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二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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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妈妈回到正院已是亥末时分。因吃过酒，又发了一通气，此时不免疲乏。喜儿连忙带人伺候她梳洗睡下，又打发安月在床前脚踏上铺了被盖值夜。
安月心里憋着话，哪里睡得着？只不过闭上眼睛朦胧一下罢了。少时又听黎妈妈叫人，她赶紧答应着坐起来，掀开天青色如意八宝纹帐帘问：“怎么了太太？”
黎妈妈看看她，声音之中犹带困倦，缓缓问：“多晚子了？”
安月瞧一眼漏壶，答道：“回太太，已经过了五更了。”
黎妈妈阖上眼，静默良久方又嗯了一声，皱眉道：“我心里闷得慌，七上八下的。你快给我倒杯茶来。”
“是，太太。”安月勾起帐子走到桌边，熟练的净手、暖杯、取茶，又捧来唾壶等物伺候黎妈妈漱了口，方奉上茶盏。
黎妈妈接过来只沾了沾唇，顺手递还给她，一面慢慢理着胸口，闭目调息。
安月见了倒想起一事，因笑道：“我说好好的太太怎么气闷呢，原来是炉里打的宁神篆香灭了。说到底，还是我手上火候不够。太太怪我吗？”
黎妈妈也笑起来：“不怪你。你才学了多久？这可不是三天两头的功夫。你把炉子拿过来我看看。”
安月便去香几旁边，将一只红铜打就的双连环福寿篆香炉捧过来。
黎妈妈揭开顶盖，见炉膛里平平整整铺了一层蜀葵灰，玉白色，细腻均匀。香灰之上，浅褐色宁神香粉压出一个篆体的“宁”字，依照香炉双环形状，笔笔相连。那篆字从底下弯勾处点燃，一路蜿蜒而上，烧到“宝盖”前却熄灭了。
黎妈妈见状微微一笑，眉眼里全都是赞许：“不错，你学得很好。只不过还有一点不足：这香灰压得略紧了些。常言道‘人心要实，火心要空’，打香篆也是一样的道理。无论香粉、香灰，压的时候都要讲究个力道。松了没有形状，紧了又燃不过去，要松紧得宜的方好。”
“是，太太。”安月点点头：“月儿晓得了。”
黎妈妈便也一点头，反手扣上炉盖，撑着坐起来。
安月赶忙上来搀扶，一面问：“太太不睡了？”
黎妈妈道：“嗯。年纪大了瞌睡短了，躺着腰酸背痛的，不如起来坐坐。”
安月听说自然侧过身来给黎妈妈揉捏肩膀。只听她又道：“你润卿姊姊心灵神慧，烧的好香。手头上比我还来得些呢。往后多跟她学一学。”
安月便趁机道：“可是，早晨院里事情多，走不开，下午姊姊们又要上艺课。”
黎妈妈胸中十分了然，笑着轻哼一声：“你就是想让我发个话，从此以后名正言顺去中院找润卿。是不是？”
安月被猜中了心思有些发窘，轻轻点一点头：“是的，太太。”
黎妈妈笑道：“你放心。这又不是坏事，不用遮遮掩掩的。今后你想去，只消跟我讲一声就行。你底子好，知书认字，又识得香药，可差就差在手上还少些准头。过去跟着润卿多练练，必然青出于蓝。”说着又道：“叫她们进来吧。打发人告诉后面，去园子里放桌儿。今个在桂露山房吃早饭。”
安月笑着答应下，转身出去叫人。她那里满心欢喜，饭毕即刻去找润卿。一进门却看见有个男人坐在临窗椅上。
那人头戴青色六合一统帽，穿一件豆绿色绉纱褶子，脚下云履白袜，手握一柄洒金川扇，欲摇不摇，正是顾篆鸣。
安月连忙站定了，福一福道：“顾先生好。”
顾篆鸣下巴一点算是回她，旋即车过头去。
安月见他神色间颇有几分不自在，心中暗笑，又转过身向润卿行礼。
润卿远远立在桌旁，回礼道：“妹妹来了。”又问：“有什么事吗？太太有话吩咐？”
安月脑筋转得飞快，笑道：“太太那里倒是没有吩咐。只不过喜儿姊姊打发我带话来，说请姊姊描几张海棠花样子，她好给太太做冬天的衬衣。还说这就要呢。”
润卿闻言哦一声，微微调转了面孔撒一眼顾篆鸣。
顾篆鸣慢条斯理收了扇子，站起来拱手道：“既然润卿有事，我也就不叨扰了。告辞，告辞。”
润卿却不动身，就在原地略略一福，说个：“先生走好。”便罢。
倒是安月，挂不下脸来只得将顾篆鸣送到院门外。
待她回转来，桌上已摆了香馥馥一盏木樨青豆泡茶。安月端起来抿一口，笑吟吟道：“顾先生来得越发早了！今个又带的什么好东西？”
润卿往窗边一偏脸：“说是伽楠手串。”
安月不由一惊：“那可是宝贝！听爹爹说伽楠又叫奇楠，是沉香中的极品，难得一见。我今天倒要开开眼了。”说着三两步走过去。只见梅花香几上放着两寸见方一个木盒，颜色、样式都十分普通。她拿起来左右端详一遍，方轻轻揭开盒盖。一股极清甜的香味便钻鼻而来。
