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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第十章 云泥 ...

  •   一年前,西尽愁在千鸿刘府密道斩断紫巽右臂,紫巽发誓要报仇雪恨。只可惜大仇未报,他就死于岳凌楼之手。得知紫坤将要祭悼紫巽后,月摇光便说能为紫巽实现这一遗愿。
      现在,他的确是做到了。他用了一个非常冒险的计划,说了一个非常高明的谎,最后成功地未动一兵一卒,就让西尽愁自己乖乖断下右臂,为这场祭典献上最后的大礼。而他自己也可以从紫坤那里得到紫离的断臂,取代常枫,暂时守护火之神力。
      “岳,凌楼……呢?”西尽愁吃力地望向月摇光,身体已有些摇摇欲坠。
      月摇光笑道:“他好得很呢……看到你这副模样,他就更好了。”
      西尽愁强撑着睁开眼皮,“这次是你赢了……你就不怕真的被烧死么?”
      “我不怕,因为我相信岳凌楼是一个可以令你失去冷静,不断犯错的人,所以你一定会掉进这个圈套……你放心,我会帮你好好照顾他,安慰他的……”说着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力气快要耗尽的西尽愁不但不恨他,反而长舒一口气,说:“他没事……就好……”
      岳凌楼不仅没事,而且此刻正站在祭坛下,混在人群中,抬头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他已认出祭品就是月摇光,也看到自投罗网的西尽愁被月摇光制服,还看到西尽愁身上那大片大片刺眼夺目的血污,以及被风刮得肆意飞扬的空空衣袖。
      不久前与月摇光的对话在脑海中复苏:
      “你希望他怎么做?”
      “我希望……他不要伤害自己……”
      但是他依然做了,奇迹和意外都没有发生,这就是他会做的事。
      耳畔人声喧杂,吵得岳凌楼有些恍惚,双拳不知不觉间已经攥紧。
      “如果尹珉珉对他来说,真的那么重要……我就放弃……我就亲手扯断那条蛛丝……”
      “因为我和尹珉珉之间,他注定只能选择一个……”
      没错,这便是终了的时刻了。亲手扯断那条蛛丝,因为他已做出选择。
      原来他真的可以为了营救尹珉珉牺牲到如此地步,不惜伤害身体,自断手臂。
      刑台上的火焰继续燃烧,几乎半个祭坛都被点燃,望着不断窜动的火苗升向天空,浓烟中飘散出的碎屑在风中如雪花般飞卷起伏,岳凌楼也已做出决定。
      “尹珉珉必须死,就算是背道而驰,与你为敌……我亦不会退让半分。”
      “束缚我的不是蛛丝,而是我自己……蛛丝既断,情义亦绝……”
      “西尽愁,希望我们彼此都无悔今日做出的决定……”
      岳凌楼没有再看下去,转身退出人群,将漫天晚霞与烈火交织出的绚烂光芒置于身后,悄然消失在前方冷寂的树荫中。然而正是这一转身,令他没能看到后面更精彩的一幕。
      因为西尽愁的从天而降,祭典被迫中止,侍卫涌上祭坛,将他包围起来。
      “西大哥……”忽然,一声微弱的低呼从尹珉珉口中传来,她竟从蛊术中清醒过来!
      “西大哥……”尹珉珉又唤了一声,眼神逐渐清明,神志也随之恢复。
      她看到浑身染血的西尽愁,立即哭嚷着向他扑去,“西大哥,你怎么了!……”
      这时西尽愁已经达到极限,即将被黑暗吞噬。哪怕强撑双眼,也什么都看不见了。
      见尹珉珉猛地扑来,月摇光松开手,西尽愁被尹珉珉扑倒在地,两人一起倒在祭坛上。
      面前铜鼎仍在燃烧,蓝色的火焰映照在他们脸上。
      尹珉珉摸到西尽愁空空的衣袖,顺着那片血腥,一直摸到肩膀的伤口。
      意识到西尽愁已经失去手臂,她悲痛欲绝地大哭起来:“西大哥!西大哥……”
      然而西尽愁却已经昏迷过去,再也无法做出任何回应。
      祭坛上所有人都陷入沉默,把目光移向紫坤。
      中了蛊术的人,不可能这么快就恢复神志!紫坤一把拽住月摇光的衣角,示意他把自己抱过去。就在这时,痛哭的尹珉珉突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像要震得祭场天崩地裂。
      “啊——”经久不绝的尖叫声爆炸般向四面八方扩散,向下抚掠草地,向上贯入云霄。
      就连已经离开的岳凌楼也不禁转头回望,被那尖叫声震得头疼欲裂,全身战栗。
      与此同时,在离祭坛更远的地方……
      青神寨一线天瀑布下的寒潭中,竟突然喷出一股水柱,涌起浪花!
