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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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眼便是九月初二。这一天黎家果然宾朋济济，热闹非凡。顾篆鸣、苏横波这些常客自不必说，就连五灵观里一向深居简出的老仙翁玄通道士也亲身赴会，不禁惹来众人艳羡。
只见那道人青袍草履，手摇鹅扇，至厅前先揖一礼道：“黎太太好雅兴！请恕贫道来迟之罪。”众人看他道巾下一头鹤发如雪，年纪总也有八十开外，却声洪似钟，容光满面，都啧啧而叹。
黎妈妈心下更添十二分得意，早还礼道：“老仙翁哪里话！仙翁远来，求之不得。寒舍蓬荜生辉，怎敢怪罪！”一面引入上席安座。
当下两人又是好一番寒暄，只听玄通道：“老道不才，适逢如此盛会，却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礼数。只有随身的几星‘宣和御制香’，为贫道素来珍爱之物。今日献予太太跟众位大驾尊前，虚应胜景，聊表寸心。”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桃仁大的锦盒，擎在手心递过来。
黎妈妈只觉呼吸都停住了，一颗心几乎从胸口跳将出来！
原来那“宣和御制香”，乃是昔日大宋国徽宗皇帝亲研御制之物。以沉香、降真香为骨，次配龙脑、麝香、黄熟、丁香、甲香等珍材奇料，香脱为形，朱砂为衣。其气华而不俗，深长隽永，意蕴悠悠，是谓香中圣品。惜乎宋末宫倾，此香熬合之法亦随之散佚。故其后几百年间，虽见于方载，却未睹实物，一贯为黎妈妈等好香人之大憾。此刻骤然得闻，怎不叫人欣喜若狂？
黎妈妈毕竟涵养好，且又当着许多人的面，胸中震如擂鼓，却仍只欠身道：“老仙翁太客气了！如此厚礼，叫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担当得起！”
玄通嘿嘿一笑，把手收回来握在胸前道：“既然太太嫌弃，那老道只好另作打算了。”
“哎哟！”黎妈妈当即满脸堆笑，一张嘴便如含了蜜糖，说出话来甜得发腻：“老仙翁哪里话来，我就有百十个胆子，三清界内玄通真人面前，可怎么敢哪！我就只是在想，这么个精贵的东西，世人做梦也梦不到的。可老仙翁倒好，说送就送，一点也不心疼。可见您那五灵观里不知还藏着多少宝贝！罢了，这黎家我也不要了。明日就拜在老仙翁门下。老仙翁可怜可怜我，把您那长生不老的法子一并交给我吧！”
玄通脸上乐不可支，捻着长须道：“得陇望蜀，黎太太，这才是你改不了的脾气。”说着将手一张。
黎妈妈便口谦一个愧受，双手接过锦盒仔细收在袋中。
少时宴起，黎妈妈领着众人移步东园。梅冈、云榭皆过而不入，又走了半盏茶功夫，方见桂丛深处小小一个轩厅里灯火通明。
有人脚快几步赶到近前，只见小垣低矮，花砖青黄，桂树层层倚着墙边延伸过来，露出青苍色一弯天际，正与房檐相接。檐下悬有一副匾额，题着“桂露山房”四个字。那人微微颔首，又念两旁柱上的楹联：“回风入座飘歌扇，冷露无声湿桂花。”便赞道：“好一个细巧的所在。此处开宴，蟹为题旨，桂为引子，若再佐以笛声南曲，便是人间仙境了。”
众人闻言七嘴八舌各自敷衍，只有顾篆鸣望着黎妈妈微笑不语。黎妈妈赶忙冲他拧拧眉，又转过脸去一叠声请众人入内安坐。
顾篆鸣却不动步，人丛里兀自飞起眼来，左右张望。
苏横波一旁哼笑道：“你们又在弄什么古怪？”
顾篆鸣便也笑道：“我哪里弄了什么古怪。我只是奇怪。黎太太想要出人意表，偏就有人递脖子在刀下等着挨，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心。”
苏横波嘴角一歪，低道：“你管他有心还是无心呢。要我说，这有银子便是有心。若没银子，你就有一万颗心，在她那里也还是白费。”
顾篆鸣面色突然一变，别着脸看看苏横波，自顾自走入厅里去了。
一时间主客们纷纷坐定，有丫头奉上白定磁盏儿装的玫瑰金橙子泡茶。众人揭起碗盖，见盏中明水流芳，映着灯影煞是好看。待入口时，但觉一股酸甜清爽味道，和着淡淡玫瑰花香，让人心胸大开。
只吃得两口，便有洞箫声自轩外桂影婆娑处曲折而来。有人敲着檀板轻吟慢唱：“阑槛凭虚望，峰峰积翠浮；琅华千个晚，钟磬数声秋。塔影明流外，人烟古渡头。重来玩凉月，桂树小山幽。”
一曲歌罢，众人半晌无言，继而轰然叫好，都道以诗入调竟比寻常的南曲更见情致。先头那人便有些讪讪的，拱手笑道：“惭愧，惭愧。黎太太意趣风雅，在下望尘莫及。”
