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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

  •   一晃过了八九天,清闲无事。

      这日正逢着上元佳节,扬州城各家各户堂屋里都高悬起“天官赐福”的彩画,大街小巷、门头檐下张挂出盏盏花灯。到了晚间,无论官商民户、男女老幼通城出动,走百病、赏灯会,通宵达旦。

      黎妈妈老早便在市口酒店定了二楼临街位子,晚饭也没有吃,只等酉牌初起天色渐暗,便带着十九娘、珠儿并前后院各管事妈妈出门去了。

      下人们一时没了拘束,三五作堆的自找耍子。赌钱吃酒自不在话下,更有胆大的直溜出后门高乐去了。偌大的黎家,只剩下彩儿、安月跟几个小丫头照管。

      安月该着厨房的事:收捡刀铲簸箩、洗刷锅盆碗筷、擦拭灶台、洒扫地面,不留心已忙至二更。耳听得院外走马锣鼓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一个清亮的女声却又响起来。

      那人唱的是一支南曲:“扬州好,灯节庆元宵,绛蜡满堂家宴集,金龙逐队市声嚣,花鼓又高跷。”

      世人皆道南曲婉约柔美,甚至耽于颓靡。不想今天这人别出心裁,用清商调唱出来,靡靡之气为之一扫,更添了十分的高亢缭绕。安月年纪尚小,虽品不出当中的玄机,却也不觉愣愣的听入了神,便盼着她又唱下片。可那人唱来唱去总是这半阙,最后一遍更是只唱了两句便戛然而止。

      安月心中略有些失望,坐着又等了一回,抬眼见漏壶上已过了亥正,忙走到屋角拎出几个大铜壶来。掺满了水,小心翼翼搁在火上烧着。

      灶下红暖的亮光映着安月的脸,她随手丢一捆稻草进去,脑子里却想起往年跟父母妹妹一起过节的情形来。

      那时候,十五日这天除了大清早起来要吃浮圆子,然后在上元天官画像前磕头,拜求天官赐福降瑞,晚上玩灯放炮、走桥摸门钉之外,还有一件顶要紧的事情,便是爆米花孛娄。

      爆孛娄之前,一家人总是欢欢喜喜的围在灶旁。母亲拿出早早准备好的糯米,让她们姊妹数出跟自己年纪相同的颗数,排在锅底。然后扣上锅盖,用细竹纸把锅边的缝隙一一封住,再慢慢烧火加热。直到灼热的气浪隔着锅盖也能扑面而来,突然揭起锅盖。一连串“哔哔孛孛”的响声过后,白生生的糯米粒已经炸成了一朵朵小花。

      母亲将米花倒在桌上,细细检视,选出形状饱满颜色均匀的,用五彩丝线穿起来,尾端打个百花结,系在两姊妹鬓旁。嘴里还轻轻唱着歌谣:“米花白生生,家有谷子无数升。米花大朵朵,又有鱼来又有果。”

      父亲此时总微笑着坐在对过的靠背椅上,面前小盏里盛着用丁香、零陵香、朱砂、山榴花汁、牛髓调合而成的香脂。等两姊妹过来,便用小指沾上香脂轻轻点在她们眉间。细白的皮肤衬着眉心一点嫣红,像年画上走下来的童女,漂亮极了。

      炉膛里火光熊熊,母亲将剩下的糯米全都倒在锅中,少时灶上“哔孛、哔孛……”的声音响个不停,厨房里充盈着温暖的米花香气和香脂混合的味道。

      突然不知哪里“嘣”的一声响,惊得安月一跳站起来。

      父亲、母亲、妹妹瞬间就不见了,眼前只有一溜黄澄澄的大铜壶,冒着细微的白气。

      她扫视一下厨房内,并没有任何异状。房门是合上的,那声音定然来自外面。

      外面?安月一皱眉——那并不是爆竹声。她两三步走到窗前,轻轻在窗纸上抠出个小洞向外看。外面是黑糊糊的天井,因为屋里亮,所以显得更暗,什么也看不见。

      四周出奇的安静,静得连风刮动树枝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飒嗦嗦,飒嗦嗦,又像是脚步声。

