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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

  •   顾、苏二人逗留到晚间方告辞了各自家去。

      苏横波原是坐家里的小轿而来,此时便仍旧往前院坐轿。剩下顾篆鸣,因极常走动,黎妈妈便只吩咐珠儿打了灯笼引他去后门外坐船。

      珠儿心中有气,因此不甚理人。顾篆鸣知道原委,却连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珠儿因此更气。两个人一路走着,高墙之下只听到窸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眼看一条火巷就要走完,顾篆鸣忽然幽幽转过身。一双眼盯住黑暗中某处,目不转睛。

      他看的哪里,珠儿不用回头也知道,必是润卿所住的房间。

      她胸口狠狠作痛,手中的灯笼把柄也一时火烫,一时冰冷。灯笼的黄光渐渐变得越来越巨大,大得就要坠落。她用力咬住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可夜风呼呼作响,掠过脸侧耳旁,刺骨的寒意里竟然还带了嘤嘤的低泣。

      “是谁?”珠儿心头突突直跳,壮着胆子问:“谁在门后头?”

      哭声戛然而止,四周只剩一片寂静。黑樾樾的门洞反射着微光,变成幽深混沌的一团。
      顾篆鸣不知何时已抢了灯笼,又踏前两步挡在珠儿身前。

      珠儿心头一定,这才又问:“谁在那儿?快出来,不然我可要喊了。”

      一个细弱的声音答话:“是我。安——黎月。”

      “黎月?”顾篆鸣上去推开门板,拿灯笼往暗影里一照,看见门背后瑟瑟缩缩站着个小姑娘。伶仃身条,面生得很。

      珠儿一楞,认出是早上受罚的孩子,便和气的问:“怎么不去睡觉?这么晚了,天气又冷,冻出病来怎么办?”

      小姑娘越发垂下头,见珠儿一抬手臂,更往后面退了一步。珠儿的手便生生落了个空。

      珠儿却也不恼,蹲下去再次伸手,总算挨着孩子的小脸。她轻声问:“怎么了?”一面小心拭去那脸上的泪痕,又抚着单薄的肩膀、手臂滑下来。

      “嘶——”小女孩身上只一颤。

      珠儿不由拧紧了眉,轻轻翻开她双手。只见两个手掌上都起了殷红的血泡,又有长条状的红痕,一根压一根顺着手腕延伸上去。

      小姑娘飞快的抽回手,背在背后。眼睛里湿润润的,却倔强的抿着嘴。

      珠儿看她良久,方低声问:“很疼吧?”

      “不疼。”小女孩声音怯怯的,还带着颤:“我不怕疼。我只是——有些想娘了。”

      珠儿鼻头竟然一酸,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只慢慢站起来道:“别想了。就算你娘在跟前又能怎么样?倒多一个人心里疼。”

      小姑娘顿时低了头。珠儿见状心中一软,低道:“你悄悄的别声张,等明个我得了空,寻些药膏来给你敷。”又道:“赶快回去吧。你们夏妈妈规矩大,让她知道你躲在这里哭,只怕又要罚你了。”

      那丫头如梦初醒,提起脚来就往天井跑。三两步又停下来,转身福了一福道:“谢谢珠儿姊姊。姊姊身上的味道真好闻,是‘炉呈玉’。”她一面说着话,又忙着车回身去,不留神脚下一绊竟打了个趔趄。

      “呀!”珠儿一声惊呼。再看时,那孩子却已经稳住了。冲门旁两个大人吐了吐舌头,一溜烟跑进后院深暗处。

      珠儿一时又是好笑,又有几分惊异:这丫头只不过跟她见了一面,却已经记住了她的样貌名字。更奇的是她竟然晓得“炉呈玉”。太太为求这东西,跟玄通老道士说了多少恭谨奉承的好话,也只不过得了两星。她小小年纪,又只是后院的粗做丫头,能知道这个,必然有什么不一样的来历。

      她那里想得出了神,忽听到身边有人咳了两下,连忙收起念头。转头一瞧,见顾篆鸣正举着灯笼照向她,微微挑起的嘴角像是要说话,可一眨眼又神色如常。珠儿暗自哼了一声,抢下灯笼仍去前面引路。

      黎家后门对过便是草清溪,岸边缆石上系着顾家的梭飞船。后门一开,等在船上的小厮便看见了,连忙拉住缆石跳上岸。

      珠儿见势返身就往门里走,正低头跨门槛,忽然耳后那里一阵发痒。有人几乎贴着她的脖颈低声道:“你方才说话的样子,让我想起一个人。”

      珠儿把脸一偏,不慌不忙躲过去,白了顾篆鸣一眼,终究没忍住,问道:“谁?”

