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第 19 章 ...
-
18、
吭哧——咣啷——轰隆轰隆——哗啦——哐——哐——
丁兆兰在一片呛人的尘土中快步绕过工地,无比庆幸自己让卖芋包的阿婆多裹几层袋子,眼下正好防尘。
这一年来,青城越发「热闹」了,由挖掘机、推土机、搅拌机们倾情奉献的后现代工业合奏基本没间断过,只是三不五时换换演出地点,似乎正用这些无法忽略的轰响,提醒着惯于安逸的小城人——时代变了。
地方新闻里成日叨念的海西经济对台贸易等等元素,像发酵粉似的,令这座海滨城市日渐膨胀。老市区升级改造的节奏,从舒缓的行板,切换成跳跃的小快板;低矮的老房子退位让贤,笔挺的高楼拔地而起,小城长高了;市郊的农田改行从工,开发区的版图不断拓展,小城长大了。冥冥中似乎有股野心勃发的新生力量,在城市的血脉中躁动不已,迫不及待地要铲去旧世界的留痕,换上新时代的印记。
当然,那是……大环境。在咱的小家小院里,这不过是寒假中一个平静又平淡的下午。丁兆兰到家门口时,正好遇上抱着一摞书的展昭。
「资料找齐了?还以为你得在图书馆蹲到天黑。正好,」大丁晃晃手上的东西,「今天的采样成果,传说中的青城金——牌——芋包,每天八十个的限量版哦!」
展昭噗的一笑:你还真跑去西城区找金阿婆芋包?
大丁煞有介事地点头:搞研究当然要勤快咯。那阿婆只在自家院里做,连个招牌都不挂,隐蔽性太好了……我在那片巷子转了快一个钟头!考察精神可嘉吧?
小展望天:你这分明是吃货精神好吓……
不知是不是受外界那种「日新月异」的氛围感染,向来循规蹈矩的学习生活,也有了点小改革:寒假作业改研究性学习报告了。据说是辅仁某高层考察来的先进经验,形式挺民主,两人一队自由组合,课题自选——因此也诞生了众多糊弄党,阴谋策划把小学时的水仙花种植日记初中时的科技节小制作之类改装了充数。
班干部们可没这么好命,这些报告,开学后年段要评优,得奖的还会拖出去全校示众。钟哥在班级工作总结会议上,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咱班总得出几份能见人的吧?
体育委员小丁自然是赖上他哥,大丁不负所托,想出个令众多同学眼馋不已的有爱课题——《青城小吃总结》。于是呢,基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放假以来,两位研究员同两位友情客串一直勤勤恳恳地进行着各色小吃的采集与体验工作。
大丁和小展上楼那会儿,小丁正在阳台上半死不活地读英语:『It was the best of times, it was the worst of times, it was the age of wisdom, it was the age of foolishness……』这回在「买电脑」的物质诱惑下,小丁的期末成绩基本低空过线,除了英语还差两分,不过已算重大进步。丁妈在小儿子信誓旦旦保证假期每天进行四小时以上英语学习之后,终于点了头。几家老邻居决定一块给孩子们买电脑,不过要等过了年,因为大丁买来的《电脑报》预言,今年新春,硬件行情将有一次大跳水。
和小丁背对背的是咱潇洒倜傥的白少,这位正挽着袖子、叼着钉子在做那个……木工。
这里边的缘故说来话长。那时的竹屿人家还比较老派,家务多是女人担着,不过,但凡动用到锤子起子老虎钳子的活计,小至换保险丝修水龙头,大到给老家具老屋子修修补补,都默认是爷们的分内活。白玉堂家没有成年男丁,以前出状况有邻里帮衬着,再者白爸回家时,总不忘给老屋做一次全面体检,该钉的钉,该补的补,一向也太平无事。
就在前天,厅里的天花板松了一处,白玉堂觉得这豆子大的事根本不必劳动丁叔,自己借个梯子爬上去钉一钉就完事了。哪知秋阿嬷坚决无视孙子老早比自己高一个头多的事实,反复唠叨「小孩子家」不能碰钉子锤子,要伤手的!这种事等你大一点再干……这不算,还未雨绸缪把家里的工具箱藏了。
老人家的逻辑,孙子「人还泄,爬竹梯危险,她不放心;钉钉子万一扎了手呢?不行!
