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魂别有香》意展眉

13、第十二章

　　安月被接回后院已是第二天晌午时分。小姑娘被吓得不轻，大半个月里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厨房里走了薛氏，夏婆子便荐来一个远亲叫江娘子的补缺。那妇人平日家甚少言语，行事动作也木讷得很，不想厨艺却十分精湛。头一天做的水晶三丝雪里蕻和雏鸽子烧小萝卜，一个清鲜，一个浓稠，吃得黎妈妈赞不绝口。夏婆子自觉脸上有光，便格外看顾她。让她日常只上小灶，专一调制黎妈妈同润卿等瘦马姑娘的膳食。朱娘子退而求其次上了大灶，照管丫头婆子和外院伙计们的一日三餐。安月、彩儿仍旧帮厨打杂。不知不觉间也过了有大半年。

　　眼看夏去秋来，又是菊黄稻香蟹肥时节。黎妈妈一贯喜欢附庸风雅，这一日突发奇想，要办一个蟹会。请一请素日的至交好友，大家闻香品茗、饮酒食蟹，欢宾乐主，逸兴遄飞。她老人家说风就是雨，即刻圈定了日子，就在下月初二。

　　吩咐一下来，全家上下都不敢怠慢，提前大半个月便开始预备。

　　十九娘居中调度，每日除了处理日常事务，还要督促下人们收拾房屋、整饬庭院、培植花草。夏婆子则主管采买时蔬瓜果、肥鸡鲜鸭，并亲自到近郊各田庄选购活蟹。厨房众人又要备办各餐饮食，又要制酒、蒸花露、做乳酪、糕饼果茶，忙得脚不沾地，人仰马翻。

　　安月毕竟年纪小，没见过这样的阵仗，跟着大人们跑前跑后，倒觉得喜欢。

　　这一日中午，外面酒庄里送来两大坛当年的新酒。十九娘命人细细检视过，交割了银两抬到厨下。朱娘子便赶紧开始炮制竹露酒和玉壶冰酒。

　　所谓竹露酒，乃是将当年的新酒装在陶瓮里过一夜。第二日一早趁着夜露未干，将酒汁注入粗大的青竹节中，再用细泥将孔洞封住。过上十天半月来取时，酒汁已顺着竹节间的膜隙沁至底部。当下凿开竹节引流而出，只觉酒香当中混入了丝丝竹香，愈发清远甘润，恰似君子比邻，淡雅相集。

　　玉壶冰则是取其香甜，又叫冰雪酒。将上好的雪梨跟冰糖泡在烧酒里。饮用之时先拿酒注子装了，烫得滚滚的再喝。消冷积、解鱼腥之气，满口留香。

　　只见朱娘子先搬来十几个敞口陶瓮摆在脚旁，又将大酒坛上的封纸拆掉，拿水瓢将酒液慢慢舀进陶瓮里。看看装得有七八分满了，便封好瓮口又装下一个。

　　酒坛高，陶瓮小，她一次又一次弯腰、起身，不消半刻便汗湿了满背。她直起身来舒一口气，轻轻捶着后腰，一眼瞥见廊下，有个人正倚着墙根嗑瓜子，顿时心口火气上冲，呵斥道：“彩儿！干什么呢？又在偷奸犯懒，你的皮又痒了是不是？”

　　彩儿浑身一战，牙齿差点没咬到舌头。眨眼间手上便多了根扫帚，涎着脸申辩道：“朱娘子你冤枉死人了。我可是扫了一下午的地呢。这会子才歇口气。”

　　“放屁！”朱娘子道：“这才多晚子你就扫了一下午了？这么点地方，用得着扫一下午吗？你是跟它涂脂啊，还是抹粉哪？”她越说越气，使力把水瓢往酒坛里一丢，怒道：“还不过来帮忙！”

　　彩儿撅着嘴应一声，咧咧吃吃往这边挨，路过厨房门口风一般旋进去，嘴里叫道：“江娘子，我来帮你。”

　　朱娘子一下气得眉歪眼斜，待要叫骂又怕牵三惹四开罪了夏婆子，只得喉咙里嘟哝道：“贼骨头的小东西，看人下菜碟！跟着她就是香的？你就当了她肚子里的虫，还不是一泡屎拉出来罢了！”她心里又酸又恨，见水瓢浮在坛边晃晃荡荡，一甩手撩在地下。

　　瓢上有酒，落地便沾上了一层灰。她直瞪瞪看着，又站了一回，终究弯腰捡起来，走到井边去洗。

　　安月恰巧从厨房出来，追上她笑道：“朱娘子给我吧，我顺手。”说着将手里一摞瓷碗举了举。

　　朱娘子也勉力笑笑：“你做你的，别管我。”

　　安月只得哦了一声，想想又道：“朱娘子别急，我洗了这些碗，厨房里的事就算了了，那时我就来帮你。”

　　“我不用你帮。”朱娘子一面放桶下去打水，勾着头道：“你有这句也就行了。事情做完自己回屋歇着吧。忙了一上午，你不累吗？”说话间已打上一桶水来，却先倒在安月面前的木盆里。

　　安月咬着唇角一笑，道：“不累！跟着朱娘子哪里会累？跟着朱娘子呀，比在屋里歇着还舒服呢。”

　　一句话说得朱娘子心里十分受用，不禁伸手在安月脸蛋上一拧，眉开眼笑的道：“小乖乖，嘴巴就是甜。”

　　安月“哎呦，哎哟”叫着，拂开她的手道：“朱娘子轻点，好疼呢。”

