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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定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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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渐鸿和清波出了故斋,躺在地上、本应死去的陆渐风却忽然又张开了眼,原本阴霾暴戾的目光却变得沼潭般的死寂。王利通却没有一丝意外的表情,反而凑过去,讨好似的笑道:“您醒了?”
陆渐风并不答话,静静的望着清波和陆渐鸿离去的大门,嘴角现出了一抹奇异的笑。他站起身,在破碎的佛像底座上有节奏的敲击了四五下,“咔嚓”一声佛座滑开,显出一条黝黑的地道。他举步下去,佛座又弹回了原处。
王利通佛堂里左看看右看看,呵呵一笑,百无聊赖似的打扫起地上的碎砖灰尘来。
地道中通风甚好,几盏幽幽的油灯散发着昏黄的灯火,非但没有驱散多少黑暗,反而平添了几许阴森。
甬道不长,尽处是一个铁笼,笼中一人,衣衫破碎,发髻散乱,却仍端端正正盘膝而坐。
灯影微晃,冷风微飒。笼中人的脸上已多出了一片黑影。感觉到光线的变化,那人蓦地抬头,张眼,零乱的发丝后,那竟是一张明丽不可方物的少女的脸!
浮云已是绝色,但这少女姿容清丽,犹胜过浮云数筹。即令是在如此狼狈的情形下,那双绝美的眼中依旧清澈如一泓秋水,不沾半点凡尘。带来黑影的,正是陆渐风,此时一个黑铁打造的鹰形面具已完全遮住了他的脸,只露出一双冰蒙蒙的眼。
站在笼子的面前,陆渐风冷冷的看着少女憔悴的面容。少女的目光径自迎上,毫不退缩,平静无波中隐隐带了一丝高傲与倔强。
两人皆一语不发,对视半晌。
只见那少女的眸子依旧清明,而陆渐风的空漠的眼中却现出了微微波动。
他无声的叹了口气,躲在面具下的嘴角轻轻抽搐着,声音却如冰锥摩擦一般:“柳明珠,你还不肯写信叫你父亲把剑谱交出吗?”
柳明珠冷笑一声,并不做答。
陆渐风又道:“难道东海无极岛主的掌上明珠,竟敌不得一本剑谱吗?难道你一定要吃足了苦头才肯吗?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要知道对付一个女孩子,招数可多的很!”
柳明珠蓦然清笑,一笑之间,仿佛整个地室阴寒尽散,平白添了几许艳丽,看的陆渐风心头颤了一颤。她冷然道:“你们有什么刑法手段,尽管施展,受不住了,我自会了断。那样就算你们看的住我一时,却决没有把握让我活到家父面前,对吗?我一旦死了,你们非但得不到半点好处,反而是自取灭亡!”
陆渐风仿佛恢复了些许和陆渐鸿对峙时候的生气,声音里带着些烦躁:“就这么耗着,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柳明珠的声音清脆而冰冷:“我无极岛十二条无辜性命不能白送,你现在不甘放我,也不敢杀我,多留我一天,家父就多一点可能找到此处,我就在这里等着,等着看你们的下场!”
已经是近月的时间了,突如其来的囚禁,日复一日的折磨非但没有让眼前的少女有丝毫软弱,反而褪去了娇贵,如雪中寒梅般愈发的清艳!
陆渐风想不通,这个原本应该是被宠坏了的女孩子,这个如此纤柔文弱,明艳无俦的女子!怎么会如此有如此的骨气?她的骨气,不是燕赵男儿的慷慨悲歌,而是混有了女孩家特有的聪慧,甚至带了一点点耍赖。
而他越想不通,心就越乱。只可惜,像他这样永远属于黑暗的人,却是永远没有心乱的资格的!
他恨,恨这柳明珠即使此时,即使处身此地,即使只是一个卑微地俘虏,却依然能拥有如此辉煌地骄傲!
他打开铁笼,取下墙上的长鞭,鞭子狠狠的抽进柳明珠细嫩的肌肤,鞭稍飞扬,带起了一串血花,凄迷而艳丽!