白老鼠的逻辑,自己「这么大」个男生,老爸又不在,家里这类爷们活计,难道不该由他接管了嘛!
其实总结起来,也就是长辈始终把晚辈当孩子护着,晚辈却想证明自己已经长大这类老掉牙的冲突。不过吧,以最流行的三年一代沟计算,祖孙俩间隔了不止一打代沟,如果事事都能顺畅沟通,那倒神奇了。
白老鼠那性子,绝没有自认憋屈的理儿,总算现在大了几岁,晓得不该当面犯倔给阿嬷添堵。反正他有展小猫可以吐糟,还可以借机讹诈点实质性安慰。
好少年小展么,理智上能够理解长辈们的护犊心切,感情上……其实对这吐糟点甚有共鸣。这年龄的男生们,比法律界定的「成年」也就嫩那么一两岁,羽翼渐丰的雏鸟,自主飞翔的欲望最是旺盛,遇上家长那只名为「爱护」的笼子,磕磕碰碰总是难免。
不过小展总归是实干派,闹情绪不如解决问题。等把某刺头抚慰平顺了,他建议某人跟丁叔打个商量,让丁叔做现场指导+护航,阿嬷也许会通融些?跟着找出自家的工具箱借给白老鼠练手。
白玉堂选了阳台门当试验田,反正这旧年物件,仔细挑总有修整空间,比如门框上的板子松了得钉,门扇上的把手锈了得换……秋阿嬷这几天有老人活动,正好给他逮着空子请丁爸指点了一回。他学东西一向很快,动手能力又强,简单活计不多久就上手了,这会儿干得正顺。
那边大丁撂下袋子,把老弟手里的《中学英语:名言警句》换成《高一英语强化练习》,你这「和尚念经,有口无心」,顶啥用啊!先把今天的习题做了。
展昭把借来的书搁桌上,摞好,转身问白玉堂:「要帮忙不?」
「哦,」白玉堂用锤子指了指地上的新门把手,「把手给我。」
正琢磨怎么用「ask for」造句的小丁受此启发,大笔一挥:「Tang ask for Zhao's hand.」
那天晚上,阅卷员大丁帮他修正语法错误时,大为惊讶:「老二你居然还懂得ask for one's hand这短语?!」
小丁有点懵,这怎么了?哦,下午听白老鼠叫猫把手给他嘛,ask for不是问人要东西吗?
这才反应过来「Tang」和「Zhao」指哪两位的大丁差点笑到桌子底下,你你你……ask for one's hand=向某人求婚!