安月只觉精神一振，有意将呼吸放得极缓慢。那香味也随之越发多变：甘中微辛，蜜里调油，娇弱时一线游丝，氤氲处水波倾泻。只须臾间，浓郁绵厚之劲又一晃而过，转成阵阵清凉，好似夏日冰盘外面的白霜，出尘透骨。
再看那盒中，上下都铺着香色素缎，亮闪闪、明晃晃，衬得墨绿、赭红的珠串也带了光华，幽幽熠熠，明暗动人。
安月由衷一赞：“果然是好宝贝！”
润卿却随口道：“你喜欢就拿去好了。”
安月赶紧摇头：“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不敢拿。”她合上盖子放回原处，想想又问：“顾先生倒是个有心人，三天两头来看姊姊，还从不空手。可姊姊对他却总是冷冰冰的，难得给个好脸色。这是为什么呢？”
润卿淡然一笑，在旁边椅上坐下道：“他确实有心。只不过，他那颗心分作了无数份。这个人给一点，那个人又给一点。你看院里这些姊妹，哪一个没得过他的好处？可哪一个又认真得到他的心了？我不稀罕他这些好处，也就不用给他好脸。再一个，”她话到这里哧的一笑，“有的人，你越是不理他，他越是变着心思往你这里涎。自己找不痛快，我就给他个不痛快。怪得了谁？”
安月闻言便有些了然，点头道：“我晓得了。姊姊的好脸色，是要给对姊姊一个人好对别人都坏的人。”
“坏倒是不必。我只要——”润卿话到这里突然顿住，飞扬的眉目往下一挂。
安月却追问：“只要什么？”
润卿摇头道：“没什么。是好是坏怎么由得了咱们？咱们又不是自由身。猫儿狗儿，各安其命，遇上什么就是什么吧。”
安月听得心头发闷，想一想便转了话头：“昨个的事，我还没有谢过姊姊呢。”
润卿道：“你不用谢我。我只不过顺水推舟罢了。”
“那就更要谢谢姊姊！”安月一面笑着，不由分说行下礼去。
润卿只得受了她半礼，拉起来按在旁边坐了，又笑道：“你来说说，那针是谁放的？”
安月得意的道：“绝不是姊姊的。”
润卿笑着点头：“算你明白。”
“可是，”安月又有些泄气，“我也想不通到底是谁的。难道真是流苏儿？”
润卿一个哂笑：“她倒是有那个心，可惜没那个计算。”说着又小声道：“是太太。”
安月不由愣住：“太太？怎么会！”
“怎么不会。”润卿道：“太太早想处置流苏儿。昨个演这出戏，不过是为她找个由头罢了。”
安月想了半天，不解的问：“太太为什么要处置她？”
润卿微笑着答：“因为她烧了太太心爱的眺听烟霞阁。”
安月一惊：“原来是她！”忽又一转念：“太太如何会晓得？姊姊又是如何晓得的？”
润卿道：“我猜的。太太从来表面上大量暗地里狠。你烧了她的房子还有那些名香、名炉，她怎么肯放过你？更别说还让你回前面来。这当中一定有缘故。起先我也参不透。直到听了她昨晚那句话。你记得吗？太太跟流苏儿说：‘今后你点了他们的房子，看他们会不会饶了你！’还不明白？”
“哦。”安月思忖着点点头，又问：“太太既然已经知道了，为什么不按放火处置她，倒要另找由头？”
润卿答道：“太太是好面子的人。当初处置你是她亲自发的话，这时候翻出来，却是别人所为，人家会怎么讲她？有眼无珠、年老昏聩、受下人摆布……总之不会是好话，只有另想办法。再一个，这里面还牵上了蔡掌事，太太也少不得要给她留些脸面。”
安月乜嘴道：“她要整治流苏儿，还拉上我做下脚石。要不是姊姊出来担待，只怕真就‘打死不论’了。”
润卿道：“那倒不会。我看她并不是存心整你，只是你恰好撞上来，她也就趁机试试你的斤两。若你还像从前那样莽莽撞撞、沉不住气，也就不值得她再栽培下去。还好你忍住了。瞧你当时那样儿，倒唬了我一身汗。”
安月闻言有些领悟，又有些惊惧，不由感叹：“太太的心思真是深。”
润卿却摇头：“心思再深还不是教人骗了。如今太太大不比往年了。一场病连着一场病，精力体气都是虚的。家里事情十有八九让给底下人决断。可是夏婆子她们哪一个没有自己的小九儿？算盘拨得叮当响，真有事了，又逃到壁上冷眼瞧。只剩下十九娘，螳臂当车、分｜身无暇。这样子下去，说不定哪天就有一场大乱。”
两人这里正说着，忽听院外一阵喧哗。有人蹬蹬蹬冲上楼来，进门便道：“不好了！太太让官府抓去了！”
作者有话说第26章 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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