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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夜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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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波一句信了,陆渐鸿登时显出极快慰的神情,拍案长笑道:“好,陆某定不负清波兄——”
他话到一半忽然停了口,身子晃了下,旁边的侍从想扶却又不敢似的。清波一皱眉,强按他座下,道:“中毒之人最忌气血激荡。陆兄,是谁伤了你?”
陆渐鸿缓了口气,微笑道:“说来此事也许和清波兄想要追查的,却是一宗!”
“哦?”
“大概年初的时候,我派到西疆办事的手下在洛水河畔的树林里发现了一件奇事。一队粮商模样的人,居然把他们从押送的粮车里搬出了无数个皮箱子,并把它们沉入河底。”
清波听到粮商二字,立刻提起精神,当下胡乱猜到道:“难道箱子里不是粮米,而是见不得光的红货?”
陆渐鸿道:“我那手下也是这么想,就偷偷潜下水。那知水下早有藏着数十个穿着水靠的人。他这才发现,每个皮箱地部都装了两根削尖的竹劈,箱子上面都拉出数根丈许长短的长绳。这些穿着水靠的人,就拉着箱子在河下游水,竟也十分快捷。”
清波笑道:“这法子倒新鲜,人不知鬼不觉东西就转了手!”
司徒燕听了,暗中再吐一口血。她熟知边关地形,那洛水是黄河支流,由党项人盘踞的夏州流向大宋边关延安府。时下夏州旧主李继迁刚刚过世,其子李明德继位之后未曾领受宋室的封号,且常有党项散兵骚扰大宋边境,朝中有向西疆用兵平灭党项之议,粮茶布帛等物都是严令禁止运送交易的。若陆渐鸿所说是实,怕是有人罔顾朝廷禁令,私通敌界。
陆渐鸿抬起袖子挡着脸干咳两声,才解释道:“这洛水连接大宋与党项地界。我那手下知此事非同小可,放弃追踪箱子,上岸盯上了那些粮商,发现他们是金陵的嘉裕粮行的人,正是押送了粮米卖给延安府宋军。”
清波才反应过来似的,失声惊道:“难道他们竟把粮米送到了党项?”
陆渐鸿肃然道:“我听了他的回报之后,派人暗中到嘉裕粮行探察,但他们的行事滴水不漏,若非我深知那手下不会骗我,几乎便要放弃。直到月前,我属下一个混入粮行作杂役的伙计,才在他们正在销毁的杂物里面偷出了几页陈年的账册。”
他说着从案头的书页里翻出几页的残片递给清波。
这些残片已被装裱在硬纸浆上,大部分被熏成焦黄之色,边缘处更呈黢黑,上面用端正的小楷书写着:“咸平四年七月初八,收夏州银十万两;十七,发往定州粮五万石;二十九,发往夏州粮三万石,茶二百斤;……”
而每一笔账目后面,都有粮行的印鉴。
司徒燕站在清波身侧也看得清晰,想着今晨他刚誓言旦旦保证江南粮行绝不会有问题,心念一动,偷眼看向清波,果然见他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陆渐鸿略显沉郁的声音继续响着:“辽与夏,一在东北一在西北,唇齿相依。如果辽入侵我大宋,势必要安抚党项,甚至与其联手。一个粮行,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胆子这么周密的布置,我担心他们背后撑腰的,就是辽人。万一如此,一旦战事燃起,粮行却突然中断给宋军的供给,甚至在粮车中藏入硝石火药烧连军中存粮一并烧掉,则大宋江山危矣!”
清波问道:“那眼下人证物证俱全,陆兄为何还不将此事公诸武林,立时铲平了这些贼子?”
陆渐鸿摇摇头,黯然叹道:“就在我得到这本账册的第二天,嘉裕米行账房先生被查出私吞米行三万多两银子,当夜畏罪自尽。第五天,定州军营失火,损失不大,唯独烧掉了些陈年的账册。第七日,我就被一个跟随了自己三年的亲信下了毒手。这人一等得手,立刻服毒自尽,半个时辰之后连尸骨也自行化尽,真是不留半点痕迹!”