……well,谁说今天的无知帝不会变成明天的预言帝。
那时小丁笔下的Tang & Zhao正在同一屋檐下的另一间房里定制考察计划。他俩的学习报告叫《竹屿老城留影》,蒋哥提议的……呃,其实是碰巧。
起因还是那个旧城改造。拆迁么,向来是地毯式的连锅端,在清除危房棚户简易搭盖的同时,难免连坐掉一些历史遗迹名人故居啥啥的。这一年来,青城文化界人士数次发出「不同的声音」,然而,在升级才是重头戏发展才是硬道理的滚滚洪潮下,这些明显弱势的逆流之力,基本是无功而返。
反对派中有几位与蒋平一样,是竹屿艺大摄影协会会员。当然,够资格出头说话的,基本是蒋平的师父辈甚至师祖辈人士。老夫子们一边本着知其不可而为之精神继续文物建筑保卫战,一边联合青大和青城市摄影协会,发起一次旧城留影活动,呼吁会员们多多记录那些即将逝去的风景。
蒋平第一时间就邀了喜欢建筑摄影的白老弟,反正这种民间自发性活动,没门槛没要求,爱拍哪都成。
老鼠和猫一商量,就「研究」这个了!他们从出生起,一切的一切都与这个小小世界声息相连,那些悠长的老巷子上留下过男孩们疯跑的足印,那些斑驳的老院墙间回响过少年们清朗的笑声,现在这些都将被抹去了,拆去了,炸去了,由不得人不留恋,由不得人不想要伸手遮挽。
至于把目标圈定在竹屿区是蒋哥的意思——「青城留影」的工作量对他俩来说太大。蒋平还给他们划了个重点战略目标——咸水巷,这一带的死刑判决书早下了,一两个月后就会从竹屿版图上清洗掉。
分工很容易,白老鼠拍照,展小猫写注解。不过,注什么呢?小展考虑问题向来是周全的,只有描述的文字未免单薄,也许……该加些实质的佐料?说起来,咱老家应该也有历史啊掌故啊民俗之类的吧?于是小展找老展求援,毕竟学校教的都是全局性的东西,他们对「乡土文化」这冬冬,完全没概念。
没想到,这课题得到了展老夫子的大力支持,除了托人帮儿子从青城大学保留书库借了道光年印的珍本《青城志》等资料,老展还帮两孩子收集筛选了一些参考性阅读,城市发展VS城市传统之类。这里头有两篇笔锋顶犀利的,署名「公孙策」。老展说这位记者好像去年才调来青城,现在已是保卫战里的中坚分子,叫小展心里好一阵神往。
学校组织的小记者活动,当然远不如社会工作那样真枪实弹。然而,少年人在那些点点滴滴的琐碎体验中,开始把握住一种真切的实在感。如果说,从前的他像个向往太阳的孩子,和悬空的梦想之间只有一片空白。那么,现在的他更像个攀援者,虽然眼前依旧满地未知数,但至少,他能感觉到脚下的土地,知道自己每迈出一步,都在向梦想的山顶靠近。
人的路都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甚至城市也一样呢。他翻开手里的《青城史话》,谁能想象现在这个生气勃发的地方,几百年前不过是个荒岛。
他向那些鲁滨逊式的拓荒者走去,看渺无人迹的海滩上渐渐搭起一张连一张的渔网墙,拖着长辫子的兵丁从他眼前匆匆跑过,水寨台在他身后升起,袅袅炊烟代替了丛丛野草,官老爷的轿子打他身侧缓缓经过,瓦房里有小男孩用古音方言唱着民谣,高鼻蓝眼的传教士向他微笑点头,穿对襟衫的短发女学生不小心把课本落在他脚边,傲慢的洋大人在山顶盖起别墅,凶横的日本兵在街口抽出刺刀,黑夜中一个瘦小的男人偷偷洒出传单……
他从故纸堆中走出来,那些看惯的街景又变得新鲜,谁会知道,那些沉默不语的老街巷曾见证过那么多的足印,汗水和血。城市不会思考,它的记忆只属于那些有生命的承载者,属于那些被记录与没有被记录的过往者,属于他们的祖辈、父辈与他们自己。
他渐渐明白,无论是公孙记者那样以笔为刀的战斗,还是父亲这样默默关注的支持,都远不是单纯的怀旧。他们希望那种叫「城市文化」的东西,能够再传递给后来者,他们认为自己有义务为自己生长生活的地方做些什么,这种态度,大概就是——责任感。
那年冬天,少年展昭就是怀着这样一种想法,投身到他们小小的研究里。和白玉堂上街时,白摄影师收集街景,他则端着小记者证,向大叔大姨们讨教关于老屋子们的种种轶闻。这里面免不了混入诸多模糊的加工过的元素,不过总归是叫人亲近的草根记录。他把自己收集来的,和书本里捞出来的比照整理,用史事、掌故、逸闻等等为那人猎取来的影像增加厚度。
这不过是两个普通高中生的假期报告,小展很清楚,有很多比他们更有知识,更有能力的人也在做这些事。但这不代表我们就该什么都不做,他对自己说,反正,努力做自己能做的吧!