      “这个人么——”顾篆鸣双眉一挑:“是我是我睡里梦里都想着的人。你说她是谁?”

      珠儿眼睛睁大了一圈,陡然抬头,瞳仁里光芒闪动像是含着无数星子,动一动就要飞溅出来。顾篆鸣心中一激,伸手去寻她的手。“啪”的一下却被打掉了。珠儿别过头冷声道:“你少来哄我。那是你做的梦,梦里想的谁,我怎么会知道。”

      顾篆鸣缠上来:“你这么聪明,自然知道。”

      “我是知道!”珠儿鼻子里喷出一口气来,哼着道:“什么张家的娘子,李家的小妹,但凡是个女人,就都在你梦里。”

      顾篆鸣脸上微微一定,语气当中不由带了些埋怨:“你看你,老是这样耍小性子,爱生气。”

      说她耍小性子,爱生气,可这究竟是为了谁呢?珠儿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作声不得。

      顾篆鸣却已经笑起来:“不过,你若不这样,那就不是你了。”他低头凝视珠儿的脸,目光飘忽不定,最终落在桃花冻石一样鲜艳的嘴唇上,柔声道:“你跟她们,不一样的。”

      珠儿喉头的怨气“哧溜”一下滑落到心口,被灯笼的光晕一蒸,化作阵阵甘霖。

      “你笑什么?”黎妈妈突然问。

      珠儿指尖一颤,连忙将手上的金镶玉仙人满池娇分心①拿稳,一面放进妆奁盒里,笑道:“太太的头发养得真好,黑油油的,比我们姑娘家还强些呢。”说着轻手轻脚替黎妈妈打开发髻,一下一下慢慢梳通了,又腾出手在几个穴位上轻轻按压。

      黎妈妈眯着眼睛,目光从铜镜里望出来,懒洋洋的没有波折,好半晌方轻笑道:“傻丫头,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差窍?他不过说几句便宜话,你就一颗心都陷进去了,成天丢魂失魄的。你呀,白跟了我了。”

      一句话说破珠儿心事。她有些懊恼,低着一张俏脸道:“太太小瞧人。我何曾陷下去了?您既然把他当上宾,我总不能对他不理不睬吧?人家做出样子来,着实敷衍他两下,倒落下不是了。硬要说破的话,谁还不知道他呀。衙门口的皮鼓——两面都敲得响。他那些俏皮打牙齿的话,我是从来都不信的。”

      黎妈妈笑着摆手:“信也好,不信也罢,有什么要紧?你只要自己把得住间交②,我干什么操那闲心。”

      珠儿胸间一紧,正色道:“太太怎么想起来说这个话?我就算再蠢再糊涂,也不会做那些出格的事。太太若不放心,从今往后仍打发我回后院烧火罢。”

      黎妈妈这才淡淡一笑:“说你差窍,偏又心眼多。”她阖上眼睛,心满意足的按了按额头,任由珠儿搀起来,慢慢走到床边坐下道:“我放心。我不放心别人还能不放心你?逗逗你罢了。”

      珠儿正蹲下去替她穿好红织金白绫口子的睡鞋,低声抱怨道:“一天到晚把人忙得转转的,太太还只顾逗着人玩。”

      黎妈妈也不理她,慢慢转着脚脖子,又伸手在脸上摩擦抚弄,一路按到耳根。坐了一回,忽又笑问:“你那么聪明,你且说说看,家里这么多姑娘姊妹,我为什么任由顾篆鸣他一个大男人在院子里走动?”