      安月自从没了家,一路流浪,荒坡野地哪里没有睡过?胆子自然比寻常丫头家要大。只见她蹑手蹑脚走到门边,又贴着门板仔细听了一回,方缓缓拉开一条缝。

      一线光投到天井里,压住了旁边的另一线光。

      安月来不及多想,猛的探出头。

      那光线像个妖精,眨眼就消失了。只剩下虚掩的后门发出“哐当,哐当”的轻响,有一搭没一搭的,那是铜环敲着门板的声音。

      安月胸口咚咚直跳,不由自主走去打开后门向外瞧。

      门前不远是一条小河,河边一只小舟刚刚解缆。看见黎家后门开了,撑船的小子连忙举起蒿杆往岸边一杵。小船晃了两晃,飞也似的去得远了。

      安月这才收回目光,伸着脖子又张了张左右,到底无人。正要关门,赫然看见地上一个松花绿的顺袋。她弯腰抓在手上,也没敢细看,掩了门返身回到厨房。

      三更前后黎家下人们方各自归位。没多久便听说太太回来了,后院里又是好一通忙碌,到四更方洗漱了睡下。

      第二天一大早,安月照例起来帮厨房打杂。方生好火便看见掌事十九娘一瘸一拐走进后院来。

      十九娘一张脸上阴冷铁青,比晨间的寒风更冷上几分。后面跟的夏婆子更是咬牙切齿,看着谁都好像冤家债主一样。

      安月见她们走过来,连忙往旁边闪。刚伸脚,不知是谁斜斜的一绊,整个人便往一边摔倒下去。她手里的木桶“哐当”一声敲在地上,引来身后一声尖叫。

      安月撑起半个身子回头一瞧,彩儿一脸一身都是水,正眯着眼睛要哭。安月瞬间反应过来,连疼也忘了,放声大笑。

      有人扑过来狠狠揪住安月的耳朵:“你个六粗六粗的甩货!没心肝的二显子!”

      安月吃痛,拧着脖颈刚挣扎了一下,头上早挨了好几个爆栗。

      那人还不解恨,扯着耳朵让她站起来,一面没住口骂道:“做这么点事情都搭浆,还要笑!也不瞧瞧现在是什么时候,屁|眼里夹太斧——你作死呀!笑,让你笑!”说着甩手就是两个耳光,又在安月身上连打带掐。

      安月也不解释,咬着牙左右闪避。彩儿见势不妙早跑得无影无踪。厨房里薛氏等人听见声音走出来,却都不敢来劝。

      “好了老夏!”终于有人远远的发话:“教训两下就行了,还嫌事情不够多吗?”

      夏婆子这才住了手,看一眼檐下的十九娘,又溜着眼珠子看看旁边众人,恶声恶气的对安月道:“今天就算了,下次再让我遇上,你勒勒神!快滚!”

      众人见了也连忙四散。夏婆子余怒未消,叉着腰冲他们背影一阵吼:“你们也一样!一天到晚就知道嚼蛆、憧冷、活流尸。一个一个的,都仔细自己的皮!”

      薛氏强作笑容上来答应了两句,见夏婆子转过身,拉起安月便走。

      安月一路忍着泪,走进厨房方呜呜的哭起来。

      薛氏忙低声道:“快别哭了。叫她听见,又有罪受了。晓得不?”说着拿来个小爬爬让她坐下。

      安月颤着下巴点点头,好歹收了声气。转脸看见墙角的安乐菜没人管,便拖着板凳过去整理。

      旁边朱娘子正切了一堆豆干丝、笋丝、火腿丝要做“十香菜”,见她过来,挑起两根塞在她嘴里。

      小姑娘连忙道谢,瓮声瓮气的,一双眼睛却忽闪忽闪发亮。

      朱娘子故意板起脸:“谢什么,又没吃着我的。”终究一笑。旋即警觉的看看门窗外,见并无异常方松下口气来,叹道:“漂漂亮亮一个小姑娘,知书识礼的,可惜没时运,件件事情都撞在刀口上。”她弯腰在安月脑门上戳了一指:“你脑袋冱住了呀?外面出了这么大的事还敢笑。”

      安月并不躲她的,只疑惑的问:“出了什么事?”

      朱娘子圆瞪着眼睛道:“乖乖,你还不知道?天大的事!听说——”

      “你少说两句吧!”薛氏挥一挥手里的锅铲:“让人听见还活不活了?”她撅起嘴,用下巴指指地下。

      朱娘子“嘶”的一声吸口冷气,低头仍旧切她的豆干丝去了。

      安月知趣的不再追问,半晌理了一筲箕安乐菜,去井旁打了桶水来淘洗。恰好旁边走来两个婆子,唧唧咕咕一路说着话。

      一人忽然惊道:“跑了?”

      另一个忙做眼色:“小声点!”一面别住话头瞧了瞧安月,见她仍专心致志在洗菜,便又凑回脸去低声道:“可不是跑了!就是昨儿个晚上的事。如今外面正一递一个的问话呢。”

      “呀!”那婆子慌起来:“昨晚我溜回家去——这要问起来可怎么说嘴?”

      先前那人接口道:“你怕什么!万事有我兜转。我早帮你想好了。若有人问,你就说昨晚上跟着我在东园子里熄灯上通夜,这边的事情什么也不晓得。”

      那婆子如释重负,点头如捣蒜不住道谢。

      忽然后院门“哗啦”一声打开来。一个小丫头气喘吁吁倚住门,向两人道:“祝妈妈原来你在这儿,倒叫我好找!前面正指着名字叫你呢,快跟我去。”

      两个婆子匆匆对视一眼,分头走开了。

      注释:六粗六粗的甩货、没心肝的二显子:扬州方言,骂人的话。
      嚼蛆、憧冷、活流尸:扬州方言,形容人嚼舌头、打瞌睡、四处闲逛不做事。
      小爬爬:扬州方言,小板凳。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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