朗声道：“晚辈苏绯湘，见过各位英雄。”
　　倒是英气十足。
　　她眼睛一转，许是见众人表情都有些不虞，似是在质疑苏府为何派了这么一个女娃娃同行，嘴角一撇，语如落盘玉珠：“诸位莫要看我是弱质女流，绯湘既然担了苏氏的名头与各位同行，总是有自知之明的。各位若是不信，尽可上来与绯湘切磋一番。”
　　她这番话说得不客气，苏蔚南也责备了她两句，言辞间却是掩不住的自豪之意。
　　看来倒是个厉害的女孩子。林豫忖道。

　　且不论“惊鸿刀客”谢鸾近些年来声明大噪，传说出道至今只败在被誉为武林神话的望璟阁阁主慕容浩英手下过，单就看在她苏府大小姐的身份上，众人也不敢拂了苏府的面子。
　　因而堂上静了半晌，始终没有人站出来挑战这个看上去娇滴滴的小姑娘。

　　苏绯湘等得不耐，忽然蹬蹬蹬走下台来，径直到了慕容风扬面前，凑近了些，一双眼睛闪着笑意，浑然不惧地看着这令多少江湖人闻声色变的青年：“这想必就是望璟阁的慕容公子了？可否屈尊与绯湘一战？”
　　她这话一说出来，四下里都是一片细细的抽气声，苏蔚南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
　　要跟慕容风扬比试，那不就是胡闹吗？

　　慕容风扬淡淡看她一眼，似是也有些诧异，思忖片刻，点点头：“好。”

　　苏绯湘甜甜一笑，只待他话音刚落，袖子一扬，就展开一片红影！
　　事出突然，林豫堪堪避开她的刀锋，退到一边，仍觉心有余悸，再看她手上刀舞得极其迅猛，起落间又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磅礴之气，暗暗赞了一声。

　　慕容风扬却不慌不忙，甚至连剑也未曾拔出，只徒手化解她的招式。
　　苏绯湘战得片刻，白净的额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脸颊也红了起来，慕容风扬却半分表情也无，星河剑始终没有出鞘。
　　她微有恼意，刀势忽然一变，陡然变得奇诡。
　　一招过后，她手中刀斜斜沿着慕容风扬衣袂斩下，险些划破他的衣衫。
　　慕容风扬轻“咦”了一声，再转身时，手上便多了一把青色长剑。

　　竟引得慕容风扬亮出星河剑！
　　这下众人都对这少女刮目相看。

　　终究是实力尚有差距，几十个回合后，苏绯湘手中刀倒飞而出，星河剑在她颈侧略停了一下，便又回到主人袖中。

　　“好剑法！”苏绯湘身子倒翻过去接住了刀，停下来由衷赞道。

　　慕容风扬一向纹风不动的脸上也有了一丝微微的笑意：“苏姑娘年纪轻轻刀法就如此了得，谢女侠将惜红刀传与你，也算实至名归。”
　　众人这才看清她的兵器乃是一把外形略显纤秀的刀，刀刃上还带着一抹微红，随着灯光映照焕发色彩，十分美丽。

　　苏绯湘极认真地看了看手中的刀，抬头微笑道：“我天资愚钝，到现在还没学到师傅最厉害的本事。不过今个儿输了也算心服口服，慕容公子名不虚传！”
　　台上苏蔚南又笑又叹，这侄女素来极有主张，此番虽没能赢了慕容风扬，但也算得了众人的认可。他扬声道：“既然如此，诸位，明日便启程吧！苏某在此祝各位胜利而归！”
　　众人应了，各自散去。

　　林豫跟着慕容风扬一同到他歇的别院去，路上却冷不防被忽然跳出来的苏绯湘吓了一跳。
　　她一张小巧精致的脸蛋从假山后忽然就露了出来，招呼了两人一声，接着在他们略带惊诧地注视下跳了出来，走近的时候步伐快得惊人，顷刻就到了眼前。
　　她歪着头打量两人半晌，脸颊上绽开深深的酒窝，笑道：“慕容公子，林少侠，我们交个朋友吧！”
　　林豫哑然失笑，再看她神色一派赤诚，娇滴滴一个小姑娘，难得顾盼间竟也有几分豪气，便正色面对她。

　　林豫头一回见着这样有趣的少女，便与她边走边聊了起来，慕容风扬虽然寡言，倒也时不时插上几句，他年纪最长，说出来的话也最为老到。

　　三人谈得投机，不觉间竟走进了苏府一处花园。见着远处一众女眷，林豫正要拉二人离开，那边却已经有人唤道：“绯湘！”

　　三人均是一愣，转眼看去，走过来一队女子，为首两个，左侧一位容貌端庄秀妍，眉宇间却有愁色，右侧那位女子容色极为艳丽，竟似三月桃花般灼人。
　　“绯湘见过娘亲、二婶。”苏绯湘揖了揖，却因为一时没反应过来，直接用了江湖上见礼的方式，惹得众人一阵好笑。
　　“这……”苏绯湘反应过来，窘得不知如何是好。
　　左侧那女子将她拉近，极为爱怜地抚了抚她黑亮的头发：“湘儿不记得也没关系，我跟你二婶从前也是江湖女子，哪里讲究那么多虚礼。”

　　看她母女二人开始叙话，林豫与慕容风扬便上前见了礼退下。
　　路上慕容风扬一直蹙着眉头，林豫不解，问他何事烦恼。

　　慕容风扬想了想，叹口气，又摇摇头：“明日便要出发，我想今日也许应当去看看苏蔚东前辈。”
　　林豫笑了，点点头：“我也正有此意。实不相瞒，出门前，师傅别的没说，只嘱咐我一定要见苏前辈一面。他年轻时与师傅亦曾有些交情，此番师傅不知算出了什么，遣我来到此间时，面上神情极为郑重。”
　　慕容风扬听他此言，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他想起适才在花园中见到的二夫人唐婉音，不由得蹙紧了眉头。
　　她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打量苏绯湘母女，脸上虽有笑容，眼神却极为冰冷，绝不是看亲人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