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传》沈飞天

21、第 21 章

　　胤禛原本以为自己再也没有勇气踏进这个房间，至少现在是如此。这些天他无论做什么事情，都绕过这后花园。恼人的是，后花园里时不时飘来淡淡的香气。那香气若有若无，让人难以捉摸，他竟不由地感到一丝的惆怅。他只觉得一阵烦闷，竟然有想喝酒的冲动。昨天晚上，他破天荒地独自一人饮酒。他原本只想小酌几杯，没想到后来竟然管不住自己。他记得自己并没有喝多少，但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头痛欲裂，昨晚竟是喝了个酩酊大醉。
　　匆匆进宫，强打着精神办完父皇交代的差事，原本打算回府好好休息一下，没想到一回来就听闻李丽华到了后花园。他大吃一惊，虽然并未明令禁止府里的女眷到后花园，但他相信她们必定不会冒昧打扰。头仍是痛得厉害，他无法辨清她为何会去那里，只是下意识地就往后花园里赶。胤禛长住宫中，后宫里的事情，他辗转从宫女太监那里也知道得多了。女人之间的事情，有时似乎更可怕。当傅鼐掀起帘子的那一霎那，他才恍然想起前些天的事情，心又揪了起来，闷闷地有些难受。待到抬头的时候，正好与年小蝶的视线相接，她的眼里除了惊讶，竟然还有一丝的喜悦。她盼着他来？这是真的吗？胤禛一丝把握也没有。出人意料的是，她们相对而坐，喝茶聊天，竟是一团和气，宛如朋友一般。胤禛这么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倒是有些煞风景了。丽华一向平和待人，自己原该知道的，方才却又无端端地责备了她，让她伤心难过，胤禛也很是后悔。如今李丽华离开，屋子里就只剩下胤禛和年小蝶两人，胤禛竟不敢再看她。他坐在那里，腰板挺得很直，由于宿酒未醒的关系，头又开始痛起来。保持这样的坐姿，实在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更要命的是，似乎连空气都变得凝滞起来，胤禛只觉得如坐针毡一般。胤禛勉强撑了一会，终于站了起来，打算告辞离开。他要走了，年小蝶感动一阵失落，说：“你要走？是有要事吗？”

　　“没有……有，有一点小事情要处理一下。” 胤禛借故离开，是不想尴尬以对，只是内心中仍有小小的希翼，希望她可以挽留他。
　　年小蝶垂下眼帘，只见她长长的睫毛上下扑闪，说：“可不可以等一下再走？我忽然好想下棋，你陪我下下棋，好不好？”
　　语声虽然很轻，但却一字一字地传到了胤禛的耳朵里。她的话里带着请求的意味，胤禛的心立时软了下来，慢慢地坐了下来，很快地答了一声“好”。
　　年小蝶说：“你的手，好些了吗？”
　　原来她还记得他的伤。胤禛展颜一笑，说：“一点小伤，现在没有大碍了。”
　　这是他今天第一次展露笑容，年小蝶的心情也随之放松，微笑着取来棋盘和棋子，又亲自帮胤禛沏了一壶茶。年小蝶说：“谁先下？”

　　胤禛并不常下棋，对此也不在意，说：“都可以。”
　　年小蝶笑着说：“不许敷衍了事。你不必让着我。我先下好了。”遂执白先行。
　　胤禛原本以为，年小蝶的棋力想必也有限，自己棋力还行，彼此应该相差不远。下了几手之后，才知道竟是大错特错了。年小蝶深谙棋局，落子极快，几手过后，胤禛已备感压力。即便是在平时，胤禛也会觉得颇难应对，何况现在他仍然昏昏沉沉的，常常在落子之后后悔自己为何要走这一手棋。这次又是一手臭棋，这次失误之低级，连年小蝶都有些看不下去，说：“这么下，你确定？”
　　胤禛也已经知道这一手下得极差，但既已落子，自然是举手无悔，只是“嗯”了一声。年小蝶心中摇头叹息，手下却并不留情，接下来的一手更是逼得胤禛手忙脚乱。

