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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

  •   珠儿手里捧着香炉不能行礼,权且将身一低,笑道:“润卿妹妹好。”又转头向屋内另一人道:“巧音姊姊万福。姊姊的南曲子唱得越发好了。”

      她嘴里的巧音姊姊正坐在圆桌旁。小凸脸,杏核眼,唇瓣上点着时兴的玫红,浅浅一笑站起来:“随口唱着玩罢了,妹妹你这么一说倒让人怪不好意思的。妹妹万福。”说话间已经身姿玲珑的微蹲下去,算是还礼。

      她这一福看似漫不经心,可手眼身步都在礼上不说,更透着轻盈。珠儿心中不禁赞叹,笑容里也更多了些真诚。走过来将香炉放在桌上道:“姊姊什么时候有空,也教妹妹唱两支南曲子吧。”

      巧音笑着坐下道:“妹妹是专为消遣我来的吧?你唱着那么好的余姚腔,还用弄这些村头俚曲?我倒想请妹妹教教我呢,又只怕你这忙人没空。再说了,现放着先生在下面。妹妹若想学,只消和太太讲一声就行了,何必跟我说。”想起来又问:“姜先生她们什么时候回来?今儿都初六了。”

      珠儿道:“总得要下半个月了吧。年前太太发了话,让她们在家多团圆几日,说是等过了上元节方回来不迟。”

      巧音把双掌一合,笑道:“那倒好,咱们姊妹几个也能跟着多偷两天懒。”想一想又道:“太太的性子,最重艺科,轻易不肯耽搁。这一回忽然松口,定然是妹妹在当中说了好话吧?如此,巧音要多谢珠儿妹妹了!”说着就要站起来。

      “我可没那个面子。”珠儿抢先止住她,不知为何脸上一红:“是顾先生帮的忙。那一日姜先生、白先生她们来告假,正巧顾先生也在,不冷不热说了两句。太太不好驳他,糊恰恰的也就准了。姊姊要谢,得谢谢顾先生呢。”

      巧音点点头:“哦,原来是顾先生。”她有意将那个“哦”字拖得老长,眼波一闪道:“那么,就劳烦妹妹跟顾先生带个谢字去,如何?”

      珠儿也不答她,嘻嘻笑着,更走近一步道:“一个谢字哪里能够!前儿我听太太说,南面新城的大盐商高家高老太爷要做六十大寿,想娶一房妾室贺一贺。顾先生在当中穿线搭桥,好容易定下来的就是姊姊你。身价银子整整一千两不说,只要过门就做姨娘。这样的好条件,扬州瘦马人家没有不轰动的。太太说,过完上元节高家就来抬人。到那时候,姊姊少不得要准备一份谢媒大礼给顾先生。这个谢字嘛,姊姊还是留着那时候一起说吧。”

      巧音的笑容霎时定在脸上。唇角玫色的胭脂仿佛淡了些,经齿一咬,又泛起血一样的腥红,衬着她莹白的皮肤,更见妩媚。只听她从鼻子里喷出一个淡淡的哼声,不削的道:“妹妹糊涂了吧,白花花的卖身银子里,自然少不了他的一份,何须我再去谢他。”

      珠儿心中顿生悔意,只不知如何去解释。却见巧音已站起来,神色如常的向她道:“妹妹再坐坐吧,我那里还有两个鞋面子要绣出来,太太催着要的,不能多陪你了。明个有空再过来,咱们说说话。”

      珠儿连忙陪笑道:“姊姊说哪里话,既然是太太吩咐,快请忙去吧。等妹妹哪天得了空再来叨扰姊姊。”她一面低下脸去行礼,直到高底鞋敲着楼板的笃笃声去得远了方站起来。一回头正看见润卿立在书案旁不咸不淡瞧着她,问道:“听说,太太请了顾先生跟苏娘子到园子里赏梅。姊姊不赶紧上那边去服侍,怎么倒跑到后面来了?”

      那润卿一开口,脆生生的嗓子,像润甜的梨花糖。她家常穿着白绫短袄,玉色褶裙,外面罩一件姜黄色素缎直领比甲,显出杨柳纤腰,袅袅娜娜。因前年方留起头发,发量不足,便只在头顶梳了个缠髻儿。外面用头巾包了,插几支纯银绞丝的梅花啄针固定。其余散碎头发浸了木樨头油,用簪梳拢紧,又在髻尾系了条镶着红宝石的如意衔珠箍儿。通身上下又素净,又娇俏,有个名头叫做“素里娇”。

      珠儿细看一遍,不由想起自己满头上插戴的赤金首饰,黄哄哄沉甸甸的,跟她一比,越发显得粗枝大叶,杀气腾腾,简直像个壮汉。

      原本她一进门就只和巧音热络说话,把个正头房主润卿晾在一旁,想的就是冷落她、让她不自在。只可惜到头来事与愿违。润卿安安静静看书写字,自得其乐。她却好心出大错,触了巧音霉头不说,还让旁人看了一场笑话,不禁十分气馁,只得讪讪的道:“妹妹你先前烧的‘百花甜香’顾先生很不喜欢,嫌它太甜腻了。太太当着客人的面不好说什么,但心里也有些着恼。打发我来告诉你,今后‘红绿软香’、‘□□深’这样的甜香都不要烧了。太太还说,让你好生烧一炉‘远兰香’,送到时今轩去。”