清波恨声道:“这样一来,只要嘉裕粮行的人,岂不是可以推说,这几页账册,是那个账房伪造的?”
陆渐鸿点点头,缓声道:“正是。但只要做过的事情,就一定会留下痕迹,现在我们只是限于人力财力,一时无法查到。听清波兄所言,我以为丐帮遭遇的事情和有相通之处,眼下杨府丐帮还有我玄武楼三家联手,就算辽人再厉害,也会被彻底清除。”
清波面现愁容,叹道:“我自然相信陆兄所言,但可惜无法向父兄证明。唉,若非我在家中人微言轻,也不用来这找陆兄了。”
陆渐鸿沉默半晌,意态消沉:“明明是真,却无人肯信,一定要等辽人成了气候,明目张胆的横行武林时,才肯承认!”他说着忍不住一阵呛咳,清波犹豫了下道:“陆兄,若我用内力帮你逼毒,可能行得通?”
陆渐鸿和司徒燕一明一暗都是一愣。内息行转各门各派均有不同,若非出自同源或者内力已至化境,则逼毒疗伤之举便极是凶险,稍有差错就可断送了性命,要是有人存心心暗算,对方更绝难逃脱。司徒燕不觉微笑,倒是好奇陆渐鸿改如何接这个烫手的热山芋。
陆渐鸿的笑容远比司徒燕真诚:“多谢清波兄厚情,不过我想你的内力大约和我也在伯仲之间,如此却怕制不住这毒。”
清波脸一红,略显不悦道:“倒是我冒昧了!左右无事,我等下去就探探那家粮行里究竟有何奥妙,也顺便帮陆兄找找解药?”
陆渐鸿一把将他拦住,苦笑道:“我话说得直白,清波兄万勿见怪。从外面看来,嘉裕粮行只是个普通的商行,里面所雇店伙,也大都是普通百姓。他犹豫了下,缓声接道:“其实为兄在嘉裕粮行里面,还安排了一步暗棋。”
清波立时提起了兴致,笑道:“原来陆兄早有成算!但不知计将安出?”
陆渐鸿微微一笑,笑容却有些不自然:“清波兄可听说过浮云居士?”
清波愣了下,问道:“陆兄说得可是当年以琴技辩才名动京师,怒斥权臣而后飘然隐退的浮云居士吗?”
陆渐鸿眼底显出些许怅然,道:“那时我正在京师,凑巧将她救下。但历经此事她心灰意懒,就化名云娘隐居在金陵城内。”
清波拊掌笑道:“英雄美人,相宜得彰,想必是一段佳话。但不知陆兄舍不舍得引荐一下?”
陆渐鸿轻咳一声道:“我与她只是道义之交,清波兄莫要误会了。她虽隐居多年,但热血不减昔日,听说嘉裕粮行的事情之后,便跑到秦淮河上的明月坊作了琴师,现在外人看来她当算是粮行潘老板的红颜知己吧。”
清波沉闷无言,似乎极是惋惜。
陆渐鸿面上又浮现出一抹异样的绯红,片刻又道:“后天是我约定和她见面的日子,清波兄一起过来吧。”
待别了陆渐鸿回房,已过了三更。清波点了烛火,叹道:“想不到这陆渐鸿言辞之间倒是颇具血性,和我原先想的差远了。”
司徒燕白了他一眼道:“我也想不到逍遥公子言辞之间如此莽撞轻浮,和我原先想的也差远了!”
清波得意道:“这叫韬光隐晦,迷惑敌手,最是巧妙不过的计谋!”
司徒燕噗哧一笑:“是,咱们二公子装傻装得到家,跟真傻一摸一样了!江南粮行的后台,是你们杨家吧?”