而小展的搭档白玉堂,却不愿意让那些历史的名人的印子来指示他该「看」什么。他骨子里那种厌恶束缚的天性,让他宁愿放任自己迷失在错综复杂的老城巷道,去偶遇去邂逅某个令他眼前一亮的画面。那些比文献们更古老,却永远顽皮年轻的使者们,光线,影子,色彩,甚至声音,陪伴着他,引导着他,有时却又坏心眼地跟他捣乱。
蒋哥曾说过,房子和人一样,有特别美的角度,也有特别美的时刻。而他就像个敏锐的猎手,用眼光、经验和耐心去捕捉那些美的瞬间。
从前他只偏好建筑摄影,现在却渐渐觉得,或许狭义的视觉上的「建筑美」并非唯一的准则。有一次,他想拍条古巷,却遇上一场小雨。灰沉的天空下,窄窄的巷子总有些阴郁,算了吧……就在这时,一个戴斗笠的阿姐挑着朱红桶子,踩着高高低低的石板路,慢慢地走过,跟着一声悠长的吆喝,「豆花来哦——」,似乎就把那股阴郁生生逼走了。
他飞快地按下快门,那时他忽然想,老城最好的点缀,其实就是这些鲜活的人吧?
有时他会拉展昭到附近的小山上,共享他最喜欢的俯瞰视角。从那里可以看到老城区的大半景观,侨民们带回来的欧式,东南亚式老屋,与传统的中式建筑比邻而居,并不见得如何突兀。也许它们沉淀得够久,久得足以让人们习惯这种融合。
「这大概就叫兼容并包?」展昭在他身边舒舒服服地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最近路上车子越来越多,空气质量……汗。
他俩的兼容性依然很好。展小猫对追捕影像并不在行,但他依然喜欢跟着白大师走街串巷;白老鼠从不乐意翻那些夫子派考据,但他很乐意展秀才对他进行人文修养再教育。他们彼此分享时间、精力和能力,工作时常常背靠背地干活,休息时总是面对面地那个……放松。
寒冷的季节里,闭门关窗是再自然不过了。那些孩子气的亲吻和爱抚似乎也因此更为放肆——呃,这个问题有必要一分为二,某改革派的观点是,操作时间长了,业务水准肯定会提升,业务范围当然应该扩大,某保守派的观点么,你根本是得寸进尺!
其实偶尔不兼容下也挺情趣的,除了……
白老鼠可怜兮兮地揉肩膀:猫,家庭暴力是不对的……
展小猫心里嘀咕少装了我根本没下重手……别闹了,先干正事,蒋哥交代的咸水巷还没去呢。
咸水巷离他们家不远,至少白玉堂是熟得很——那里行人稀少,向来是男同学们武力解决私人恩怨的最佳场所。巷里的头号目标是一处两百来年的大夫第,原是个官宦世家的宅子,「贵族家庭」是没落了,住的倒还是本家后人。家主很随和,爽爽快快就放他们进去了,你们也是艺大学生吧?月初刚来过几个……不是?……哦,辅仁的学生啊……是可惜,也没办法,上个月还有博物馆的人来看呢……
进正厅时,他俩不约而同地给墙上的一副墨竹吸引了。
展昭惊叹的是题跋上那手狂放酣畅的草书,飞动流转,雄健痛快,真是说不出的随意洒脱。
白玉堂惊叹的是那画生机灵动的气韵,竹叶翻舞,仿佛满纸疾风呼之欲出,更衬得那遒劲枝干一股子坚韧。
主人家挺惊讶,哟,少年仔眼光不错嘛!这是我家老爷子挂的,画这图的夏仲成,当年也是青城里响当当的人物,这他送给我爷爷的……
回家后,展昭在地方志后附的青城名人录里找了找,果然有那位夏仲成先生的简介,大致说的是青城世家出身,擅丹青书法,留过洋,民国时曾任省里的财政厅长,禁烟专员,以手段强硬著称,边上附了张小照,还是位美男子。
白玉堂盯着那照片看了好一阵,皱眉,摸下巴,忽然「啊」了一声,把展昭往厅里拉。
他家大厅有一套很显眼的老紫檀上下桌,祭祖用的,孩提时的禁区——长辈们用板子教训出来的禁忌,别说展昭他们几个,就是白玉堂自己,也只有阿嬷喊他上香才会挨近这地头。供桌后的墙上,挂着一排遗像,没贴名字,白玉堂只认得阿公和母亲,其余的反正统称「先人」。但是这会儿……
他捅捅展昭,左数第三张,同个人吧?
