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魂别有香》意展眉

24、二十三章

　　编书纂集，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安月在后院忍气吞声一年多，直到隆庆五年春天方得到那本香谱。

　　谁料黎妈妈却余恨难消，任凭润卿、顾篆鸣几番说情全不理会。夏婆子又在当中作梗，安月要想走出后院一步都难，更别说去太太面前认错、呈书了。大家正在束手无策，前面忽然传出消息，说黎妈妈染了怪病脱发不止。

　　黎家上下谁不晓得，太太平生第一件得意之事便是一头乌发如云，远胜同龄之人。可自从得了这病，头发一把一把落了不说，连眉毛都掉个精光。黎妈妈心中既慌且乱，四下里延医问药，满扬州城内哪一处神医没有请过？方子换了□□副，银子花了大一堆，却只是毫无起色。

　　安月听说此事，当晚便寻出香谱来，将里面叫做“金主绿云香”的方子抄了一份交给润卿。①

　　那“金主绿云香”传说是金章宗宫内护发秘方。用沉香、零陵香、白芷、蔓荆子、南没石子、踯躅花、生地黄、附子、防风、覆盆子、诃子肉、莲子草、芒硝、丁皮等十几味药矬细研炒，又加香油浸没调合成膏，入罐密封七日方成。乃是生发、黑发、香发的灵药。

　　润卿一面请人循方配出药来，又每日替黎妈妈按摩顶心发窍，以助药力吸收。如此只过得一两月，药效果然显露。不仅止住了脱发，并且新发萌生黑亮如漆。

　　黎妈妈喜不自禁，润卿便趁机将来龙去脉一股脑说了，又跪下去恳求道：“太太，您向来慈厚。这一回，求您看在香药的份上，就饶了月儿，让她仍旧上前面来当差吧。”

　　黎妈妈当即冷脸，哼着道：“不是我不饶她，实在是她的性子太野，我哪里管得住？咱们黎家小门小户的，可禁不起几场火来烧。”说罢自顾自走进内间去了。

　　她那里言者无心，旁边听者却不能无意。流苏儿一面收拾妆奁用具，乔张做致叹气道：“唉，姊姊你就省些力气吧。俗话说得好：‘父子上山，各人努力’。姊姊你这里替她磨破了嘴，她自己不争气又怪得了谁呢。”

　　润卿早料到事情不会那么容易。只见她慢悠悠站起来，对着流苏儿只一笑：“妹妹的苦心我自然明白。可我也有一句话，有道是：‘马身上长不出羊毛，牛眼里滚不出珍珠’。是什么人就有什么样的造化。肚子里没料，心眼再大也是白搭。”说着将手中篦子往奁匣里一丢，擎起帘子也走进里间去。

　　黎妈妈此时早在美人榻上歪下了。润卿见状识趣的走到墙边，自矮柜内取出香篆炉，随手打了个宁神篆香，一面笑吟吟道：“太太方才莫不是说笑话？您怕月儿在前面怕引出火来，放在后院天天挑柴弄炭倒放心了？”

　　黎妈妈闻言随口打了个哈哈，漫不经心道：“我看你平日家心性高得很，倒舍得帮她。”又道：“还有什么话，你一口气都说了吧。憋在那里，连我都着急。”

　　“是，太太。”润卿便放下香炉，走近前来道：“要说月儿的性子，还真是野了点。可谁不是她那么大长起来的？谁还没犯过几个错？太太忘了吗，那一年我刚进来，还不是手板心都给打烂了的。爬墙头要翻出家去，冒起火来撞柱子跳井、死命往您肚子上擂的事情不也都做过？”

　　黎妈妈嘴角往上一挑，似笑非笑的道：“你也是个不省心的。”说罢翻过身又旽起来。

　　润卿便又接口：“饶是这样，也没见太太您罚我去后院烧一辈子火呀。况且她在后面这大半年，打磨得性子温软了许多，竟像换了个人一样。太太在前面怕是没听见说，如今厨下也有大半的事情让她上手，再没出过纰漏，连夏妈妈等闲都寻不出个错来。再说——”她话间顿一口气，轻咳了两声，见黎妈妈觑起眼睛瞧住她，方又道：“上一回的事情她也想明白了，晓得是自己不对。好几次要当面来跟您认不是，只不过夏妈妈担心惹您生气，在当中拦着罢了。”

　　黎妈妈脸上只闲闲的，睨住润卿道：“老夏都怕惹我生气，你就不怕吗？”

　　“我不怕。”润卿摇摇头，满面笑容的道：“我晓得太太是个得理让三分的人，不会跟咱们小孩儿们一般见识。”

　　黎妈妈哼道：“你别以为给我个高帽儿戴我就受用了，就任你们整治。我不吃这一套。这孩子是有些成色，可咱们黎家也不是缺了她这根萝卜做不成席。她有几斤几两，让她先过一过自己的心头秤再说。给她那么多脸面她不要，如今再求我回心转意，没那么容易。”

　　润卿心灵神慧，黎妈妈玄外之音她一听便明，当下顺着话头道：“太太教训的是，她这个犟脾气不收敛，一辈子吃苦头。不过，这一次她倒真是诚心悔改。我听她说，下个月太太五十大寿，她愿意把家里一本老香谱子献给太太做寿礼，只是不晓得太太愿不愿纳芹意。”