      寒潭底部,那个诡异而神秘的心跳声变得清晰起来。
      “扑通!扑通!”节奏分明的跳动声在水中扩散,一圈圈掠向远处。
      远在幽河寨祭坛上的紫坤感觉到什么,紧紧捂住胸口,一股强大的力量正在体内澎湃。
      “难道……”紫坤神色凛冽肃然,转眸凝视放声哭吼中的尹珉珉,眉头深蹙起来,“难道我错了……这个丫头,原来并不简单……”

      ◆◇◆◇◆◇◆◇◆◇

      “哇,好高的水花!”
      青神寨禁地中,一线天瀑布下的寒潭旁,沈开阳抬头望天,万分惊叹。
      只见一股水柱冲天而起,好像要与一线天瀑布平行。突然,水柱弯曲,撞向地面,正好砸在沈开阳脚边,四散飞溅。沈开阳忙向后躲,但裤腿还是被溅上了几滴水珠。
      “啊,好烫好烫!”那水珠竟是烫的,烫得沈开阳抱腿原地蹦跳起来。
      不仅如此,寒潭水面居然“咕噜噜”冒着气泡,沸腾起来了。
      突然,沈开阳头顶冷不妨狠狠挨了一记,回头只见闻讯赶来的庭阁叉着腰,对他怒目而视。什么也不问,庭阁一把揪住他的耳朵,教训道:“臭小子,一会儿不看着你就给我闯祸!老实交代,是不是你往潭子里扔炸药了,把水炸得那么高?”
      “我吃饱了撑着扔炸药呀!哎哟,好痛!”
      沈开阳一边嗷嗷求饶,一边歪着脖子被庭阁揪到安全地带去了。
      “不是你捣的鬼,这潭子怎么会炸起来?”
      “我哪有这本事啊,你看……整个水潭都在冒热气,还是去禀告教主大人吧。”
      庭阁仔细一看,发现果然如沈开阳所说,整片潭水都在沸腾,绝对不是人为所致。
      “好吧,我们去找摇光!”庭阁转身朝外走去,但揪住沈开阳耳朵的手却没有放开。
      “哎哟,庭阁姐,耳朵耳朵!”沈开阳一边嚷嚷,一边踉踉跄跄地被拉走了。
      他们两个这一走,却正好与月摇光错开了。
      就在庭阁和沈开阳从青神寨前往幽河寨的时候,正巧月摇光和紫星宫,以及水寨一干人等,正匆匆由幽河寨赶往青神寨。
      不为别的,只为紫坤说了一句话:“我感动一股奇异的力量,正在北方苏醒……”
      北方,淅川河的下游,也正是青神寨的所在地。
      月摇光马上就想到那个寒潭,以及他沉入潭底时听见的诡异心跳声。
      后来他曾多次潜入潭底,但都因为温度极低,无法靠近,只得作罢。于是他令沈开阳和庭阁留守寒潭,一旦发现异常,就立即向他禀告。
      当紫坤说有什么东西在北方苏醒时,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寒潭中的心跳声。
      莫非……那里真的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

      当沈开阳和庭阁顺利抵达幽河寨时,已是黎明时分。幽河寨到处空荡荡的,走了半天也不见半个人影,渡口也没有一艘船停泊,好像全寨的人都走光了。
      最后,两人终于顺利找到祭场,但这里也没有人,到处冷冷清清,甚是阴森。
      祭坛四周的落地烛台中,又粗又大的蜡烛尚未燃尽,昏黄暗淡的烛火顶着呼啸的冷风,孤独地燃烧着。突然,庭阁意识到什么,立即捂住口鼻。
      沈开阳看到后,也跟着捂住口鼻,小心地问:“庭阁姐,怎么了?”