　　胤禛纵然棋力不济，也不至于频频出这样的差错。年小蝶仔细地打量着他，疑惑地说：“你今天……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喝酒了？”
　　胤禛这时拈着粒棋子，正在为何处落子而发愁，闻言手一抖，棋子便“啪”的一声落了下来。胤禛不能否认，却也不肯承认，只是说：“和这个没有关系，只是我平时就下得不是很好。” 胤禛并不知道，年小蝶的生母是此中高手，年小蝶幼承母学，更是青出于蓝。胤禛对自己的棋力有自知之明，纵在平时，下棋也万万不是她的对手。
　　胤禛的回答，等于默认了昨晚确实曾经饮酒。年小蝶估摸着，他现在这个样子，只怕是昏昏沉沉的，但也不点破，说：“那你的手怎么抖了一下？”
　　事情被看穿，胤禛却并不认账，强辩道：“哪有抖？这是……我原本就要下在那里的呢。”
　　年小蝶忍不住笑着说：“是吗？哪有自己把路堵死的道理？”

　　胤禛仔细一看，可不是吗？棋面上已经大半都是白子的天下，而刚才那一子，把自己方才在左下角努力经营的优势都给毁了。胤禛虽无争胜之心，但他素来一丝不苟，这盘棋他仍是下得全力以赴。
　　胤禛的棋力，年小蝶已经心中有数，何况他今天宿酒未散，她便收起了与他好好切蹉的心思，转而与他闲聊了起来。

　　她一边落子，一边说：“四爷，你几日不来，那几品牡丹可都开了。”
　　胤禛一边想着对策，一边随口应道：“哦，开了，待会我再去看看。”过了一会才猛然想起，自己不曾提过，她怎么知道自己喜欢牡丹呢？
　　年小蝶又看出了他的心思，接着说：“四爷每来必看，那几品牡丹，四爷想必是非常中意了。”
　　原来自己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在眼里。胤禛心中不由欢喜，头竟也没有方才那么痛了，灵机一动，竟下出了一招绝妙的好棋来。
　　胤禛看了她一眼，眼里俱是笑意，但口中只是说：“该你了。”
　　这一招的确是很妙，好一会年小蝶方才落子。年小蝶忽然想起在后花园的情形，不由得说：“小阿哥……很机灵。”
　　胤禛愣了一下，才明白她说的是弘时，心中又是一惊，一口茶含在嘴里，半晌才吞下去。胤禛心道，自己在慌什么。他自嘲似地笑了笑，说：“顽劣得很，她额娘总是惯着他。咦，到我下了。”说着，又胡乱地下了一子。

　　侧福晋对弘时的纵容，年小蝶在后花园里看得清清楚楚。但这是贝勒府里的家事，年小蝶不便多做议论，只是说：“侧福晋爱子心切，心总是软些。四爷作为阿玛，应该多操点心。”
　　李丽华对弘时宠溺得很。胤禛不止一次提醒过她，胤禛别的话她都听，只是在这一件事情上，李丽华竟是固执得很。她固执地以自己的方式，宠爱着弘时。胤禛摇着头，叹息着说：“前些年帮他请了个师傅，可总不见他有长进。”
　　年小蝶说：“可是福师傅？听说他学问好着呢。”
　　“你也听说过他？师傅自然是百里挑一的，总是弘时不肯好好学，每每都把福师傅气到不行。福师傅都请辞了好几次了。”
　　胤禛对弘时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年小蝶不免劝解道：“小阿哥年纪尚小，有些时候，是急不来的。”
　　对于弘时，胤禛也是有些无可奈何，有心严加管束，偏偏她额娘又总是护着他。胤禛有时忙于公事，又不可能时时刻刻加以督促，日子一长，就这么一天放任一天了。

