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三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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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月再站在黎家大门前，已是第二日午后。
守门的婆子大张着嘴，几乎不认得。也难怪——这个发髻凌乱、灰头土脸的小女花子，谁会想得到是安月？
“怎么只有你？蔡十九呢？！”
一个声音震得安月耳鼓发嗡。她用力瞪大眼，瞬间明白过来，笑着福一福道：“夏妈妈好。”
“好个屁！”夏婆子拉长了脸，恶狠狠的道：“你少跟我涎皮。快说，蔡十九藏在什么地方？”
安月不慌不忙收了笑容，站起来道：“这我倒是晓得，可我要跟冯主管当面说。”
“当面说？就凭你？”夏婆子撇撇嘴，抬手就是一耳光。
安月没防备，扑的一声摔下地去。
夏婆子赶上来，指着她鼻子就开骂：“小愣耸①，还当这里姓黎呀？跟我假恣透神②，也不看看时下什么态势！你想见冯主管，下辈子也没有这个命！”
安月恨得牙根发痒，却又不得不强压怒火。她慢慢爬起来，见无机可乘，索性放开喉咙高嚷：“我晓得房契在哪里！我要见冯主管！冯主管，冯主管……”
这一喊不得了，果然惊动了里面的人。一个十五六岁的丫头跑出来，对着夏婆子一阵耳语。
夏婆子连忙点头称是，末了又狠狠刺安月一眼睛：“拙刮痨③，今个的事你记着！”说着侧过身。
安月车转脸不理她，跟住那丫头往正院走去。
一路上都是看熟了的景致：青石路、屏风墙，正厅前四水归堂的天井，还有里面沉朴的桌椅家具，全都跟黎妈妈在时毫无二致，安月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转眼两人来至正院。领路的丫头进屋去通报，把安月留在檐下等候。
秋来天高，午后更有微暖的艳阳，金一块红一块，跌落在粉墙之上。小风疏懒，带着些潮气，安月轻轻吸一口，只觉得如坠青冥。她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对——原来，这家里已换了新的味道。
这是一种略带尖锐的甜香。仿佛灯影下的水面，柔软的，摇曳着，泛着粼粼的波光，引得你纵身扑入进去，却又撞上潜藏的礁石。安月不由自主蹙起眉：“不对，不对。”
“是哪里不对？”屋内有人柔声问。
安月胸中一突——这声音！倒好像在那里听过！
“你，”先前那丫头一只手擎起珠帘：“进来吧。”
安月稳住心神，缓步走进屋中。只见窗边美人榻上玉山斜倚。侧卧那人瓷白肌肤，丰腴身段，稀松睡眼，半褪珠钗，说不出的妩媚慵懒。安月只看了一眼便垂下脸，行礼道：“珠儿姊姊万福。”
“什么话！”旁边丫头伸手一搡，推得安月跪倒下去：“这是我家小奶奶！还不快磕头赔罪！”
“小簪——”珠儿摇头止住她，又笑着对安月道：“许多年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脾气怎么样？还发犟吗？”
安月也笑道：“多谢奶奶还记得。小的脾气早改好了，奶奶试试就晓得。”
“那就好。往后日子还长，总有一天试得到。”珠儿言罢又是一笑，抬手示意安月起来。
安月却重新伏下去，行了个四双八拜的大礼，又道一声：“奶奶万福！”方起来站好。
珠儿此时早坐起身。叫小簪的丫头忙上去伺候她穿鞋。安月身上肮脏不得近前，正呆立着，只听珠儿又在问：“方才我听你说了好几声‘不对’，什么不对？”
安月便答道：“这香气不对。”
“香气？”珠儿一愣：“哪里不对？”
安月道：“这香名叫南蕃龙涎④，又名胜芬积。是用木香、丁香、藿香、零陵、香附、槟榔、白芷、官桂、肉豆蔻、甘松等十几味香药加香蜜或皂荚水合制而成。其味本该清甜散淡，温润通和，但因甘松分量过多，一枝独秀，把众香之味都冲倒了。所以小的才说‘不对’。”