　　朱娘子便又拉下脸道：“活该！你心里怎么想的，以为我不知道呀？你是晓得跟着我有搞头才说这个话的吧？小鬼精！”她一面说着，作势又伸手来捏。

　　安月忙歪着头躲闪，还捂住两个脸颊。

　　朱娘子一把拉过来，却只是在她头上摸了摸，到底掌不住，嘿嘿一笑，从围裙下掏出几个大大的鲜菱角来，装在安月兜里：“傻孩子，这点小事情，你朱娘子还做不来？不用你帮。你要愿意来，就在旁边看着，陪陪我就行了。”

　　“嗯！”安月脆生生的答应下，交卸了厨房的差事，果然来陪她，也帮着打打下手。

　　当下两人合力装了十几瓮酒，封好垒在院子角上。见坛里还剩下三四十斤模样，朱娘子点点头，又端来一大筐上好的雪梨，用井水洗净了，削皮去核切成大块。她看看左右无人，捡起一块来就吃，转身又往安月嘴里塞，倒把安月唬了一跳。

　　两人笑嘻嘻吃罢了梨，将剩下的丢在坛里泡住，再倒入二斤冰糖，搅拌均匀，封上坛口存进库内，早已是申二三刻时候。

　　安月一屁股坐在库房门口，捧着脑门道：“朱娘子，我头晕得厉害。”

　　朱娘子忙过来摸摸她的额头，见她一张小脸通红通红的，连眼睛里也染上了，滑来转去好像定不住，便笑道：“哟，酒没喝到，人倒先醉了。走，这会子厨房里没人，我去给你做两口醒酒汤喝。”一面叉她起来。

　　橘皮醒酒汤又酸又甜，安月喝下去滚烫的两大碗，又坐了好一阵方缓过劲。朱娘子笑道：“你看你，这么点酒气就把你熏醉了，这可不行。你既到了咱们这样的人家，也该有些酒量才是。将来出去了也不会被人欺负。”

　　安月便有些为难：“以前在家里，爹爹从不让我们饮酒。连他自己也滴酒不沾。说是酒易成痴，最伤鼻、舌之识。”

　　朱娘子蹙眉道：“什么文绉绉的，难为你还记得住。”说着又问：“你家里做什么的呀？听说你爹是上山采药摔死的，敢是看病的郎中？”

　　安月摇头道：“不，我家是世代制香的。”

　　“制香的？”朱娘子有些意外：“就是那些香药面子、香饼子、香茶什么的？”

　　安月点点头。朱娘子便又问：“那你也会做？”

　　安月答道：“从前常给爹爹打下手。寻常一点的兰香、孩儿香茶我都做过。更难的嘛，方子兴许记得，做就不会了。”

　　朱娘子由不得一声惊呼：“呀！怪道你识文断字的。要说这些东西，我们粗人哪里懂的？得是太太、顾先生跟润卿他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才挑弄得。”她话到此处心中忽然灵光乍现，瞪了眼问道：“你会这个手艺，太太知道吗？”

　　安月赶紧摇头：“不知道。”

　　朱娘子便有些急，又追问：“那你没跟她说过？”

　　安月嘟着嘴，低头道：“我可不敢跟她说。太太眼睛里有古怪，看着怕人。”

　　朱娘子啧一声，怨道：“傻孩子，你又没得罪她，怕她做什么？我还告诉你，咱们家太太一天到晚就迷这些香道、香药。她要是知道你这个来历，还不高兴得心痒！管保立刻调你上去跟她。哪儿还用在后院吃这些苦？到时候别说我们了，就连——”她语声一顿，瞅瞅四周刻意压低声调：“就连夏婆子也要奉承你。”

　　安月问：“跟着太太好吗？”

　　朱娘子拍手打掌，惊怪连连：“哎呀，你这个孩子，别处不打紧地方千伶百俐，偏这紧要关头是秤杆做心眼——百不通气。跟着太太有什么好？比你在厨下杀鸡烫鸭的，可好多了。吃穿自不用说，凭你的模样，再学些曲子弹唱，将来太太一高兴，给你聘个高门大户，少说也做姨娘呢。”

　　“可是——”安月迟疑了一下，道：“薛嫂子说，姨娘也就是个奴才命，是人家的玩意儿，猫狗一样。”

　　朱娘子闻言倒张了好半晌嘴，末了叹气道：“这话呀，是也是，可奴才跟奴才还不一样呢。你签了卖身契，就上了这条路。说的难听，就是做奴才的命。你要去挣、去拼，那才能走得好一些，才能当得上姨娘。若走得不好，酒楼上举牌子卖唱、女院里卖笑卖身，那才是十八层地狱呢。”

　　这一番话，听得安月心里发虚，好一阵垂目不语。

　　朱娘子见了，不由暗暗失悔，只道是自己说得太直太深，伤了孩子的心。可转念又一想，不这么说又能怎样呢？自古以来良药苦口，这些话虽然难听，但早说晚说总归要说的，且是宜早不宜晚。今日既然话到此处，索性说个通透。便又道：“你方才说你怕太太，可太太是什么人？是咱们黎家的当家人，你的前程就攥在她手里。你即便再怕她，也要跟她周旋。她这个人素来爱装表面佛，只动嘴，不动手。你会捣鼓那些香料、香药，就已经占了先机。只要忍得心头气，不怕逗不得她高兴。她给你个青眼，你才能攀个高枝，下半辈子才有口好饭吃。晓得吗？”

　　安月眼中闪闪发亮，紧抿着嘴唇也不知听懂了没有。

　　朱娘子便又道：“丫头你还小，这些话怕是还不懂得。可无论怎样都要记在心里。你要听朱娘子的，朱娘子不会害你。”

　　安月终于笑了笑，点头道：“嗯，我懂，我听朱娘子的。”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