清波的笑容当场僵死,抓起茶盏猛灌了两口,干笑道:“咳,这茶叶真好!”
司徒燕不为所动,眼不错珠,笑眯眯盯着他。清波心里发毛,硬撑片刻终告溃败,苦笑道:“是你自己猜到,可不是我说的!”
司徒燕笑得越发温柔:“你第一次到丐帮分舵的时候,听我一提江南粮行就勃然变色;而今天早上咱们再见面,你忽然就改了态度;刚刚陆渐鸿拿出那样的明证,你都不屑一顾——”
“我哪里有!当时我都顾不得形象,惊得张大了嘴瞪圆了眼!”
“是哟,眼睛还忽闪忽闪笑得可爱呢!”
清波沉默,片刻之后小心翼翼问道:“真的?那陆渐鸿不也看出来了?”
司徒燕也沉默:“人家说什么你都信?”
“要你说的我才信……”清波不过脑子嘀咕了句。
“什么?”司徒燕的嗓音提高了一大截。
“我是说,你看我看得好仔细!”清波一边说一边绕到了桌子后。
司徒燕已发觉自己被他带跑了话题,端正了坐姿,巧笑如花继续道:“由此可见,你是昨晚才刚知道粮行的秘密,对不对?”
清波收敛了笑容,望着对面幽深的黑瞳,轻轻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江湖上为什么总说我们兄弟不合,但我大哥其实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他绝不会和敌邦有任何瓜葛。”
司徒燕笑颜不改,一双明眸却沉更暗:“你觉得陆渐鸿所言洛水运粮之事,是真是假?”
“假的,我大哥很有知人之明,能被他派出来监管粮行的人,人品自然可信,决不会作出通敌叛国的事情!”清波语调轻快,没有半点犹疑道:“不是陆渐鸿说谎,就是他的手下被人买通了。他们这种身份的人,就算编造谎言也一定会编的有鼻子有眼,比真的还像真的。”
“那账册呢?”
“焦黄至此的纸片墨迹很难精确分辨年份。金陵又是玄武楼的地盘,伪造甚至偷取一方粮行印鉴不是什么难事。”
司徒燕低下头,灯影照着她的眉发,沉凝有如剪影,清波看着心跳不由自主就快了些。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有片刻。司徒燕抬眼一笑,灿若春花:“罢了。江南粮行的事儿,就算义父那里我也不会多嘴,你可千万别杀人灭口。你探过陆渐鸿的脉,他可是真的中了毒?”
“是真的,而且毒入肺腑。但这毒的性子很飘忽古怪,我想进一步探察,他却不肯答应了。”
“他中毒的又不是脑子!要是现在忽然出现个神秘高手,你会不会怀疑是他?”
“要是粮行的老板不是我家老大,我肯定不会怀疑他有问题。” 清波想了想,苦恼道:“唉,就是现在我也觉得他不像坏人。”
司徒燕撇了撇嘴:“是,二少爷是谦谦君子,陆楼主是则受属下蒙骗、和那名伎浮云有着凄恻缠绵的过往的厚道人!”
清波眨眨眼:“莫非燕妹在吃醋?”
司徒燕弹了他个暴栗,翩然出房:“公子爷好睡,小的告退了!”