　　“还小？我六岁的时候就上书房了。” 胤禛不以为然地说。
　　年小蝶暗自吐了吐舌头，说：“我六岁的时候，还只会闹着要吃冰糖葫芦呢。小时候，二哥常带着我上街四处地玩，什么捏面人、风车，逮着什么就买什么，绝少空着手回来的。还有，二哥做的风筝可好着呢，他做的蝴蝶风筝，又漂亮又坚固，每次都飞得老高。”那时候她总是仰着头，看到天是那么地蓝，蝴蝶展着双翅，翱翔在高空之中，每每此时，她总是分外地高兴，常常想着，如果自己便是那只蝴蝶，那该有多好。
　　胤禛听到冰糖葫芦时不由地微微一笑，年小蝶说：“皇宫内苑，好吃的东西多，好玩的地方更多，只怕不会像我们这般无趣。”
　　胤禛苦笑了一下，说：“恰恰相反。小时候，除了兄弟姐妹，我几乎都是一个人。虽然旁边身边有嬷嬷照顾着，但是等闲找不到其他的玩伴。父皇对我们都管得很严，师傅们也不敢放松。每天寅时，我们就在小苏拉的带领下，到懋勤殿开始一天的功课。父皇求好心切，不但要求满汉文兼修，连骑射方面，也不可马虎。一天下来，往往精筋力尽。有时候有心和别人说说话，却不知道该对谁说。”佟佳氏温和可亲，尽力照拂着他，使他的童年也充斥着温暖。但皇宫毕竟不是寻常的地方，他每天和佟佳氏相处的时间并不是太多，余下的时间里，他感受到最多的仍是孤独与寂寞。玩耍对普通的孩子来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对他来说，竟是陌生得很。他想了许久，竟想不出当时他们平常都在玩些什么。临不完的帖，读不完的书，还有，还要学着骑马射箭，一件接着一件，似乎没有喘息的时候，但是在严父和严师面前，他们一个个都撑了下来。他明白父皇的苦心，大清的江山得来不易，创业难，守业更难，没有严师，如何会有出类拔萃的皇子？没有出类拔萃的皇子，如何守得住大清的江山？道理他再明白不过，只是如今回想起来，却不免有些遗憾，仿佛缺漏些了什么。
　　年小蝶这才知道自己所谓的孤单，其实算不得什么。生母虽然备受冷落，但至少朝夕陪伴着她，二哥也时常会带着她出去玩。他深沉的双眸闪过一丝落寞，她竟分外地心疼起来。

　　年小蝶想了想，说：“听闻皇上读书以一百二十遍为率，你们也是这样吗？”
　　“皇阿玛问起，我们自然答是，私下里只是背熟就好了。” 胤禛想起当时的情形，不由地轻轻一笑。
　　年小蝶感叹着说：“这样，岂不是一点玩乐的时间都没有吗？”
　　“也不是完全没有。”，胤禛回想起往事，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记得有一年中秋，宫中照例有宴会，当时皇阿玛还不许我们喝酒，一来是因为我们年纪还小，二来也怕误了第二天的课业。当时看到他们开怀畅饮，心中羡慕得很，便和太子、三哥、五弟他们偷偷了两坛竹叶青酒出来，躲在僻静的角落喝。那时也并不懂品评酒的好坏，只是往嘴里猛灌。那酒入口甜绵温和，实则后劲很大，当时并不晓得厉害，四五个人竟将两坛子酒喝了下去。第二天可想而知，都是醉得不省人事。皇阿玛知道之后，自然是大为生气，罚我们在奉先殿里跪了一夜。醉后的第二天，我们都没有什么胃口，等到半夜的时候，就已经饥肠辘辘了。正在我们无可奈何的时候，七弟和八弟竟然偷偷带了很多的糕点进来。那一晚的糕点，吃起来分外地香。” 胤禛沉溺于往事的回忆之中。只可惜，这样的日子过得并没有多久。许是长大了，人的心事也多了起来，知道了太子不仅是二哥，还是国家的储君，将来是要继承皇位的。一样是父皇的儿子，他的各方面并不是最出众，何以就可以立为太子？难道就因为他是嫡子吗？彼此之间心思一多，兄弟之间也日渐地隔阂起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就暗暗起了竞争之心，诗词歌赋、书法、骑马、射箭，无一不比。大家都卯足了劲，尽力地父皇的面前展现自己的才学。大家都明白了父皇的赞赏有多么地重要，而身边最亲的兄弟，都成了自己的强敌。太子最先和大家疏离了起来，他开始高高在上，不再和兄弟们亲近，离大家自然越来越远，也越来越陌生。太子的强悍和跋扈，日益引起了众兄弟的不满。渐渐地，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则越走越近。而到了如今，虽然大家表面上还和善着呢，其实已经到了决裂的边缘了。
　　胤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如果还能像当初那样，那该有多好。”