      “嘘,别说话!”庭阁双眉紧蹙,发出警告,然后快步跑向烛台,从里面捏起一撮灰烬用指头仔细摩挲着,好一会儿,才神色凝重地低喃道,“难道……难道这是……”
      “是什么呀?”沈开阳心急地问。
      “这是毗伽兰华!”庭阁蓦然转头,脸色阴沉至极。
      “不会吧!”沈开阳急忙把口鼻捂得更紧了,生怕吸入一口。
      毗伽兰华混在蜡烛中,随燃烧扩散出去,只怕刚才参加祭典的人全都中毒了!
      “对了,你别怕,我们不是已经吃过解药了么?”
      庭阁蓦然想起几个月前的事,立即恢复笑脸,拉开沈开阳捂嘴的手。
      那时他俩在云南平安镇第一次遇到西尽愁和岳凌楼,正巧碰上岳凌楼毗伽兰华毒发,庭阁冒充医师,取得岳凌楼的毒血,用巴蟾小金盅炼出两颗解药。姐弟俩一人一颗服下后,就不怕被毗伽兰华侵入身体了。
      “庭阁姐,你看那里有人!”沈开阳指着祭坛,发现那上面倒着两个人影。
      姐弟俩急忙登上祭坛,发现那两人都已昏迷不醒。
      把他们的脸扳过来一看,居然是两个熟人。一个是西尽愁,一个是尹珉珉。西尽愁因为失血过多而昏迷,尹珉珉虽然没有外伤,但身体却热得可怕,已经烧得迷迷糊糊的了。
      庭阁伸手在她额头一探,又摸了摸四肢,说:“真奇怪,像是毗伽兰华发作了……她不是紫星宫的小宫主么?怎么也会染上这个?”
      “庭阁姐,别说废话了,快救人啊!”沈开阳心急地催促道。
      谁知庭阁却抛来一句:“没救了,只能靠自己熬过去。”
      说完又开始检查西尽愁,疑惑道:“真奇怪……他居然没有中毒……”
      “咦,为什么?”沈开阳搔着脑袋,有点想不通,“既然毒是通过空气传播的,这个女的都中毒了,为什么他却没事呢?”
      庭阁随口道:“也许他和我们一样,之前就被毒血侵过身……”
      庭阁的推测是正确的,如果把时间往前倒推几个月,再把地点由四川水寨转为云南紫星宫,就能想通了。那时,西尽愁、岳凌楼、水零儿、紫兑四人想乘燃航船逃离紫星宫,同样也赶上岳凌楼黎明毒发,体内毗伽兰华之毒正在泛滥。岳凌楼肩膀中了一箭,沾血的箭镞上带着毒。他拔下这支箭,扎入西尽愁的手臂,毒血随之进入西尽愁体内。
      正是因为这一巧合,让西尽愁在几个月后的今天,侥幸逃过这一劫……

      ◆◇◆◇◆◇◆◇◆◇

      毗伽兰华黎明绽放,小半个时辰后就会自然消退。
      发作时奇热难忍,痛苦不堪。只有紫星宫才有解药,其他人无计可施。
      整个祭场空旷惨寂,烟雾缭绕,一派荒凉。放眼望去,只有祭坛上有四个人影。
      西尽愁背靠铜鼎,鼎中火焰早已熄灭,庭阁正在为他包扎伤口。浑身滚烫的尹珉珉倒在地上,张开嘴痛苦喘息着,神志模糊不清,但拽着西尽愁衣角的手却非常用力。
      “西……西大哥……”
      没有人真正听见她说出这三个字,但所有人都知道她微张的嘴唇中,绝对在说这个。哪怕已是半昏迷状态,也要紧紧抓住西尽愁,确定他就在身边,才能放心闭上眼睛。
      “你是怎么搞的?被什么东西咬了?”庭阁早就发现西尽愁的伤口不是刀剑伤,而是撕咬伤,但是哪有野兽只啃骨头,不吃肉的?所以她非常好奇这伤口是怎么造成的。
      西尽愁沉默着,没有回答,脸色少见的惨白。
      他的确是把月摇光错认成岳凌楼,才会不顾一切冲上祭坛,谁知却中计了。
      其实欧阳扬音早就提醒过他,月摇光越是希望他逃,就越不能逃。
      但是,当他听到风中传来的鼓声,知道祭典已经开始,便无论如何也无法保持冷静了。
      他不禁又想起月摇光的那句话:“我不怕,因为我相信岳凌楼是一个可以令你失去冷静,不断犯错的人,所以你一定会掉进这个圈套……”