夜色深沉,月色清皎。
就在清波跟司徒燕提到大哥的时候,清流正坐在秋林禅院的一颗老槐下,与大静禅师对弈。
“啪!”大静禅师黑子一落,破去清流所布之劫,捻髯微笑道:“公子今夜心神恍惚,可是有什么心事吗?”清流白衣如雪,纤尘不然,神色平和如月:“大师慧眼。近日在下俗物缠身,却是辜负了如此月色。”大静禅师停了子,望着清流道:“公子禅心早成,清明如镜。却不晓得何事能令公子牵挂?”清流眉峰微蹙,轻轻一叹道:“关心则乱。如今辽人蠢蠢欲动,眼看着大好江山杀劫将起,而舍弟孤身涉险,独上金陵玄武楼,人在虎穴,稍有不慎便是杀身之祸,在下实在放心不下。”
大静禅师微笑道:“公子运筹帷幄,想来早有成算?”清流道:“我哪里有什么成算?不过总是想着,若玄武楼中有人能够深明大义,暗中照看着些二弟他们,那就可确保无恙了。不说这些了,眼看今年风调雨顺,江南又是大丰之年,大师心中定是欣喜无限了。”大静禅师叹道:“江南锦绣繁华,怎知西北之贫苦?虽有公子仁义,年运五万石粮米至关陕,却仍有未足!”清流淡然一笑道:“大师悲天悯人在下佩服,若能肃清江南辽寇,还一个清平世界,在下定然另集五万石上等稻米告谢佛祖!还望大师能为舍弟在佛前祈祷平安。”大静禅师合掌道:“阿弥托佛,想来二公子福泽深厚,吉人天相,逢凶化吉。定会如公子所愿,平安无恙。”清流拈起一子落在中盘笑道:“多谢大师吉言。”
大静禅师凝望棋盘叹道:“公子棋力深厚,所谓一子回天不过如此!”他思考良久才回了一步,随即望着清流笑道:“你可听说过东海无极岛吗?”清流笑道:“大师说笑了,无极岛地位超脱,隐然是大宋武林的领袖之一,我怎会不知?”大静禅师叹道:“江湖谣传,如今东海无极岛岛主的爱女被玄武楼的人抓去了,却不知是真是假。”清流神色不动,淡淡笑道:“哦?这倒是新鲜。”大静禅师接道:“若此事当真,对中原武林倒是凶福未定。”清流问道:“无极岛千金要是当真被掳,又何来‘吉兆’之说?”大静禅师露出别样的笑意:“无极岛主柳靖向来不理俗务,但如果这位柳姑娘生性节烈,在狱中自尽,柳岛主爱女情深,倒是非出手不可了。”清流笑道:“如果玄武楼主敢劫持柳小姐,自然会有万全的打算,又怎么能让柳小姐有自尽的机会,甚至,怎么会让柳小姐认为绝望得需要自尽呢?”大静又应了一手棋,却忽然插言道:“西北除了粮米珍贵之外,各种药材也是奇缺,每到春秋换季之时,总有不少人患上急症,却因不得救治而死,百姓之苦,却远比武林纷争更惨痛百倍!”清流轻叹道:“百姓疾苦历来如是。不过如若西北战事休停,想必医药之缺可以大为缓解。”大静禅师一愣,神情立刻变得不大自然,勉强笑道:“公子说道也是,军国政事,无极岛的纷争都不是你我所能力及,操这份心做什么,下棋,下棋!”清流含笑回子道:“不错况且江湖谣言真真假假,有关无极岛的说法,又哪里作得准!”
两人你来我往,专注棋局,忽听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打破了禅院里的宁谧。两人抬首,却是守在外面的杨明,而他脸上更带着出奇的凝重和哀伤。大静禅师合掌而起道:“看来今夜正是多事之秋,老衲与公子这棋只好留待他日了。”清流举手为礼含笑道:“扫了大师的兴致,改日定当负荆请罪!”说罢带了杨明飘然出了院门。
刚到了门外,杨明便忍不住痛声道:“大公子,刚刚郑家遣人快马来报,说是郑老夫人不耐路途劳苦,去了!”清流的身子忽然顿住,杨明从侧面看去,只觉他的脸色在月光掩映下白近乎透明。隔了片刻,清流才缓缓开口,声音听来微带沙哑:“那郑小姐呢?”杨明道:“郑小姐似乎还好,跟着老妇人的灵柩刚到扬州。庄主夫人还有报信的人正在前厅等着您呢。”
清流远远的望着北方的夜空,半晌才沉沉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