　　在年小蝶看来，这其实也算不上什么玩耍，如今，似乎连这样的日子都没有了。年小蝶不由感慨了一下，毕竟儿时已经不在。为什么快乐的日子总是分外地短暂？年小蝶见胤禛兀自出神，问道：“在想什么呢？”
　　胤禛回过神来，说：“在想之前读书的日子，我想起了顾师傅。”
　　胤禛口中的顾师傅原名顾八代，为人廉洁方正，极得胤禛的敬重。听闻他近来病势沉重，胤禛又是一阵感慨。
　　“他想必是一个很好的师傅。”年小蝶忽然想起去年杖责的旧闻，不免有些好奇，说， “那徐元梦徐师傅是怎么回事呢？”
　　“徐师傅总是书生意气，不能仰体皇阿玛的圣意。其实，他的学问也是很好的。” 徐元梦被杖责，多少有些无辜，何况他又是皇子的师傅。尊师重道，是基本的礼仪。胤禛当时奉命在场，但他对父皇的做法颇不以为然，却也不敢多做批评，只是顾左右而言其他，说：“咦，我输了。”
　　年小蝶边聊天边下棋，一心两用，仍是一派轻松。只是这下可苦了胤禛。他一边苦想对策，早已应对不暇，一边还要分神聊天，常常在慌忙间落子，棋更是下得七零八落。待到此时，胤禛自然是毫无悬念地输了。胤禛平日下棋，从来没有输得这么难看过。
　　年小蝶笑了笑，结果在意料之中，只是没有想到，一个时辰之内就结束了棋局。

　　胤禛看着棋局，说：“你的棋下得这样好，定是有高人教导。”
　　“是额娘教我的。”年小蝶问道，“你呢？”
　　“棋，是皇阿玛闲时教的。” 胤禛怕她误会，接着解释说：“只是明师而无高徒，我平常很少下棋，所以下得并不是很好。皇阿玛下得才好呢。”
　　年小蝶说：“下棋原只是消遣。今天倒是耽搁了四爷不少的功夫。”
　　胤禛看着她，微笑着说：“总要聪慧的姑娘，棋方能下得这般好。”
　　年小蝶抿嘴一笑。无论如何，被称赞总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更何况，胤禛语气诚挚，并非敷衍之词。
　　年小蝶说：“四爷是否有事要处理？现在会不会迟了？”方才挽留的是她，但年小蝶也怕真的耽搁了胤禛的正事，故而有此一问。
　　其实胤禛并没有什么事情要办，方才只是要借故离开而已。他现在不想离开，却也不能如实回答。如实答了，岂不是说明刚才所言为虚？胤禛迟疑了一下，说：“没关系，一点小事，明天再办也可以。”
　　年小蝶含笑为他奉上新沏的茶，说：“总要谢谢四爷今天陪我下棋。”
　　“你总说要谢谢我，却不知道是怎样的谢法？” 胤禛看着她，眼里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
　　年小蝶歪着头想了想，说：“依四爷的意思，该如何谢呢？”
　　胤禛说：“我说了，你当真就答应？”
　　年小蝶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说：“只要我办得到。”
　　胤禛说：“如果我提出的条件，很难很难呢？”
　　年小蝶的回答很干脆，说：“我相信你。”
　　胤禛心道：我只想让你嫁给我，这件事情你自然办得到，只是你应该不愿意吧。他又如何忍心委屈她呢？更何况，婚姻大事，岂可儿戏？他若真的这么提出来，不但侮辱了自己，更侮辱了她。胤禛心中有些黯然，但脸上却一点也不肯表露出来，说：“那……你就经常陪我下下棋好了。”
　　胤禛不常下棋，显见他对下棋并不热衷。与其说让她陪他下棋，不如说是他陪着她下棋。他的心思，年小蝶岂会不明白？只觉得眼眶一热，竟有些哽咽，说：“那就明天，你看好不好？”
　　胤禛担心今天未能尽她的兴，于是提议说：“明天自然是要下的，今天我们再下一盘。”
　　年小蝶自然不会答应。他宿酒未散，方才强打着精神下棋，现在脸上已经不无疲惫。年小蝶好说歹说，才终于说服了他，让他回去好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