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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二十四章 ...


  •   光阴迅速,日月如梭,转眼已是隆庆六年。

      这一年合该多事。四月里隆庆帝晏驾西行,朝廷发下榜文通告:百日国孝期间民间禁止一切婚嫁宴饮。如此一来,扬州城百余户瘦马人家便都没了生意。

      黎妈妈倒是乐得闲,索性躲去园子里,逐日焚香试酒,浪掷光阴。不想入伏时却又中了暑热,看大夫服药,缠绵到八月方见好转。算算日子,竟已解禁了。

      这日正值八月节,也是黎妈妈五十一岁寿诞。十九娘并各院管事妈妈私底下斗了三五两银子,打发人去市面上买来几坛金华酒并诸多细巧果蔬下饭,在园中一渊参寥亭摆下酒席请黎妈妈享用。

      当是时,只见亭内外红灯高悬、笑语缤纷。临水宽阔处,两三个春台上摆放着红登登果馅寿字雪花糕、香喷喷奶烩龙须虾松。又有金灿灿油煎的马交鱼脯、葡萄酒浸的醉蛤肉。旁边是诸暨香狸、糟蹄子筋,挨着碧涔涔的油调水莼菜。松柏万年青花大汤碗里装的满当当山菌脯熬的鹅掌汤。真真是罗列鲜蔬,杂陈水陆,味美馨香。

      黎妈妈自然坐了首位,又强请各院主事入席。

      众人再三推辞不过,这才分主次一一坐了。只余十九娘,因多一重奴仆身份,只能站在黎妈妈身后斟酒布菜。

      润卿等干女儿也都过来行礼,又整顿了箫管,将新习的书曲、戏文慢慢演给黎妈妈看。

      见一切齐备,十九娘端起大银衢花劝杯敬了第一盏酒。之后便是各院主事们一个一个连番敬贺。

      黎妈妈兴致高,一滴不剩都吃罢了,又另外斟酒坐庄回敬。她是场面上混过来的人,自然豪饮。但几轮你递我往下来也不禁有了些酒意。

      喜儿见此情景连忙让安月端来醒酒汤。黎妈妈却伸手拂了,强撑着打发人预备食盒,盛了酒肴抬到外院请柜上杨先生并力气小子们吃喝。

      各院下人们手上甚少活动钱,只备了些绢帕、绦环、茄袋之类的寿礼略表心意。

      黎妈妈一一瞧过,命人收拾下,又乘着兴头放了回赏:除十九娘纹丝白银整一两之外,各主事妈妈每人五钱银子。家人、婆子们以降,每院一贯钱给她们自己去分。

      如此,一家人各得其所,欢天喜地,直乐到二更方散。

      黎妈妈出得亭来,只觉夜风吹得身上直发冷,额头却火烧火烫的,一阵眩晕。众人忙上前搀住,又扶她老人家回亭中坐好。

      喜儿素来心思细,早让流苏儿准备了鸦青色珠子包头跟新做的那件大红三色金妆花氅衣随时伺候。当下转身正欲叫人,却哪里见流苏儿人影?只安月一个人捧着东西静静站在旁边。喜儿心中有些不悦,问:“她呢?”

      安月道:“流苏儿姊姊肚子不爽利,去净厕了。让我替她拿一会。”

      喜儿便不再问,顺手取了包头给黎妈妈围好,又打开氅衣请她穿。

      黎妈妈头也不回,漫不经心往袖中一伸手,转眼却“哎哟!”叫出声来,一面褪手不迭。

      十九娘忙问:“太太怎么了?”

      黎妈妈指着袖管道:“里面有刺!”

      众人听见都不敢相信。有人掌过灯来。黎妈妈举手一看,只见手背上长长一道血痕。

      十九娘面上垂霜,仔仔细细将衣袖理了一遍,果然发现有尖利东西刺在在肘弯处。连忙捏着抽出来,竟是一根绣花针!在场众人无不大惊失色。

      喜儿平素最是乖觉,当先跪下道:“奴婢有罪,请太太责罚。”

      安月便也跟着跪了。想到前事,她一颗心不禁怦怦直跳。

      只听十九娘含威带怒在问:“这是怎么回事?”

      喜儿连忙伏下身去:“奴婢也不知道详情。可是奴婢替太太添衣,事前却没有仔细查看。若论错处,头一个就该从奴婢身上算起。”

      十九娘听她这么一说倒有些赞许,点点头又来问安月:“你呢?”

      安月稳住神道:“奴婢不晓得。”

      十九娘便不依:“衣裳是你拿的,你怎么会不晓得?”

      安月道:“衣裳是流苏姊姊拿的。我方才只是替她一下子。”

      “替她?”十九娘抬起头来看一看四周,攒眉又问:“流苏儿呢?”