      这个人太疯狂,太可怕,他踩在死亡的边缘寻欢作乐,将其他人玩弄于掌心之中。
      “月摇光在哪……”西尽愁发出低沉的声音。
      他知道庭阁是北极教旧部,来水寨肯定跟月摇光有关。
      庭阁如实答道:“我不知道,我们来这里也是找他的。”
      “西……大哥……我好热,好难受……”这时,尹珉珉终于发出声音。
      她双眼微眯,呼吸急促,抓住西尽愁衣角的手更加用力,几乎快把布料撕烂了。
      “珉珉?……”
      西尽愁担心地低头看她,想把她的手拉开,却在碰到她手腕的刹那,猛地愣住了。
      庭阁看到西尽愁脸色变化后,也低头向尹珉珉的手腕望去,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
      她顿时察觉到什么,一把抓过尹珉珉的手,猛地扯开袖子!
      当她看清袖子下的东西后,碧绿的眼瞳蓦然凝滞了。
      “你们两个怎么了?……”沈开阳满脸狐疑,跑过来凑热闹,谁知也被吓得说不出话。
      尹珉珉依旧痛苦喘息着,什么都不知道,但另外三个人却大眼瞪小眼,静默不语。
      出现在尹珉珉袖子下的东西——是一层青色的鳞甲!
      不仅是手腕,从手臂到手背的皮肤上,全都覆盖着一层淡淡的鳞甲。
      沈开阳龇着牙,打了个哆嗦,说:“这……这到底是什么啊?”

      ◆◇◆◇◆◇◆◇◆◇

      “是觉醒……”
      青神寨,紫坤声音轻柔,暗含玄机。
      她注视着面前白雾氤氲的水潭,目光有些恍惚,似乎透过潭水,凝视着遥远的虚无。
      她身材矮小,又有腿疾,无法站立,行走必须靠人抱,从来都是人群中最低的一个。
      然而此刻,她的身影却是最高的,因为其他人全都趴在地上,横七竖八地倒在一起。
      月摇光也是其中之一,而且是趴得离紫坤最近的一个。
      周围呻吟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有的用手抠泥,有的翻滚蠕动,宛如地狱众生。
      “你……你到底做了……什么?”月摇光艰难地抬起头,眼中寒光毕露。
      紫坤怜惜地垂头看他,笑眯眯地说:“是毗伽兰华,就藏在祭烛里,随着祭烛燃烧散播到空中,再通过呼吸侵入人体,流入血液,生根发芽,与寄主融为一体……”
      她轻轻抬起月摇光的下巴,温柔地对他念出那首吟诵过无数遍的神圣诗文:
      “花开狱火门,根盘污瘴身,摄灵食魂魄,重归忉利天……这便是毗伽兰华,无限自在,此花回魂绽放之日,便是我族归天之时……为了这一天的到来,我已等待千年……”
      冰冷的指尖轻轻摩挲着,从月摇光的下巴一直摸到溢出喘息的嘴角,绯红的脸颊。
      “我的鬼鸢坏掉了,你便来当我的新鬼鸢吧……月教主,我已经相中你很久了……”
      月摇光滚烫的身体在她冰冷的抚摸下阵阵战栗。
      紫坤被他眼中倔强的敌意盯得愈发兴奋起来,妩媚地轻笑着。
      “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别害怕,我会救你的……只要你乖乖听话……”
      说着,紫坤从衣袍中取出一粒药丸。
      她没有直接把药丸递给月摇光,而是放在掌心,捏碎成粉末后,才摊开手掌,凑到月摇光唇边。眼中带着倨傲的笑意,愉快地俯视着像狗一样趴在地上,臣服于自己的新玩物。
      月摇光没有反抗,顺从地张开嘴,向她掌心舔去,用舌尖卷起那些粉末,吞服下去。