　　黎妈妈闻言眼睛一亮，想一想又撇了嘴。望着润卿心口一指：“你呀！你那些花脚乌龟的话，少来。这个家既然姓黎，那就是我的天下。但凡我勾一勾手指，就没有拿不到的东西。香谱我当然要，让不让她上前面来却不一定。你把这话一字不改的跟她说。她想好了，明个午饭后就把书给我带来。但不许进院，我打发人在门口等她。交了东西也别走，只管在门外墙根底下跪两个时辰再说。”

　　润卿闻言喜出望外，正要道谢。黎妈妈却已经又道：“你先别高兴，我话还没说完。她跪上一日两日我也看不出真心假意。但若是一年半载跪下来，碰见哪一天我兴致高了说不定就准了。再有，她若忍不下这口气，你劝她趁早打消了念头罢。”

　　润卿下来自然原话说给安月知道。

　　安月哪有奈何，只得在正院门外跪起来。

　　起先众人出入时看见了，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出来。但半年过去，她仍日日如此，大家竟也习以为常。

　　这一日已入了三九，四下寒气大起。院门那里原就是个风口，安月只跪了小半刻便把浑身都僵透了。

　　火巷里远远有人抱着两手向这里走来。安月偷眼一瞧，原来是朱娘子，便强打起精神道：“大娘你来了。”

　　“唉——”朱娘子未言先叹：“孩子你心眼也太死了。这天寒地冻的谁出来？你偷个懒少来一天，谁又会晓得？冷地下这样跪久了，将来落了病根看你怎么办！”她口中句句怨气滚滚，松开手臂却露出怀里护住的瓷盅：“这是红糖姜水。你快趁热喝了祛寒。”

　　安月眼中有泪，脸上却只管笑，仰脖把一碗姜汤喝个干净。

　　朱娘子收好瓷盅，临走还不忘叮嘱：“今个再别耍犟了，受不住就回来。千要紧万要紧，自己的身子最要紧。晓得吗？”

　　安月嗯一声，目送她渐渐走远。院门那边冷风更加逼人。她紧了紧领口，无意中一溜眼，竟唬住了，连忙垂首：“太太。”

　　黎妈妈袖着手站在门旁，面无表情的道：“听见了吗，叫你受不住就回去。你打算怎么办？”

　　安月想都没想的道：“太太让我来的，也只有太太才能让我回去。”

　　黎妈妈脸上好似起了点笑意，半晌问：“你是真想到前面来？”

　　安月连忙点头：“是的，太太。”

　　黎妈妈哼一声：“又来跟我惹事吗？上一回你闯的祸还嫌不够大？”

　　安月猛吸一口气，有句话在喉咙口来回打转，但终究咽下去，只低头道：“上一回的事，月儿已经晓得错了。月儿今后一定加倍小心，再不会给太太闯祸了。求太太给个恩典，让月儿回前面来吧。”

　　黎妈妈满意的点点头，又道：“给你个恩典不难，但你也要给我个因由。你为什么想上来？”

　　安月看看黎妈妈，咬住嘴唇想一想，答道：“我想在前面好生学本事，将来也能做个像润卿姊姊那样的人。”

　　黎妈妈听了这话半天没言语，一双眼牢牢盯住安月，目不转睛。

　　安月心里直打鼓，只得问：“太太不信？”

　　黎妈妈笑起来：“我信。你说的是真心话，我为什么不信？”一面又道：“可是你也要知道，这世上人人心里都有自己的小算盘，但都不会讲出来。就比如方才的话，我若这么问她们，她们往往答的是想来服侍我，想在我身边尽心、尽力、尽孝。这自然不会是出于真心，可因为顺耳的缘故，听的人也懒得去追究什么，反倒更高兴些。你往后也要学着象这么说才好。晓得吗？”

　　“晓得了。”安月敛着眉眼答一句，忽又摇头：“不过——我跟太太不会这么说。我跟太太只说我的真心话。”

　　黎妈妈闻言大笑起来，拖着长音道：“嗯——孺子可教也！”末了，总算说一句：“起来吧。回去收拾好东西，晚上就过这边来睡。”

　　安月心中一阵惊喜，赶紧伏下去道谢。黎妈妈却已经转身走进门里去，又撇了头道：“这是你自己选的路，将来可不要后悔。”

　　安月方欲答话，院门早“砰”的一声合拢来。带起的冷风扑了她一头一脸，倒让她觉得松了口气。

　　膝上又麻又痛，她慢慢直起身，两边裤腿上的布已经被她搓得发烫。她连忙丢开手儿站起来，扶住院墙一步一歪走回后院去。

　　注：
　　①金主绿云香：传为金章宗宫中所用。
　　原料：沉香、蔓荆子、白芷、南没石子、踯躅花、生地黄、苓苓香、附子、防风、覆盆子、诃子肉、莲子草、芒硝、丁皮。
　　制法：将以上原料各取相等分量，加入卷柏三钱，用清香油浸渍，用厚纸封住罐口，贮藏七日。每次梳头时洗净手，蘸油，擦在发顶心，使其渗入毛孔。不到十日，发质乌黑如漆。头发偏黄偏红者变黑，秃发再生。

　　这一去，是福是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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