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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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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嘁得啷咯咚不咙咚呛!!
大年初一,闹醒展昭的不是爆竹鞭炮,而是街上的新春腰鼓巡演。
从里到外全套新衣老早排好队等在床头,崭亮的新皮鞋捧着雪白的新袜子蹲在床脚。
「万事俱全,只欠猫咪~」
骤然压到眼前两厘米处的俊脸惊得展昭差点滚下床,某罪魁祸首一脸无辜的直起身,慢条斯理地说:「伯母让我过来看看懒猫是不是还在赖床。」
展昭边套衣服边腹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白老鼠比他早起的概率也就这三百六十五分之一。阿嬷平时管得少,初一大早拜祖宗这事却是铁律如山,白玉堂稍有磨蹭直接掀走被子,深冬早晨冰凉的空气比任何闹钟都管用……
厨房里挤满了衣着光鲜的邻里,秋阿嬷正乐呵呵地给来拜年的大大小小派红枣茶,细白瓷杯里汪着澄澈的冰糖水,衬上杯底四枚滚圆溜胖的朱红枣子,鲜亮得很。
新年老例,入口的头一样必是这甜枣茶,所谓吃枣年年好。
老人家笑眯眯地捞过展昭:「阿昭乖,阿嬷给你张红纸头,让你快快长大。」
展昭左躲右闪连说不要不要,秋阿嬷强塞硬给非得拿着拿着,展妈连推带拦怎么也不行不行。这边丁妈趁空抓过白玉堂,还得提防着隔壁孙妈妈往大小丁兜里塞红包……
展爸和丁爸两老爷们早就熟门熟路地顺了几块发糕,提起热水瓶大茶壶摆龙门阵去了。若等婆姨们你推我让客套完再拉段家常,早饭也差不多该改午饭了。
性急如丁小二,刚完事便一头躲进屋里拆红封,大红纸头裹着簇新笔挺的一元票子,开时一阵油墨香,五张的十张的,抓在手里红彤彤的一把喜气洋洋,怎能不叫人浮想联翩!杂食店里花花绿绿的糕饼点心,百货店刚上的变形金刚小汽车篮球……
然后自然是拜年。
展昭对拜年没好感,累。
展爸这位语文特级教师很有点老式做派,礼数最是周全讲究,初一初二长辈平辈亲友家里都得巡个遍,一家人跟陀螺似的转。其实也不过是多走些路,然而遇上有孩子的人家,话题多喜欢围着小的打转。展昭这亲友里公推的优等生乖孩子自然是理想榜样,或按当事人的想法——理想标靶。「你看人家昭哥哥如何如何」,「这孩子要能有阿昭的一半我就烧高香了!」别家孩子一样有自尊的,这话听多了,瞅着他的眼光分明就写着:装腔作势的小班长!
他不是个虚荣心过剩的孩子,太多赞扬反叫他莫名疲倦——你不得不以言行来为这些殷切的赞赏的目光埋单。还是被臭老鼠撺掇着上房揭瓦时快活,他礼貌乖巧地陪着大人们说笑时,心里常常开起小差,特优生这词,也只有落到白老鼠那张死没正经的嘴里才能可爱一回。
白玉堂对拜年也没好感,闷。
阿嬷岁数大辈分高,只在家等客上门,白玉堂自然得老老实实陪着不能乱跑。其实也不过是少玩几天,然而登门的亲眷好些是平时不大见的,总爱拉着他感叹一番,「看这眉眼可不是跟阿妹一个模子出来的!瞧见他就想起阿妹了!」,「玉堂生得这样好,脑瓜子又聪明,阿妹要是还在该多高兴……」说着说着阿嬷又要红了眼圈,连带他心里又闷又堵。
其实他对母亲的记忆已经模糊得只剩遗照上那张秀丽温婉的脸,可他受不了阿嬷送走客人后背过身悄悄抹眼珠子。
有一年,白家叔祖上门,聊着聊着就说到白爸身上:「阿强也太狠心了!哪儿不能讨生计,这么小的孩子都能撂下不管……」,他在边上蓦地火起,冲着叔祖就喊:「我爸爸才不坏!爸爸对我最好了!」阿嬷怎么骂他都只硬邦邦的梗着脖子,死活不肯赔不是。
那时自己多大,六岁?八岁?他忘了,他只记得叔祖走后,阿嬷狠狠赏了他一顿板子,说自家不养顶撞长辈的坏孩子,打完了却搂着他哭了一晚。
还是猫好。这时他总想起那只静静搁在自己手背上的手,凉凉的,却让他觉得很暖。
只有大小二丁是盼着拜年的。丁妈妈娘家在郊区,过年必要一家子回乡小住几天访亲问友。农家鸡鸭总比市场上饲料灌大的香甜,乡野村陌总比城里头千宅一面的新奇,回来再不济也可以炫耀自己看见过活生生的猪,还是一整窝的!