黎妈妈笑道：“哪里，她们不过胡乱唱唱，应个景罢。先生这么说，真真折煞个人了。”
她那里话音方落，早有婆子们抬了十数张香红木食案到每个人面前安放。只见那案上杯碟盘盏俱全，高足碗中盛着新橘、菱角、风栗等杂食果品。另有盛盒内鎏银的锤、镦、钳、铲、匙、叉、刮、针一套食具，便是俗称的蟹八件了。
少时婆子们鱼贯退出门去，另换一队小丫头捧了食盒上厅里来，走至每人身边站定，齐齐揭开盒盖，但见鳌脚俱全的一对整蟹卧在白盘之中，金黄丰腴，还带着淡淡的菊花香气。
原来生蟹在入屉前已用淡酒、姜葱汁、椒盐以及捣烂的菊叶汁泡了整整一夜。又经大火蒸煮，连水中也加了生姜、紫苏、桂皮等调味料。待及上桌，早是腥气全无，花气清幽了。
丫头们将手中瓷盘摆在案上，又往杯里斟入滚烫的玉壶冰酒。顾篆鸣不经意抬头，见身侧这一个女孩眉清目秀，正是那晚自称黎月的小姑娘，便对她笑了一笑。
安月却不敢笑。她头一回当这样的差事，生怕出错受罚，斟了酒便一步退到顾篆鸣身后。
顾篆鸣来不及收回目光，一下子瞧见上首坐着的玄通。
只见那道人微垂了双目，口中念念有词。面前一张案上全没有蟹、酒等物。两个玉色小盏中盛的是浸了蔷薇花露和香橼花露的粳米粥，另配有四碟子精细素食小菜。顾篆鸣不禁暗赞黎妈妈想得周全。忽然心中一念，又环顾席上，见左右几人皆是扬州城有名头的瘦马掮客，便将这蟹宴的来历想了个清清楚楚。当下又是一笑。
此时箫声又起，更和以曲笛、琵琶。人声也益发明亮激越，唱的是一支相和歌平调曲，叫做《对酒引》：“当歌对玉酒，匡坐酌金罍，竹叶三清泛，蒲萄百味开。风移兰气入，月逐桂香来。独有刘将阮，忘情寄羽杯。”
歌声便如号令，当下众人齐声相和，将歌子又唱一遍，末了倾杯而饮。黎妈妈当先而动，执起银钳剪下一只蟹脚。宾客们便也跟着举腕起箸，甚而十指齐上。一时间，满厅内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好不快活。
黎妈妈要尽地主之谊，少不得下来挨着桌子让酒。有人起了酒兴，叫嚷着要听当年名冠扬州的清音唱。黎妈妈推避不过，便吊起嗓子哼唱道：“爱秋来那些：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想人生有限杯，浑几个登高节？嘱咐俺顽童记者：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她原是上了年纪的人，声音自然不及小姑娘清澈，却由此更多了些意韵，仿佛一唱三叹，直听得人心皆醉了也。
须臾唱罢，下面众人只觉意犹未尽。有人站起来抱拳道：“请恕在下先行一步。”
众人不解，忙拉住问缘故。那人道：“在下要回去问问爹娘。”
另有一人笑着过来将他按在座上，教训道：“你好好的吃你的酒吧，又问你老子娘做什么？”
那人方装模作样懊恼道：“我要问他们，怎么把我生得这么晚，害得我没能得见黎太太当年的丰采。”
此言一出，轩内人无不笑得跌脚。一人强作正色道：“你听我的。也不用回家，就在这儿立刻跪下，请黎太太可怜可怜你，把那清商曲辞再唱一套方是正经。”
黎妈妈笑着睃那人一眼，摆手道：“小顾你快住嘴吧。我还不知道你们，撩骚逗子，吱唔成六天，做出这些怪张致来哄我献丑活德。我偏不上当。”又对众人道：“再说了，你们听我这半百的婆子唱，能有什么意趣？”
顾篆鸣何等聪明样人，当下顺着话头道：“黎太太就别藏着掖着的了。方才唱曲的姑娘是谁？还不请出来让我们见一见芳容。”
黎妈妈一叠声哈哈大笑，指着顾篆鸣道：“好你个小顾，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一面车过头，对门口伺候的十九娘闪一闪眼睛。
少时便听檀板一响，众人不由循声侧目。只见轩窗上垂着的竹帘缓缓升起，露出后面却是一个小戏台。帐幕下四五个女孩子，一色的豆蔻梢头，盛装华服，或坐或立。
厅中人片刻间个个目光如炬，交头接耳，好一番品评下来，都道左手边执洞箫的女孩子最是绝色。顾篆鸣心中微微发紧，举起杯来一饮而尽。
黎妈妈见了解气的勾一勾嘴角，收回目光把双掌一合，唤起台上一声清唱：“采莲归，绿水芙蓉衣。秋风起浪凫雁飞。”正是清商曲辞《江南弄》中的一套《采莲歌》。
注释：撩骚逗子、吱唔成六天：扬州方言，形容人惹是生非、胡说八道。
活德：扬州方言，丢人现眼的意思。
作者有话说第14章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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