望着那样的艳红,面具后的他露出了难得的微笑,而笑容却又是如此的空茫……
陆渐风从秘道中离开了。他的眼神更显冰冷,身行也愈见落寞。而那阴冷的地道内,却回荡着低低抽泣。
柳明珠知道地牢中又只剩了自己,她可以不再为了无极岛的尊严,强摆出高傲与不在乎的神情。她只觉得笼中的自己屈辱得像一条狗,身上的鞭伤痛楚的仿佛火烙。悔意像海潮一般袭上心头,要不是她当初耐不住岛上的寂寞,强要父亲放自己来中原观光,又怎么会害了同行的十二个家仆的性命,自己又怎么会落入不知名的牢笼!她绝望的看着漆黑的牢笼,不知自己还能否再次见到外面的蓝天白云。她低低的抽泣,若此时还有个旁人在听,只怕连心都要被她哭碎了。
此时的英雄坊中已是灯火辉煌。
英雄坊号称金陵第一家,本家的东主请客,自然上上下下自更是仔细到了极点。
宾主只三人,清波、浮云、陆渐鸿,加上一旁伺候的大掌柜王利通和清波的书僮司徒燕,也不过五个,而各色珍馐佳肴却堆了满满两大桌,连陆渐鸿都有些奇,皱眉斥道:“这叫我们怎么入席?”王利通搓搓手,笑回道:“难得今日英雄美人都全了,全楼上下谁不希望炒个拿手菜上来。”
清波笑道:“你倒是会拍马,难怪左右逢源!”
王利通叫苦道:“二公子可别冤我,小的是奉楼主之命才去二爷那的。”
陆渐鸿似笑非笑道:“那你可探得了什么有用的消息回来?”
王利通惭愧道:“二爷对我防备的也很紧,连云姑娘出了事,我都没听到半点风声。连今他找我过去,也是为了探我的口风。”
陆渐鸿点点头:“那倒是,我若死在鸡笼山,你也刚好就侍奉新主了对不?”
王利通“扑通”跪下去,额上渗出一颗冷汗:“楼主明鉴,小的对楼主忠心天日可表!”
陆渐鸿笑了笑,双手把他扶起:“酒席上的玩笑,利通何必认真?要是果真怀异心,也不会把解药盗出来交给我了,认真说起来,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
王利通松了口气,陪笑道:“楼主这么说,可不折杀了小的?为楼主效命天经地义,更何况要没有云姑娘送信,小的哪有机会立下功劳!”
清波却是一愣,奇道:“怎么,陆兄身上的毒,已经解开了?”
陆渐鸿歉然道:“是,昨天夜里利通忽然送来了解药,待运功解毒之后已是天明,没来得及跟清波兄说明,真是抱歉!”
清波略显不悦道:“我说今日陆兄身手这么利落也不想中毒之人!究竟怎么一回事,陆兄不用再卖关子了吧?”
陆渐鸿微微一笑道:“自查出叛徒来历之后,我就把利通派到二弟身边,同时浮云也结识了嘉裕粮行的潘老板。此外的,我也正等着听浮云说呢!”
浮云眉尖轻蹙,轻叹一声道:“潘老板待我一直很不错,前两日一起吃酒的时候,他忽然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作续弦。我半推半就也就答应了。第二天晚上,潘老板就接待了个脸上带着银色面具的客人。潘老板称他为总管,态度极是恭敬。他们先在密室里谈了大半个时辰,又叫我过去相陪。一见我,那人便很客气的问,能不能弹一曲助兴。我弹完之后,那人鼓掌叫好,说我长了一双好手。然后他笑着问潘老板,能不能把这双手送给他。”
说到这,浮云的眼底显出些许惊惧。旁边的司徒燕更害怕似的“啊”了一声。呼声一起,清波就抬起手,像是情不自禁想抚慰一下云娘,可惜碍着众人的眼,终没有落下去。陆渐鸿的眼底更黑更深,浮云却已接了下去:“当时潘老板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抖了半天竟答应了那人。那人手里顿时就多出了一把短刀,我眼前一花,失声惊呼,踉跄了下,才发现自己的手根本没事。