      “呵……呵呵……”紫坤微微颤抖,呻吟着,轻笑起来。
      月摇光咽下粉末后,肆虐全身的灼热终于消退下去。
      他渐渐恢复正常,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来。刹那间,脑海中闪过一把卡死这个妖女的冲动,但是他忍住了。他克制着强烈的屈辱和怒意,慢慢直起身来,站在紫坤面前。
      紫坤扬起指尖,指着不远处的寒潭,温柔地说:“摇光,乖孩子,帮我一个忙……你潜到水下看看,下面到底有什么东西……”
      月摇光把目光转向寒潭。这个寒潭,他曾潜入过无数次,但每次都因为受不了潭水阴寒而不得不中途折返。但是这次与以往不同,潭水是温热的……一定可以潜下去!
      不用紫坤发令,月摇光也会下去一探究竟。
      他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猛然跃入寒潭。
      温暖的潭水仿佛温泉般把他包围,黎明的晨曦洒落水面,随波荡漾成片片碎光。
      月摇光在水中潜得越深,光线就越暗,水温就越低,但还没冷到无法忍受的地步。这是前所未有的机会,他挑战着自己的极限,终于潜到过去从未潜到的深度。
      渐渐地,黑暗的水下出现光明,仿佛什么东西沉在潭底发光。
      月摇光睁开眼睛,在那片稀薄微弱的光芒中,他看到一块直径两三米的巨大冰块。
      正是那块冰在发光!不仅如此,冰块中还传来一下下有节奏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这声音与潭水融为一体,随水波扩散到他耳中,将他包围笼罩。
      月摇光想要靠近,但是越靠近温度就越低。他已达到极限,再靠近就连他都会被冻住。
      这就是……觉醒?……究竟是什么要觉醒了?
      回想起刚才紫坤说出的那两个字,月摇光快要结冻的大脑已经无法思考下去。
      他在水中猛地蹬了一脚,旋转身体,掉头向水面游去……

      ◆◇◆◇◆◇◆◇◆◇

      祭坛远处的树荫下,岳凌楼看着西尽愁从眼前走过,他知道西尽愁没有看见自己。
      因为他正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全身火烧般热浪翻涌。四周野草将他遮掩,从勉强撑开的眼缝中,他看见野草在风中摇摆,草茎低伏时从脸颊轻轻拂过,直立时耸入天空。
      “沙沙”的响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一圈圈向远方掠去,他亦仿佛随风散去。
      毗伽兰华绽放带来的折磨,他已经历多次,早已渐渐习惯。
      然而这次是不同,这痛苦远远超过以往,不是痛在皮肉,而是痛在魂魄的深处。
      他早就应该离开了,可是转身时,祭坛上尹珉珉的尖叫声却令他停下脚步。
      水寨的人都随紫坤前往青神寨后,祭场霎时变得空旷荒凉,只有昏迷的西尽愁和尹珉珉被留在祭坛上。他知道自己应该立刻离开,但是他没有,而是一直等到庭阁和沈开阳到来,将两人救起,才终于再次转身。然而黎明已经到来,绽放的毗伽兰华令他倒在草丛中。
      热浪侵袭全身,意识在滚烫中被烧成丝缕飞絮,无数画面和声音又开始重叠和交错。
      佛寺空灵的钟鸣在遥远的彼方敲响,一遍遍诵经声在脑海中荡漾和沉淀。
      ——世尊啊,你德威无限,为了救度十方受苦受难的众生,不惜于无量亿劫中坚苦修行,终于修成正果。如今你的一切誓愿都已圆满实现,这是至善的好事,是至上的吉祥!