展昭端着书仔细比了三遍:好像……很像……
「我妈姓夏。」绘图手的观察力告诉他,除非有同卵双胞胎存在,否则绝对是同个人。那排里最右边是妈妈,她旁边是阿公,然后隔了两位女眷,于是这位该是……阿公的父亲??
两人面面相觑,这兜兜转转的居然还能考据回自个家了。
展昭摸摸下巴,看来美术基因遗传能力很强,不过你的字……唔,变异也是难免。
白玉堂做了个鬼脸,不过,说来还真奇怪,怎么从没听阿嬷说起阿公的事?
忽然砰砰砰几下拍门声,搜吃大队扫街归来,小丁进门便嚷嚷:快来快来,刚买的酥鱿鱼,冷了就不脆了。
吃得满嘴冒油的大丁跟着走进来:两位考古学家,今天有收获没?
展小猫郑重地往白同志身上拍了拍:成果重大,新出土的世家后裔一件。
白少爷挑眉,很「配合」地cos风流纨绔在某人下巴一勾:猫美人,给爷香一个?
……于是上演展小侠怒劈白恶少。
了解完故事背景的小丁沿着老鼠太阿公-》太阿公的内眷们(?)-》老鼠阿公-》老鼠娘瞻仰了一圈,最后停在白老鼠脸上,惊叹:了不起,你家都是美人!
「美人」手里的酥鱿鱼粉身碎骨了。
丁哥赶紧转移话题,盛赞两位治学勤勉成果斐然,分明夺魁之相,要是没头奖,我输你们一顿鱼蛋面!
结果大丁杯具了。后来年段评奖时,《竹屿老城留影》还真只是屈居第二。拿头奖的是三班的一对富二代组合,人家假期赴港探亲,顺便拍了套《回归前的香港》,虽然文字比较简陋摄影比较粗糙,不过紧扣形势题材当红,再者,外来的比起乡土的,无论运作成本还是新鲜程度都比较……摊手,各位懂的。于是胜出。
当事人倒无所谓,头奖能吃么?还是免费鱼蛋面实在。
摊子是埋单人大丁选的。小吃研究组的终极结论,青城最好的民间美味,大半出自无店面无字号的游击散兵。大伙推荐时为了方便人找,干脆以地名称呼,时间一长,这些小吃就跟老街老巷拴在一起了,比如姑娘井酸梅粉,比如打狗巷青草冻。眼下这处,连巷子都是无名的,不过,摊子不是挨着棵老榕树么?所以人称「榕树下鱼蛋面」。
很清爽的地儿。
哥四个坐在矮矮的竹凳上,跟前的粗瓷碗里浮着胖乎乎的鱼蛋,绿油油的葱花,细碎的阳光从树缝掉到光溜溜的石板地上,鲨鱼骨汤的清香在小巷里晃悠,鱼蛋阿叔笑呵呵地招呼,少年仔哟——汤还添不?