再看那人又退回原位,和颜悦色的笑着说,我身上没有武功,的确不是敌人派来的奸细,他代表主公答应了我和潘老板的婚事,从此以后大家就是一家人了。我暗中舒了口气,觉得自己逃过了一关。跟着我在一旁抚琴助兴,他们说了些帐目上的事情。忽然那人就问潘老板,楼主的生死。潘老板说,楼主已中了毒,没有解药就算内力再强也活不过三个月。那人就很严肃的对潘老板说,他能不能确保楼主找不到解药吗。潘老板有些得意的说,他把解药藏在了最秘密的地方,谁也不可能找到。那人缓和下面色,笑着问道,他是不是把东西放在了清心斋书架上的第六格子里。潘老板愣了愣才点头,不想这一犹豫,却使我心里面生出了疑惑。以前酒酣耳热时候,潘老板曾经告诉过我,他最秘密的地方就在卧室床头的枕头里,现又却怎么改口说是在作为书房的清心斋里。我当时觉得是那人故意试探我。我想事情总是越乱越有机会得手,更怕万一他们说得是真话误事,就索性对王掌柜说解药在清心斋。自己则趁着这机会,偷偷翻查潘老板的枕头。”
她黯然叹了口气:“哪知枕头里藏得只是些珠宝,而潘老板和那银面人就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事后才知道,潘老板一愣,是因为那银面人说的,是本来绝对不能在外人面前说出口的实话,而他自己所谓的秘密,也不过是他试探我的手段。我原本只想利用王掌柜帮我引开潘老板他们,却也幸好如此,才不致一败涂地。”
王利通笑道:“那天我揣了十几种不同颜色式样的种药丸偷偷潜入书房,花了大半个时辰才解开机关,偷换出解药。当时小的还奇怪,怎么潘老板反应这么慢,唉,却原来是云姑娘那出了事。幸好幸好,有楼主洪福高照,大家都平安,都平安!”
陆渐鸿望着浮云的眼神却颇为奇异:“落到他们的手里,你、你真的没事?”
浮云轻柔的声音里夹杂着种无法描述的哀伤:“潘老板对我,也算有了真情。被抓住的时候,他还在为我求情,说我也许只是贪财而已。那银面人说了句宁枉勿纵,然后手就贴上了我的后背。我只觉得浑身剧痛,渐渐就失了神智,他仿佛问了些什么,却记不清楚,再醒过来的时候,我就被点了穴道,藏在观音像中了。”说着,她目光不由自主落在陆渐鸿身上,眼眶有些发红:“却累得你们受苦了。”
陆渐鸿恢复了淡然,平静道:“你没有内力护身,自然抗不过江湖人的手段。清波兄,你能看不能从丐帮调些高手过来,和咱们——清波兄?”他一转头,忽然发现清波面色惨白,呆了似的盯着碗筷,口中反反复复叨念着“宁枉勿纵”这四个字,不由心中狐疑,关切问道:“怎么了?你可有哪里不舒服?”
清波回过神,勉强扯了下嘴角,盯着浮云问道:“那银面人身上可有何特徽?”
浮云也一惊,想了想道:“除了那面具,他浑身上下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清波面色更难看:“那他先前所用的短刀,是不是半尺长短,通体暗青?他的右手腕上,是不是有一颗黑色的小痣。”
云娘沉吟片刻道:“刀正如二公子所描述,至于他的手腕我没太主意,好像是有的,不过并不明显。”
“啵”一声清波手中的酒盏被捏碎,他咬着牙,勉强挤出一丝声音:“是他!”
陆渐鸿喜道:“清波兄莫非已认出此人?”
清波涩声道:“我听他的言行举止就觉得熟悉,再加上青刃刀和那颗痣,他,他十有八九是我家的大总管、杨明!”
陆渐鸿面色大变,呆了半晌摇头道:“这怎么可能?”
清波沉郁的摇摇头,愣了半晌,却改了口:“也是,凭一把刀认人,是太草率了些。陆兄,现在事情也算暂告段落,我也该回去,顺便跟丐帮的人打声招呼吧。”
司徒燕在旁边听着看着,此刻却忽然哭了出来,腿一弯跪倒在地:“少爷!您一心念着手足之情,别人却不是呀!事情越来越明显,您还要替他们遮掩!”
清波勃然变色,瞪圆了双目抬掌便打:“放肆!”