      润卿闻言倒愣住了,疑惑的道:“顾先生当真这么说的?怎么会呢。记得前儿有一日,他明明亲口跟我说:‘冬日里碳气重,须爇些甜软的香方压服得了。’我这才巴巴的烧了一炉‘百花甜’送去,却怎么又嫌弃起来了?真是不明白。”她仿佛自言自语,慢条斯理走到圆桌旁,凑近那香炉闻了闻,越发皱起眉头:“呀,这是豆荚灰,跟‘远兰香’不配,须得换干净的蜀葵灰来。偏我的蜀葵又是潮的,要烘干,少说半个时辰呢。”她一面抬头,又对珠儿笑道:“姊姊这回恐怕要等上好一阵子了。”

      珠儿心里正不痛快,哪里肯等,勉强笑了笑道:“不妨的。妹妹只管好生烧着,待会妥当了打发个人送过去就行。我这儿还有别的事情没完,就不等你了。”

      润卿也不留她,笑着行礼道:“既这样,珠儿姊姊走好,恕妹妹不能远送。”又向跟班的薛婆子道:“薛妈妈,你替我送送姊姊吧。”

      薛婆子应了,将珠儿送至月洞门外,返回来时,手里已多了个木柄铜胎的小承盘。

      润卿正从橱柜里拿出一个白瓷银盖罐,见她回来,便冲她会心一笑,又轻轻合上橱柜门走至桌边坐下。

      那圆桌上早摆了几样细巧什物,分别是:一个镶七宝银鎏金盒子,盒口浅浅凹进去一块,插了芭蕉色的浣花笺,分明写着“蜀葵”两个字。旁边一只五六寸见方的银盖筛罗,作筛检炉灰之用。又有巴掌大小的支架上安着一口小银锅,乃是烘炉灰的用具。锅里睡着考究的小银铲、小银筷,俱都是乌木作柄,圆雕装饰细碎的缠枝花,细细嗅闻,恍然如有异香。

      只见她一手拿起小银铲,一手揭开七宝盒盖,将盒中绵白的蜀葵灰一下一下铲入筛罗里。看看分量足了,便合上罗盖,拿在手里来回摇动。

      那筛罗外部方方正正好似一只银盒,内里却又分上下两层。上层略作漏斗状,底部绷着网眼细纱;下层乃是抽屉式样,可以从罗身中拉出。整个筛罗严丝合缝,密闭得极好,摇了良久也没有一丝蜀葵灰飘散出来。

      润卿摇了半晌将筛罗放回桌上,顺手拿过白瓷盖罐来。

      薛婆子见状忙走到屋角的薰笼旁,打开外面的铜罩,钳出几个细小的炭块放在承盘里,再过来小心翼翼将支架摆在承盘当心。

      润卿此时已将桥耳炉内的豆荚灰装入罐中。料想时间够了,便拿起小银铲,用柄端轻轻敲击筛罗罗身,再把下层屉子样的小盒拉出来,将里面的细灰一铲一铲乘入银锅里。那经过筛检的蜀葵灰果然比七宝盒里装的细致松散许多。

      润卿将银锅放在支架上,执着小银铲缓缓翻动香灰,又不时用银筷子拨捡炭块,动作不疾不徐,十分轻柔熟练。薛婆子在一旁看得面带微笑,问:“姑娘何必这么麻烦,豆荚灰真不能用吗?”

      润卿也是一笑:“真要用,倒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想着太太她们既是吃炙羊肉,必要饮酒。酒后兴致高昂,哪还能平心静气的品香?再者,时今轩虽然敞亮,经他们一闹,也难免全是烟气、膻气。‘远兰香’胜在清冽、悠远,那些个虎狼之味,哪怕烧十炉也压服不了。咱们急忙忙的送了去,与明珠暗投有什么两样?我这儿多耽搁一会,等他们心里静了四周味道略散了再拿过去,岂不两全?”

      薛婆子方点头道:“还是姑娘想得周全。”说着将桥耳炉递到润卿手上。看她慢慢将香灰装入炉中,到底有些忍不住,劝道:“姑娘心里什么事都明白,可为什么方才对珠儿姑娘,却一点余地也不留呢。”

      “她?”润卿手上顿了顿,轻轻撇嘴:“她又何曾为我们姊妹留过余地?她心中就只有那个顾先生,但凡有我们一点,方才也不会说出那些刀子话来,割巧音姊姊的心。她为了姓顾的弄得咱们大家都不快活,我又何必要让她快活?再说了,她枉自痴心一片,可惜人家心中未必有她。我不过是把实话告诉她罢了,又没有添油加醋、指鹿为马。”

      薛婆子摇摇头道:“话是这么说,可她毕竟是太太跟前的人。姑娘你得罪了她,往后不知要添多少麻烦。”

      润卿若无其事站起来:“那又能怎么样?再大的麻烦,不过这一二年罢了,谁还能在这院儿里住一辈子?如今就宠到天上,到时候一丢手,还不都是换银子钱的奴才。看看巧音姊姊,就是个活榜样。”

      她捧着香炉走到窗边,在葵花几上轻轻放好,腾出手来推开窗扇。外面寒风果然凛冽,吹得她胸口衣襟一番起伏。

      不远处火巷里也有个人,背靠着墙根儿正发呆。黄澄澄的一头簪钗,间或抽动一下,像一滴巨大的泪珠。想是也觉得冷,紧了紧领口又走开了。

      润卿忽然笑起来,声音却是哑的:“要我说,像我们这样的人,那才是真正的麻烦。在这个院里是这些人的麻烦,将来抬进别家院里,就又成了另一些人的麻烦。顶人家心口刺人家眼睛,到哪儿都是一样的命。”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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