谢谢阿叔!他们开心地接过碗,继续享受热汤熨贴到胃里的舒坦,享受那热融融的暖意,悠哉悠哉的时光。
这些都是后话了。
大夫第的相片洗好后,白玉堂决定先往蒋哥的新铺子跑一趟,请他过过目。主人家马上要搬了,有遗憾赶紧补照,免得以后没机会。
说起来,蒋平也是个活络的主儿。经过一年的调研加酝酿,这小子成功说服家里那位资本有余眼光不足的叔叔,把那过于脱离群众的字画店关了,在艺大附近另找铺面,和一个有经验有人脉的师兄,开了家「集萃轩」,做起玉雕一类的工艺品生意。
托这几年经济快步向前奔的福,南商北贾来得多了,先富起来的人也多了,这类高档货的行市一直很好。黄金有价玉无价,好买卖的利润,那是极可观。不过,这行里陷阱满地,不小心吃到药的话,交起学费也是很惨烈的,所以蒋平目前只是谨慎地跟着师兄当学徒。
白玉堂依然喜欢找蒋哥混。「审美」么,多少是相通的,一个人若能品味美术品的妙处,多半不会对工艺品的「美色」视而不见,所以这铺子又是个充满新鲜惊喜的魔法屋。蒋哥向来不吝惜把好东西跟他共赏,也不吝惜功夫教他品鉴其中的微妙所在,他哥俩年纪差了大半轮,脾□□好偏极投合,也是个缘法。
新铺子是连后面的小院一并租下来的。民国时建的老宅,小巧素雅,院中有株紫藤,深冬时节无花无叶,然而那虬曲的强健筋骨,总叫人禁不住向往起初夏时的繁花累累,翠叶叠叠。
刚搬来那会,有天蒋平和师兄在院子里品茶,忽然复古精神大发:依我看,这院里还可以弄个小茶馆,摆上根雕茶几,配些毛竹茶具,四面墙只挂老照片,背景音乐放《阳春白雪》,名字嘛——「竹语茶庐」,请小展他爸赐一墨宝……这主意好吧?
蒋平师兄在一旁淡然地饮水仙:是够雅趣的——不过那些搞装修、雇人手、申营业执照、办卫生许可之类的「俗事」……师弟也准备包办么?
……
……
结果嘛,「竹语茶庐」现在还是仓库兼两单身汉的临时猪窝。这天白玉堂上门时,店里不是蒋哥当班,往「猪窝」里一瞧,蒋平差不多死在电视前了,直到鼠爪子拍到背上,才晓得有人进来,一见是白玉堂,立刻热情洋溢地把人往身边扯:「哎呀老弟,来来来,你好眼福!这可是我好容易从师姐那抢来的,荣少演唱会的录像,月初那场,新鲜热辣……」
白老鼠差点没给他个白眼,人人都说蒋平精干,这判词……只能说95%成立。没几个人知道蒋哥这位铁杆荣迷,追星时疯得跟小女生有得拼,简直像被LOLI星人洗脑改造了似的。
电视上的巨星正微笑着说:『……这首歌也要送给另一位在我生命里占有非常重要位置的朋友……他当然就是我的好朋友,唐先生。』
蒋平嘴里溜出一记口哨。
怎么?白玉堂认命地往他身边一坐。
够胆咯!这位唐先生……据说是荣少的恋人。
白玉堂花了十秒才反应出「唐先生是荣少的恋人」是个什么状况,心底一动,脱口而出:「蒋哥,这事你怎么看?」
唔?蒋平一愣,跟着醒过味来,开始暗骂自己自找麻烦。白玉堂无论表情还是语气都挑不出任何负面意味,反驳是不必,不过,跟大多数当粉丝的一样,蒋平总觉得怎么也得声援声援自家偶像,问题是该说什么?小老弟再怎么聪明总归是个未成年……蒋平的心思在人权的伦理的道义的各层面转了几圈,真憋不出什么合适的说辞:「老弟,这是人家的私事,又没妨害别人不是?荣少又是实力派……」
他忽地灵光一闪,往桌上那本《未来之路》封面敲了敲:喏,你说,要是这比尔盖茨跟男人好上了,难不成咱就不用Windows?没这道理么!