陆渐鸿一把拦住清波,沉声:“有话好好说,清波兄何必对个孩子动粗!你家的事,我本不该过问,但——”他面色一黯:“我身上的事情,你也亲眼见到的,一时心软,姑息养奸大抵就是如此后果!更何况此事关系社稷江山,半点马虎便铸成大错!”
浮云柔声劝慰道:“二公子是大智慧的人,对自己家里的人又怎会不了解。渐鸿这般说,却不是小觑了二公子?”
司徒燕跪爬一步,抱住清波的腿泣不成声:“我跟了少爷五年了,还有什么看不清的!大少爷嫉恨您的武功才华,处处跟您为难,偏老爷子一心偏袒他!您家里呆不住就往江湖上跑,这两年他看您在江湖上的名声大了,他就找些不三不四的江湖人来——”
“住口!”
清波一声大喝,司徒燕只得停了口,但言下之意哪个还不明白。
陆渐鸿面色凝重,犹豫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清波兄,既已至此,嘉裕粮行之事我暂不过问。但另有些逆耳之言,还望你能听听?”
清波也平静了下来,苦笑一声道:“陆兄明说吧!”
陆渐鸿目光灼灼紧盯着清波,一字一顿道:“辽人狡诈,侵入中原之事已然确凿无疑,可笑江湖中大多数人还酣然不知。清波兄,你出身名门,惊艳绝才,如能执掌杨府,登高一呼,则天下响应,外拒贼而内安邦,功在社稷,不难效仿令祖青史垂名!”
清波的声音和衣襟都在发抖:“你要我悖逆父兄?”
陆渐鸿凛然道:“大丈夫不拘小节,非常之时,便当行非常之举!相当年唐太宗玄武门夺位,大义灭亲,定下了盛唐三百年的基业,千古流芳,谁人不赞!”
清波双唇紧抿,双手不自觉的互相揉搓,犹疑片刻才道:“渐鸿兄勿要再言,大哥也罢了,但我却怎忍让爹爹、娘亲伤心!这次我回去会好生和他们谈谈,若嘉裕粮行真和我家有关,也一定会给陆兄一个交待!”
“人无伤虎心,虎有伤人意!万一此事当真,则就算你能够劝服你爹,杨家的百年盛誉也毁了。” 陆渐鸿缓和了一下口气又道:“我也不是说真有什么激烈之举,目下只是希望能助清波兄入主‘天下第一庄\',把握江南粮米命脉,从而驱逐辽寇,消弭战祸,保得百姓太平!”
清波默然,厅中一时沉寂如死。
不知何时,空气里忽然飘荡出一缕清婉的琴音,音渐响渐亮渐痴狂,嘈嘈切切动心魄!
七弦震荡,愤懑压抑,惆怅难安,直令人不忍卒闻!
听着,清波眼前便幻化出晋时阮籍一面挥毫谱曲,一面捧酒长叹“道之不行,与时不合”的狂态,这一曲正是极少有人敢弹奏的“酒狂”!
曲到高潮,清波推案而起,毅然道:“大丈夫当相机而动,成就功名!听浮云居士琴音,小弟方才想妥。生为汉家男儿,终不能坐视辽人壮大,贻误战机。此番回家还望渐鸿兄助我一臂之力,力求劝服家父家兄!”
陆渐鸿掷杯大笑:“你肯以国事为重,抛却私情,真英雄也!以你才华,号令武林,天下可定!武林之福,社稷之福,百姓之福!小兄自当倾力以助。”
杨清波的神情却带了伤感,怅然道:“事到如今,也是不得不为之!不过我还有几点不情之请,望渐鸿兄明了。”
陆渐鸿道:“洗耳恭听!”
清波道:“无论情形怎样,都不能当真伤了家父。另外,我不愿与家父动手。”
陆渐鸿点头应道:“这是人伦大道,正是清波兄值得尊敬的地方。我恰有一妙策,可以不伤和气。”
清波喜道:“愿闻其详!”
陆渐鸿道:“我这有一种药物名曰‘酥骨散’,服下之后十天之内不能动武,此外更无他害。如能……”
“此事万万不可!” 清波不待他说完便打断道:“今次不但要夺位,更要立威,否则我今后何以治家,何以服人?”
陆渐鸿微带歉然,道:“还是清波兄思虑周全,我失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