珠儿脸色一错，偏过头去看住旁边小簪。
小簪连忙跪下去：“是奴婢的错，请奶奶责罚。”
安月见状不禁暗暗失悔。这小簪入得了珠儿房帷，定是她的心腹。自己不该如此鲁莽，一来就得罪了她。当下便又挽回道：“奶奶无须生气。这剂香虽然味道跟方子有出入，药性却更好。秋日天气寒冷，雾多湿重，水边尤其如此。甘松味辛温，是抽湿拔毒的良药。想必，小簪姊姊也是虑到了这一层才刻意多加的。”
珠儿闻言半晌不置可否，看一看安月，又瞧一瞧小簪，忽然笑起来，问道：“是这样吗？小簪你自己说。”
小簪忙答道：“回奶奶，不是的。是小簪初次合香，没拿捏好分寸，出了错。”
珠儿闻言微微颔首，道：“算你老实。这一次就饶了你，往后办事可要勒住神。起来吧。”
小簪便磕头道：“谢奶奶开恩，小簪记得了。”一面起身站着。
珠儿方又转向安月，慢声道：“晓得随机应变，不轻易得罪人，你果然是长进了。”
被她戳中了心思，安月有些发窘，笑一笑道：“还是奶奶眼睛尖，一来就把小的看穿了。”
“你这点道行，我还能看不穿？”珠儿鼻子里一记轻哼，瞬间棱起眼，喝问道：“老实说！蔡十九让你来做什么？”
安月忙道：“不是她让我来的，是我自己来的。”
“自己来的？”珠儿追问：“来做什么？”
“自然是来投奔奶奶。”安月道。
“胡说！”珠儿声色俱厉，盯住安月目不转睛：“此时想到来投奔我，那之前为什么要跑？分明是扯谎！”
“之前是教蔡十九骗了！”安月急切道：“她说不跑要丢性命。况且当时突然得很，也不晓得哪头轻哪头重。”
“如今又晓得了？”珠儿又问。
“晓得了。”安月点点头：“蔡十九跟奶奶做对，奶奶自然不会放过她。可这干我一个下人何事？奶奶何至于会要我的性命？况且奶奶手腕上有千钧之力，蔡十九一个孤人，拿什么和您比？跟着她东躲西藏，这辈子也不会有好下场。”
这一番话听得珠儿心中妥贴异常，语气不由缓下来：“想不到你还有这些见识，我倒小看你了。”又问：“听说你晓得房契在哪？”
“是的，奶奶。”安月道：“在外面亮格架上的历书里。白露那一页。”
珠儿点点头，对旁边小簪使了个眼色。
小簪忙走出去，只转眼间便拿着一纸文书回来。
珠儿接过文书一看，果然是黎家的房契，一时喜不自禁，眉眼唇边都堆上了浓浓笑意。
安月见状微微松口气，又上前一步道：“奶奶，我还晓得一件事。”
珠儿正凝神在房契上，心不在焉问：“什么事？”
安月道：“我还晓得太太的积蓄藏在哪里。”
“哦？在哪？”珠儿问。
“在寝间的架子床后面。”安月道：“那里有个夹壁，藏着五百两金子和九千多两银子。”
珠儿没料到这意外之喜，眼珠陡然一亮。忽然又定住了，问：“你一个丫头而已，如何会晓得这些？”
安月不慌不忙答道：“那晚在狱里，太太跟蔡十九交待后事，我在旁边偷偷听见的。”
“怪不得！”珠儿哼一声道：“蔡十九拼了命也要到狱里去，我还以为她真是为了救人，原来是为了这个！”
“她骗我跟她跑，只怕也是为了这个：她怕我泄漏出去。”安月接口道。
珠儿想一想，不禁深深点了个头，再看安月时，目光中竟有了十分的赞许。
安月却微笑着垂下脸，面色更加谦恭、柔顺，正等着珠儿发话，不想屏风后却又有人问：“那她又怎么会舍得放了你？”说着，一个四十几岁的男人走出来，往珠儿身边大剌剌一坐。
注：
①小愣耸：扬州方言，做事不计后果的人。
②假恣：装腔作势；透神：神气活现。
③拙刮痨：使奸耍滑的人。
④南蕃龙涎（又名胜芬积）：
配料：木香半两，丁香半两，藿香七钱半，晒至半干；零陵香七钱半；香附二钱半，用盐水浸渍一夜，烘干；槟榔二钱半；白芷二钱半；官桂二钱半；肉豆蔻两个；甘松七钱。
制法：将以上原料研成粉末，用蜜或皂荚水调合成香剂，制成芡实大小的香丸，焚烧使用。
作者有话说第32章 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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