白老鼠差点笑出声来,蒋哥你行啊,这肉盾找的……他对那年度畅销书没兴趣,不过书皮上那娃娃脸的西洋人还是认得的,不管拜不拜金,都该承认「世界首富」这头衔还是很有力很闪亮的。
实力与未来……白玉堂出了一会神,跟着轻松地舒展了一下身体,蒋哥的说法,他喜欢。
再然后,又是一年新春时了。
除夕这天,厨房里的喧哗少了。手头宽余的主妇被钱解放了,竹屿几大馆子都推出年夜定餐,一家人外面吃去,省事省心;不肯花这钱的也被火锅解放了,煎炸烹煮一概可免,除了按老规矩蒸一锅饭留过夜,做一条鱼图「有余」,其余的不过收拾收拾原料。「火锅式年夜饭」去年才传入竹屿,却很快赢得了大把民心,除了一家子烫火锅的和乐融暖,更妙在初一初二不必对付年夜饭的剩菜——所谓老传统,也不是全无缺点。
某家大院里,只有秋阿嬷还坚守旧制办祭祖饭,下桌四冷八热十二主菜,上桌四鲜果加香花供奉。孙子帮她端菜时,老人家感叹了一句:办一年是一年,将来我不在了,家里这些老规矩,大概也就没咯。
白玉堂望向那排遗像,几天前,他问阿嬷太阿公的事,阿嬷愣了一会,最后在他背上摸了摸,「我嫁进夏家时,公爹已经不在了。阿公……你大一点我再告诉你。」
又是那讨厌的「大一点」!但阿嬷那时的神情,不知为何,叫他烦躁不起来。
祖孙俩沉默了半晌,末了老阿嬷自言自语似地一声低叹,很多人也说他画得好……可惜,那些我不懂。
初一这天,再没人会被鞭炮闹醒了——青城市的《禁止燃放烟花爆竹规定》,这年起正式生效。不过,想睡个囫囵懒觉一样免谈,听,电话铃从七点起就一波又一波地没个消停,即使老派如展爸,也不得不承认,电话拜年已经升级为绝对的主流选择。
展昭在半睡半醒的混沌中,听见外边传来老爹的声音:「新年好!……我是,请问您哪位?……什么包子……哎包子?!你包拯?!……天啊,这多少年没联络了!!……」
身上忽地一重,这什么啊压死人了……唔……嗯??死老鼠你疯了么!!展昭大惊,骤然睁开眼,身上那只胆大妄为的揩油老鼠坏笑着支起胳膊,在他耳边低声说:「门锁着呢,不过该起了,伯母让我喊你。」
展昭狠狠地往他身上来了一记重的,老爹的声音还在墙那头响个不停,这状况下「偷情」……过度刺激了……
白玉堂顺势往他身边一倒,信手拉开床头的窗帘往外望,「又一年了。」
淡金色的阳光涌了进来,是个好天。
对面楼顶上,胖鸽子快活地冲他们点头,是啊,又长一岁了。
元宵过后不久,秋阿嬷的表妹从南洋回来探亲。这老姨婆十九岁就跟着丈夫出洋,现在一口老家话还讲得贼顺溜,典型的乡音未改鬓毛衰。老姐妹亲亲热热地唠叨了半天,秋阿嬷怕自己腿脚不灵便走不了远路,非叫白玉堂陪姨婆出去四处转转。
能想象白酷少给老太太当「伴游」什么情形么?反正少爷对此毫无兴致,这种事,明显该让八岁到八十岁通杀的亲善大使展小猫出马么。
小展有点晕菜,那是你姨婆,我做陪不怎么合适吧?