      喜儿道:“她肚子不爽利,去净厕了。”

      十九娘冷哼一声,骂道:“不中用的东西!”又指着旁人道:“去把她找来。”那人连忙应声而去。

      少时便见流苏儿气喘吁吁走进亭中。也不待十九娘来问,跪下便道:“回掌事话,我晓得那针是谁放的。”

      十九娘微微一愣,问:“是谁?”

      “还会是谁!”流苏儿撇过头去白安月一眼,答道:“一定又是黎月做的好事!”

      黎妈妈突然插话:“为什么?”

      “回太太。”流苏儿道:“先前拿衣裳过来的时候,我里里外外都查看过了,别说是针,就是线头子也没有一根。我一路捧着,并没交给过旁人。后来肚子难受实在憋不住,这才把衣裳给的黎月。没想到就有根针出来了。太太想想,不是她放的,还会是谁?当初太太打了她板子,又罚她日日跪在院外。她怀恨在心,趁太太的好日子来使歪招,触太太霉头。太太只管抓住她,一顿板子下去什么都招了。”

      黎妈妈偏过头来瞧瞧安月,见她垂首跪着不发一言,便问:“你怎么说?”

      安月方答道:“回太太,不是我做的。”她极力稳住心神,双手却不自觉伸向腿旁,刚揪住裤管立即又放开了,说道:“太太虽然打我罚我,却是为了教我道理,让我成人。我有今天,谢太太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恨?再说今个这事,凡动过衣裳的人都脱不了干系,并不只有我一个。当初喜儿姊姊派下事来,我不过管席上传菜递东西,若不是流苏儿姊姊叫我替她,哪里挨得到衣裳的边?更不要说放针进去了。反而是流苏儿姊姊,一路衣裳没有离手,嫌疑应该比我还大。”

      她这一席话说来十分有理,听得黎妈妈微微点头,连旁边十九娘也好不沉吟。

      正此时,有人取来了药膏替黎妈妈涂敷。黎妈妈瞧着伤处轻叹口气,转头对安月和流苏儿道:“你们两个日夕在我身边,脾气性格我最晓得,绝不会有心害人,想必一时大意罢了。我这个人你们也清楚,无论何事,对错都在其次,最恨的是不老实。今个这事到底是谁做的,出来认个错,我不罚她。”

      她这话,听起来轻描淡写,可家里人谁没吃过秋后算账的苦头?安月原本就无辜自然不会领罪;流苏儿认准了是安月所为,翻着白眼跪在那里,只等黎妈妈放声拿人。再看众人,你递我眼色,我瞧你神情,都不敢做声。只有夏婆子坐山观虎斗,神态自若。

      黎妈妈见状脸色一暗,压下声气道:“原来你们一个一个都这样硬气,真真是‘铁豌豆,不开口’。既如此——可就别怪我家法无情了。”说着扬声叫人,“蔡掌事,把她们都给我带下去。好生的问,打死不论。”

      十九娘不敢怠慢,正要答应,台阶下忽然有个声音低低的道:“针是我的,请太太罚我吧。”

      安月闻声倒抽一口冷气,飞快的转头去看,果然见润卿拨开众人走过来。她那里脚下轻柔,由远而近,一步一步却都像踩在安月心尖上。

      远近十数双眼睛也都紧紧追过来。只听十九娘在问:“怎么回事?”

      润卿早在安月身旁跪下,垂首道:“回掌事的,这针是我做衣裳时不当心遗落在里面的。”

      “衣裳是你做的?”十九娘追问。

      “是,掌事的。这是我做给太太的寿礼。今个早上方交到中院。”

      “你怎么能断定这针就是你的?”

      “我早间收拾绣具的时候便发觉少根针。当时也没留意,还只当落在地上或是哪里了。不想却扎在太太衣裳里。”

      “休听她扯谎!”旁边流苏儿叫起来:“我拿衣服时明明检视过了,哪里有针在里面?她这么说,分明是在替黎月做掩饰!”

      润卿斜她一眼:“拿自己的清白替人家做掩饰,你长这么大几时见过的?再说,是不是掩饰,掌事的问明白了自然请太太决断。又何须你在这里穷急吼吼的?”

      流苏儿被这话堵得语塞,紫胀了脸去看黎妈妈。

      黎妈妈却不睬她,只对十九娘一努嘴。

      十九娘会意,便又问润卿:“那方才问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润卿身上微微一瑟:“我,我怕太太责罚。”

      “你怕责罚?”十九娘冷笑道:“怎么这时候又不怕了?”

      润卿闻言低垂了脸,仿佛思索了一下方答:“我也不想因此牵累了好人。”

      好人!