总算熬到初三,按老规矩,这天不许登门拜年。忙了小半月的大人喜欢窝家里看看电视好好歇一日,精力永远花不完的小鬼头却盼着出笼疯一天。
那年月的竹屿治安良好,丢小孩还是闻所未闻。展爸爸一向主张独立性从娃娃抓起,男孩子就该多放出去锻炼锻炼;展妈妈和秋阿嬷纵有一百个不放心,对着两张期盼满满的小脸也不忍心泼冷水了。
小心挤小心板车小心生人不要随便跟人说话钱要当心不许在街上跑仔细撞着人不许去井边东西不要胡乱吃小吃店要选地方整洁碗筷干净的大冬天不许买雪条冰棍……
展昭还在门口不住点头,白玉堂老早不耐烦了,一把拖着他径直往外冲。
街上汪洋汪海的人,个个是满面含春,尽情地释放满心快活。散不完的鞭炮味叫空气都溅了年的喜庆。连城管工商都睁只眼闭只眼的好日子,街边摊雨后春笋似的密密匝匝。有做糖灯影儿的,铁长勺左盘右蹙做龙蛇走,案板上飞禽走兽栩栩欲活;有捏面人的,六色面团愣是生出花样百般,要威风数猴子齐天,要俏丽有提篮天仙;有卖冰糖葫芦的,红红黄黄圆圆串串煞是惹眼,老长的稻草桩子已经秃了半边……
五脏庙自是要祭的,鱼丸白皮劲道馅儿鲜香,满煎糕内里清甜外头焦香,贡糖夹饼油润酥香,转了大半圈,酒足饭饱的白老鼠知根知底地搭上展昭肩膀:「去书店!」
展昭不由得一笑,白玉堂就像他肚里的蛔虫,总是知道他想要什么。
新华书店就在大街边,这时节难免传染上喧嚣,里边人倒不多。展昭没看少儿类没看文学类,而是先往艺术专柜走。这店虽不大,但因竹屿有个艺校分部,专辟的艺术类柜台货色倒多。白老鼠平时喜欢涂涂画画,没少眼馋那堆画册——可惜价钱总让他只有白看的份,难得今天口袋里粮草充足,想也知道定是心痒难抓。
他听见身后某只低低的笑声,「好贴心的猫。」
艺术专柜对展昭而言,多少有些陌生。白玉堂兴致勃勃地左挑右拣时,他只在一边好奇地打量,画册们比起他惯看的书华贵得多,气派、厚实,封的是硬皮,用的纸又厚又滑,跟挂历纸一样,连书脊的花色都格外繁复。
他随手取了一本。
《战地记者罗伯特卡帕》,封面上一个外国男人笑得狡黠,纸张很厚实,里边是纵排繁体,托从小练毛笔字的福,他看着并不吃力。
那时为什么会抽卡帕传?很久以后,展昭抚摩着已经泛黄的书皮,仍旧对孩提时代的选择感到好奇。传记也不该出现在艺术专柜,也许偶遇就像命定,无所谓缘由。
他也记不起那男人的故事是怎样吸引自己了,那些全然陌生的惨烈战事从十二岁的展昭指尖滑过,那个叫卡帕的男人穿梭在枪林弹雨中,见证与记录着历史。
不知翻了多久,肩膀忽然一沉,一转头,白老鼠正把下巴搁在他肩上。
「看糊涂了?喊你都没听见。」
「哦……你挑好了?」展昭不好意思的抓头。
白玉堂晃了晃脑袋,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最后他指了指书架顶层的玻璃展柜「瞧。」
玻璃有点反光,侧着头才能看清顶上那本厚书的封面,展昭说不清他看到的是什么,一座看上去只是钢筋和玻璃架起的三角形造物,然而它似乎又有种难以言表的大气,简洁而宏伟。
「建筑大师贝……铭作品集,中间那字怎么念?」
展昭摇头,他也不认得那个「聿」。
「这是房子?」他有点好奇,白老鼠眼里鲜少有这样的热烈和沉迷。他们没指望拿出来看,摆展柜的都是高价书,店员不会为小孩子开启的。
「好漂亮……」白玉堂回过神,「你喜欢这本?瞧你都看入迷了。」
展昭翻翻封底,有张小标签,进口图书,四十五元。他沮丧地摇摇头,虽然今天是自己一年里最有钱的时候,不过……
「我只剩二十五块了。」
白玉堂掏掏自己口袋:「我也有二十多,一块买吧,反正我也没看上别的。」见展昭又摇头,他劈手夺过书:「战地记者?啊我最喜欢看打仗了!走走,交钱去!磨蹭啥,走啦,一三五归你二四六归我周天一起看!」
那天夜里,被早早赶上床的展昭偷偷把台灯挪到被窝里,捧着新书啃到钟敲一点。
罗伯特卡帕。战地记者。
他带着这个传奇的名字陷入黑甜乡,那晚他睡得很沉,连梦都没有做。
那天夜里,白玉堂做了个新鲜梦,他挥笔画下的一串三角化成晃耀的水晶片,在他头上拼合成巨大的穹顶,上面倒映着两个男孩亲密无间的笑脸。
那天夜里,新年的第一记春雷破空而来,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