赖皮老鼠答得理所当然,我都是你的人了,我家人不也是你家人么。
……展小猫开始考虑自己是不是有必要退货。
最后当然是两人一起去了。其实,陪老人家出门也没那么难,多数时候,乖乖当个好听众就行。
老姨婆十七年没回乡,眼前这新版竹屿,咋一看,几乎全是面生的。离家这么多年的人,早习惯故乡变得越来越像异乡,不过细看下来,到底还能咂摸出好些叫她倍感亲切的形影。她开始向少年们说起她童年时的竹屿,在某个陌生的飘摇的年代,在某个古早的落后的世界,在入侵者与抗争者、保守者与革新者脚下动荡不已的竹屿。
那时当然远不如你们现在的好了,老妇人最后笑着总结。
然而,展昭却隐隐觉得,纵使那个竹屿「不太好」,阿婆的讲述里,依然沉淀着某种深切的温情。
也许在很多人心里,都愿意给那版充满自己童年印记的故乡,留一个最温柔的角落。
他们在海边停下了。女人没再开口,只是静静地眺望远处的灯塔。天是沉静的灰蓝色,微咸的海风里,只有浪涛在轻吟,高一声,低一声。
她的神色越发柔和起来:「这里没变呢,以前……我常和我牵手的在这散步。」
展昭和白玉堂都没听明白:姨婆,牵手是什么?
「“牵手”?就是说我爱人啊……你们不是这么讲的么?」
两个竹屿土著民面面相觑,老家话讲了十几年,从没听过这说法。
「哎,我们那的青城侨民,倒还都这么说的。“牵手”哪,就是先生、太太、还可以指结婚……」
逛到傍晚,姨婆硬带他俩到市内的酒店吃了顿大餐才放行。两个搭车回家那会,窗外已是夜色深沉。
「走咸水巷回去?」
「好。」
这一带的居民,该挪的都挪走了,濒死的空城里冷清得只剩下月光、寒气和他俩的脚步声。
他们在大夫第门口停住了。高高的院墙里,象征官宅地位的燕尾脊,依旧傲然昂首,向百年来朱颜未改的明月辞行。
夜风也跟来渲染离情别意。还真冷……展昭无意识地向手心呵气。
「猫,把手给我。」
嗯?展昭还没回过神,白玉堂已经先一步把他的手握住了。他一愣,本能地便要往回抽,男生们当街勾肩搭背都不稀奇,可牵手……除了小女生只有……搞对象的……
但白玉堂握得很紧,「附近又没人。」
那人脸上并没有平时的嘻笑神气,看向他的眸子里有种令人心安的认真,连声音也是少有的温柔,「别担心,我会留意脚步声。」
不要躲了,展昭心底有个细小却坚定的声音说,能这样实实在在地把握住一件有质感有温度的东西……不是很好么?
其实白玉堂的手也是冷的,但是相握了一阵,两个的掌心里渐涌出一股暖意。
在他们面前,大宅门依旧紧闭着嘴,誓要将满肚子沉浮悲喜一并埋葬。
然而,即使这些砖石造物灰飞烟灭了,它们或者仍会以某种方式活着,在那些影像的文字的记录里,在那些散枝开叶的子弟口中……就像那个古老又浪漫的「牵手」词义,在此处湮灭了,却在远隔重洋的异国落地生根。
这不过是百世光阴里的一幕小小定格,旧屋拥着昔年繁华停步于此,不再前行。而这些将传统与过去纳入血骨的新生人呢……
走罢?不早了,明天还得上课。
唔。
他俩交握着手,并肩向前走去。
-早恋篇-Fin-
打『』的,英语是狄更斯大爷那句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blabla,第二句是荣少在演唱会上的原话
「牵手」还是闽南语,不过,闽南语分支比较多,有的地方已经没这个说法了,有的地方光指「妻子」,文里那个做名词的「丈夫、妻子」+做动词的「结婚」三重意思,南洋的闽侨圈里确实还是很常见的,不是杜撰。人物啥的那是杜撰,如有雷同纯属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