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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

  •   珠儿从后院出来,一路上总有丫头婆子跟她搭腔。她笑嘻嘻敷衍过去,回到黎妈妈住的正院已近未牌时分。

      耳听得花厅里俏语喧声响成一片。一个人低笑着道:“我可不敢伤拂黎太太的面子。”只这一句,珠儿便已经知道那是白石巷的顾先生。

      她勾下头微微一笑,着意放轻脚步细听。里面顾先生果然又道:“黎太太风雅的时候自然多,可惜总有更风雅的朋友陪着。偶然弄些膻秽腥臭的东西,就想起咱们来了。不过也好,总算没将你我当外人。”

      顾先生那一把嗓子,低低的,懒懒的,带着三分嘲弄,五分不耐烦。剩下那一两分,说不好是怨气还是俏皮,夹枪带棒却又娓娓动听,说得屋里众人都笑起来。

      珠儿也有些忍俊不禁。也难怪。他顾篆鸣年纪不过二十七八岁,却已经是扬州城声名卓著的瘦马掮客。凭一条如簧巧舌,不知说动了多少达官显贵,也不知葬送了多少红颜青春。他与黎家虽是生意搭拌,但近十年下来,交情已然非同等闲。黎妈妈不必说了,丫头婆子甚至黎妈妈那些养女都并不避讳他。

      珠儿心念一动,脚下不由顿住了。

      房里的光线透过花窗映射出来,闪闪烁烁投在她脸上。紧抿的唇角稍稍落下去,转眼又飞上来——外不外人的她不好说,可抽佣拿银子倒是一文也不能够少的。

      只听里面黎妈妈笑道:“算了吧!你在我这儿,几时把自己当外人呢?我一片好心请你,你不领情也就罢了,只顾油嘴打花的做什么?脚生在你腿下面,提起来走了就是。我还能把你锔在这儿?”

      屋里笑声又起,珠儿却已经转身进到跨院,正遇见小丫头捧着托盘走过来。那托盘里,一只彩瓷香薰鸭伸着细长的脖颈,昂首张嘴似在凭空而鸣。一线极微薄的香烟顺着鸭嘴的弧度袅袅升起,清冷的空气中便多了浓厚丰腴的甜香。

      珠儿只轻嗅一下,皱着眉问:“这是谁烧的?”

      小丫头答道:“润卿姑娘亲手烧的。”

      珠儿想了想,忽又笑了,顺手接过托盘,扬脸打发小丫头下去。她脚下轻盈,从侧边的隔门转进屋里,将香薰鸭放在顾先生对过的高几上。

      那顾先生正坐在西首官帽椅上吃茶,抬头看见是她,唇边似笑非笑的一弯,勾起小指头在心口上划了个圈儿。珠儿瞬间飞红了脸,斜着一双妙目只不去理他,稳稳当当走到黎妈妈身旁。

      他们俩眉眼官司打得火热,一旁有人早瞧在眼里,当下“叽”的一笑:“几日不见,珠儿姑娘越发风情了。”

      珠儿闻言飞快的向黎妈妈望了一眼,见她面无异色方转回头,作势嗔道:“苏娘子惯会拿我们下人取笑。知道咱们小门小户里出来的女孩儿没见过世面,偏提起‘风情’两个字打咱们的脸。谁还不知道呢,当年咱们扬州城十里春风路,风里吹的歌里唱的都是苏娘子的大名:‘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什么是风情?这才是真正的风情呢!”

      苏横波不禁哈哈大笑。伸出葱管般的玉指来,隔空点往珠儿胸前,半晌只说了个:“你呀!”又向众人道:“听听,听听这一张利嘴!小丫头果然长进了。”

      众人自然跟着笑,却也有人凑趣儿:“这话说得不假。横波娘子当年的名气,莫说扬州城了,就连整个南直隶比下来,那也是数一数二的。那些王孙贵胄、公子哥儿们,狂蜂迷蝶一样,花出来的金子银子,堆一堆只怕都成山了!”

      苏娘子便又笑,一面摇手道:“那都是多少年的老黄历了,还提它做什么?如今后浪推前浪,咱们这些个前浪啊,也不知撞在岸边的哪块乱石头上,早粉身碎骨了。就说我吧,什么风情不风情的?从前那些烟红露绿、燕舞莺声,那都是装出来的风情。怎么比得了她们这一段天然的风情,招人疼呢?”

      她分明对着众人说话,眼风却不住落在顾篆鸣身上,忽又转向珠儿,戏谑的道:“这其中的道理,珠儿你这个年纪怕还是悟不出。不过也无妨。你若不信,喏——”说着往旁边一努嘴,“只管问问你的顾先生去。”

      珠儿听了这话羞得了不得。目光飘起来,在众人人脸上滴溜溜转圈,只不敢看顾先生那边。

      顾篆鸣面不改色,眼皮往苏横波身上只一搭,轻轻巧巧就划过去,仍向着黎妈妈道:“太太爇的什么香?”