      这两个字听得安月心中又酸又紧,如网如麻。

      这针,真的是润卿的吗?安月当然不会相信。但即便是她的,凭她在家里的地位,又是当下这个情势,只要她肯置身事外,谁又会去怀疑她?润卿绝顶聪明,不会想不到这一层。可她偏要举身赴火,大包大揽。为的是什么?还不都是为了救她安月!

      她们两个萍水相逢,都是无根落魄的人,是等着换银子的物件。可她一次一次的帮她、救她,把自己都不管不顾了,到这步田地上,又指望谁来救她?

      “打死不论!”

      方才黎妈妈的话言犹在耳,润卿会受怎样的责罚?安月简直不敢去想!

      “润卿姊姊!”安月翕动着嘴,心头如油煎火燎,“我安月何德何能,教姊姊如此看重?姊姊几番费力不尽搭救我,我已经无以为报了,若这次又因我而受罚,我就算立刻死了也是千古罪人!”她这样想着,有一瞬间几乎打定了主意,脱口就要承认是自己放的针。

      可她终究忍住了。

      此时的她早不是当年那个不省事的差窍姑娘。后院的磨折,前院的濡染,让她学会越是危急关头越要深思熟虑——姊姊出来认罪,自然是为了洗脱我。若我又出来跟她争,岂不是明告诉人家姊姊说谎?到时候我们两姊妹打起了擂台,不仅破除不了姊姊的嫌疑,还让流苏儿得了渔翁之利!

      怎么办?安月偷觑一眼黎妈妈,只见她神情冷漠坐在亭中,仿佛没有喜怒。

      她又侧过头瞧瞧润卿。不料润卿竟像感应到了似的也转过脸来,还对着她轻轻一眨眼。

      安月脑中灵光乍现,有个念头砰的一声爆出来:难道说——

      润卿却不容她多想,已经面对黎妈妈伏下去,恭敬的道:“今个是太太的好日子,却因为润卿一时疏忽毁了意头,扫了兴致。请太太重重的治罪。润卿绝不敢有半分怨言。”

      “罢了。”黎妈妈竟然哈哈一笑:“这本就不是什么大事。你既然老实认了,我也懒得罚了。只是从今后记得这个教训,万事更加小心些罢。起来吧。”

      安月有些不敢相信,润卿却已经伏下|身去道:“是。润卿绝不敢忘。从今往后润卿一定小心从事,绝不再出任何纰漏。”说着又磕了个头,这才站起来。

      黎妈妈满意的笑一笑,转脸又对安月道:“你也算有长进。也起来吧。”

      安月没想到黎妈妈会这么说,愣了一愣方起身站好。

      流苏儿见了十分不服,横过眼去狠狠剜住安月。不想却叫黎妈妈看见了。

      “流苏儿,”黎妈妈闲闲发问,“你知道错了吗?”

      流苏儿忙埋下头,声调之中却带了怨忿:“请太太明示。”

      黎妈妈瞬间沉脸:“明示?自己的错处自己不想,倒要我来跟你明示,可恨!我问你,你不是说衣裳里里外外都检视过了,怎么还会有根针?可见是存心扯谎害人!”

      流苏儿满心委屈,不禁申辩道:“不是的!奴婢并没有扯谎!奴婢方才说的句句是实。润卿演这出苦肉计,全是为了替黎月开脱。她们两个交好,家里上下谁不晓得?这次的事,说不定她们早就串通好了,里应外合,只把太太扣在缸底看不见①,教好人受过。太太想想,衣裳虽是润卿做的,可我若不熨烫妥当怎么能拿给太太穿?我——”

      “住口!”黎妈妈怒不可遏,打断流苏儿道:“事实俱在你还要狡辩!好人?你逐日做了哪些好事,以为我不晓得?乔龙画虎,邀宠争功。无论何时何事,随处也掐个尖,又还偷懒嚼舌,撩骚惹怪。你这样的好人,我家里可容不下!”说着转头便叫:“蔡掌事,明个把她收拾一下,交给管营妓的孙提调。就说我家的人头缺定下了,就是这位流苏姑娘。”

      众人听见这话不禁大吃一惊。流苏儿更吓得浑身筛糠般打战,哪里还敢强嘴,赶着磕头道:“太太开恩!流苏儿知道错了,流苏儿一定改。求太太开恩,饶了流苏儿吧!”

      黎妈妈丝毫不为所动,冷笑道:“这晚子才知道认错,太迟了。告饶的话,留着说给营里的官大人听去吧。我倒要看看,今后你若是点了他们的房子,他们会不会饶了你。”
      这话一出便似焦雷一滚,炸得流苏儿三魂七魄都飞了。跪在那里一动不动,面如死灰,身如朽木。

      注:①扣在缸底看不见:喻瞒得一点风声都不漏。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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