      珠儿闻言轻轻一笑:“这个还不明白,我就真蠢到家了。”她一面轻轻挑起铺盖角,将一只银熏球塞进去,一面又道:“太太的意思,不过是让他在院子里多走走看看,姑娘们的品貌性格摸得稔熟了,回头有人问起来,也能说得更条理些。”

      黎妈妈嗯一声:“这算一个。还有呢?”

      珠儿想一想道:“第二嘛,顾先生是扬州城数一数二的瘦马掮客,太太一心笼络他,少不得多给他些脸面。”

      “这也算一个。”黎妈妈又问:“第三呢?”

      “第三——”珠儿咬唇思索良久,摇头道:“珠儿想不到。太太给讲讲。”

      “这第三嘛,”黎妈妈顿一顿道:“咱们家比不得那些诗礼人家。道学先生念叨什么男女大防、授受不亲,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我通看不上。咱们家的姑娘不用理那些臭规矩。姑娘们要学什么?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那都靠后一步,头一个要明白的,就是怎么抓住男人的心。跟咱们买马的那些贪官腐吏、臭贾烂商,哪一个不是馋嘴儿的猫?家里外面,女人一大堆。花儿一样的人抬过去,满打满算也只有三天的热劲。姑娘们若是没经历过,只消几句甜言蜜语,管保给哄得心花怒放。一转脸丢开手了,又能找谁哭去?那顾篆鸣虽只是破落户人家出身,可情场轻薄也算个一顶一的人才。我让他时常院子里逛逛,就是想让姑娘们见识见识男人的手段,知道知道什么是男人的心。到时候对症下药,输人不输心,熬一熬,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珠儿沉默半晌,似有感触的叹一口气:“太太这样安排实在是用心良苦。可我怕——”

      “怕什么?”黎妈妈淡淡的问。

      珠儿又略作沉吟,答道:“我怕这样子一来二去,姑娘们心里有了人,会不会生出些好歹来?”

      黎妈妈往珠儿脸上飘了一眼,不以为然的道:“不怕。心里有人又怎么样,一个巴掌还能拍出响来?你以为顾篆鸣是谁?就算姑娘们们肯,他也断不肯的。那么精刮的一个人,生意归生意,情意归情意,美玉石头分得清清楚楚。他会为了个瘦马姑娘毁掉这么些年的名声?除非世上的人都嫌真金白银烫手了。我敢说这个话,但凡他看上了谁,只管开口跟我要,没有不给的。真有那一天,身价银子我都不要,还倒贴一份妆奁陪嫁,风风光光送过去成亲。”

      珠儿心里怦然一动,稳了稳神道:“太太真是了不得!人情世故无一不明白,可够珠儿学的。”

      黎妈妈哧的笑出声,缓缓躺下去道:“小丫头,一张油嘴儿,甜得抹了蜜。你呀,是得好好的学。”说着闭上双眼。

      珠儿便过来放下帐帘,吹灭了烛火正要走,不想黎妈妈又问:“那孩子,你去瞧过了?”

      “嗯,瞧过了。”珠儿点点头,随即一笑:“珠儿做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太太的眼睛。”

      黎妈妈丝毫不以为然:“就你那点小心思,别奉承了,说吧。”

      珠儿只得答了个是字,又道:“那丫头叫黎月。七八岁年纪,一副好俊俏模样,有些巧音姊姊小时候的风格。”想一想又道:“我去的时候夏妈妈正罚她端水盆呢,打得手上满是红杠杠。太太,把这样的美人坯子放在后院,您真舍得?”

      黎妈妈哼着道:“再好的坯子也不一定能烧出好砖。那孩子老虎一样的脾气,不让老夏好生调|教调|教,只怕真得生出事端。玄通的话,你也听见了。杏花主纷乱,说不定就应在她身上。”

      珠儿不由想起后院天井中那个瘦小的背影,试探着问:“那您怎么还留下她?”

      黎妈妈似乎已起了倦意,声音低低的有些听不清。珠儿探过头去,黑暗中她仿佛叹了口气,轻道:“这些事情,也不是一定的。看看再说吧。”

      注:
      ①金镶玉仙人满池娇分心:一种明代的发饰,风格华丽,一般装饰在发髻正前方。
      ②间交:扬州方言,事情的分寸、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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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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