      黎妈妈眉间一蹙,转头问珠儿:“怎么烧起‘百花甜香’来了?谁烧的?”

      珠儿忙正色答道:“是润卿妹妹亲手烧的。”

      黎妈妈旋即缓了脸色:“想是她不晓得。顾先生不喜欢这样甜腻的味道。待会儿你告诉她,今后只要是顾先生在,连‘红绿软香’、‘□□深’这样浓甜的,也都不要烧了。”

      珠儿连忙答应着,又笑道:“润卿妹妹到底年纪小,喜欢些花呀、粉呀的,总是难免。”说着偷望一眼顾篆鸣。

      顾篆鸣却没有抬头,瞧着香鸭轻描淡写的道:“虽然甜软一些,冷天里闻着,倒也别有趣味。”

      珠儿听了这话不禁有些失望,正想车回脸来,却又对上苏横波古怪的目光。她心中一乱,忙低下头。

      苏横波未言先笑:“珠儿多大了?”

      珠儿不辨她的心思,迟疑着答道:“十六岁。”

      苏横波作势惊道:“乖乖,十六了!怪不得说话这么老成。你们太太成天的跟我们念叨,说你这也好,那也好。我就总在想,珠儿你这么好的品貌,不知道什么样的人家才有那个福气消受。”一面盯着旁边的顾篆鸣道:“篆鸣,你说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珠儿为了这句话,三魂七魄竟都丢了,眼光掠过空气也能一点就着,目不转睛直看向顾篆鸣。

      “她不成。”黎妈妈似乎浑然不觉,笑道:“烧火丫头似的。我那些女儿们,雪穗、巧音无论哪一个,就连润卿,别看年纪小,也都比她强些。你们别助着她,回头她掐尖犯懒不得用了,可小心我骂上门去。”

      顾篆鸣此时方笑起来:“黎太太你今个怎么了?你难道没听出来,这是有人拐了弯儿自夸呢。”说着转过头,趋近苏横波轻声道:“凭他是谁,再大的福气,只怕也比不过朱四巷的苏老爷吧。”

      黎妈妈拍着椅子扶手大笑不止,一面道:“小顾快别说了,仔细她真恼了捶你。”

      顾篆鸣从容回身,又向众人道:“美言不信,信言不美。我说的实话,她凭什么捶我?”

      “你拿我消遣,就该我捶你。”苏横波嘴里虽这么说,到底只是在他脸前虚扇一下罢了。

      一时有婆子上来回话,说时今轩一应用具都预备齐全了。几个人便起身往园子里去。

      黎妈妈见珠儿神色间有些淡淡的,便向她道:“你去后面,拿我的姜娘子桥耳炉给润卿。让她好生烧一炉‘远兰香’。再打发个人送到时今轩去。你就不用过来伺候了,自己下去把饭吃了吧。”

      珠儿只得答应了。先去黎妈妈书房里,从亮格架上取下香炉,又出了向北的隔门,穿过二厅外的小天井往后一进小院走。

      那院里是一圈二层小转楼。楼上住着黎妈妈七八个养女,又有跟班婆子和教习女先生住在楼下。

      珠儿还没进月洞门,就听到楼上洞箫声起。低沉的长音带着缕缕气韵,由浅入深,绵绵到底,在初春的午后听着,竟然有一丝寒彻。

      忽然间箫声一转,已换了旖旎的调子。仿佛是梅后佳人,步步锦绣,摇曳生姿。有人敲起檀板相和而歌:“忆昔花间相见后,只凭纤手,暗抛红豆。人前不解,巧传心事。别来依旧,辜负春昼。”

      这是一支南曲。珠儿立在门墙下,听那人又唱下片:“碧罗衣上蹙金绣,睹对对鸳鸯,空裛泪痕透。想韶颜非久,终是为伊,只恁偷瘦。”

      歌声和着箫声,时而沉实,时而婉转,越到后面越是似有若无,直浸入人心里去。

      “想韶颜非久,终是为伊,只恁偷瘦。”珠儿低声重唱一遍,伸手摸摸自己的小圆脸,赌气在腮下揪了两把,终究叹口气推门进去。

      润卿的跟班婆子正在天井里扎鸡毛毽,听说太太有吩咐,飞奔上楼去传话,丢下一地鸡毛在寒风中乱舞。

      珠儿心中的不快化成嘴边的一丝嘲笑,立刻又屏住了。她步子愈发沉稳,顺着楼梯一路上去。走到东面第三间门前,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已经等在那里。见她走来,矮身施礼道:“珠儿姊姊安好。”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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