      西尽愁果然还是来了,不惜一切地救走尹珉珉。
      众生度我,你就是众生。曾以为这就是答案,但是我的答案与你的答案是不同的。
      你可度我,亦可度众生。而尹珉珉,也是你的众生之一。
      ——世尊啊,你的心远离一切颠倒梦想,没有一点污染的尘垢,你是那么的淡泊宁静,从未有过一丝散乱。你已得到永恒的圆觉,安住于清净纯洁的圣法之中。
      在热浪无休止的侵袭中,岳凌楼安静地忍耐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知道,也许他叫一声,或者滚一下,西尽愁就可以立刻发现倒在草丛中的他,但是他没有。
      因为他看到西尽愁身边,还有一个陷入半昏迷的女孩——尹珉珉。
      那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仇人,一个他决定要杀死的人。
      既然西尽愁选择去救尹珉珉,那就不能让他再救自己……
      岳凌楼凝听着心中的声音,从虚睁的双眸中,昏昏沉沉地仰望头顶浩渺无尽的天穹。
      ——世尊啊,众生常陷于烦恼之中,如同在黑暗盲瞑中苦苦挣扎,无人指引,无法参悟。既不识得脱离苦难的道路,也不知道如何求得解脱,跳出无边无尽的生死轮回。
      眼中的天空是从未有过的阴霾,没有鸟雀飞过,也没有一片云彩,除了荒芜还是荒芜。
      仰望这片悠远空寂的无尽灰白,突然有种一切归零的感觉。
      重新开始,做回从前的自己,与任何人都无牵无绊的自己……
      ——世尊啊,漫漫长夜中,众生昏聩而造下无间罪业,在恶道之中颠倒沉沦的众生,被无明业障遮蔽双眼,从昏暗走向昏暗,从愚昧走向愚昧,永不闻佛名,永不获圆觉。
      “西尽愁,让我再看你一眼……”
      岳凌楼翻过身,向前爬了几下。眼前,那个熟悉的背影已经变成一个黑色的小点。
      “因为下次见面的时候,我将会用另一种目光看你……”
      双眼酸涩胀痛,泪水迷蒙在眼眶中,令视野变得模糊不清。
      当泪水无声滑过脸庞,视野再次清晰起来,那最后一抹背影却已经消失在道路尽头。
      “不再是情人间亲密相爱的目光,而是仇恨的目光……”
      所有人都已离开,空旷的祭场上,只有野草在风中一浪接一浪地起伏绵延。
      每当草丛伏低时,那一动不动平躺其间的白色身影,便会微微显露出来。
      岳凌楼在痛苦的灼热中逐渐失去意识,恍惚地闭上眼睛,仿佛又听到熟悉的鸟鸣。
      耿家曾经养过一种鸟,那是只有耿家才有的鸟。慕容情给它们取了金丝翼这个名字。金丝织成的羽翼,美丽而脆弱,每次总在幻想飞翔的时候,一次次被折断,最终跌落下来。
      哪怕有着蛛丝的牵引,亦无法摆脱漫长岁月中,铐在身上的枷锁。
      “你是鸟,翱翔在云端……而我沉在冰冷的水底……”
      当初在蛇岛的水面下,在佛光普照的明耀中,看到飞鸟与鱼缠绵的画面已经变得模糊。
      那只是片刻的幻觉,已化作波纹散去;这才是永恒的真实,注定是无法摆脱。
      云与泥,才是他们的距离。直到这时,岳凌楼才终于明白。
      “原来我连鱼都不是,而是腐烂的淤泥……永远地,沉在水底……”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0章 第十章 云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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