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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一章 佛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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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的林风很凉,把乌云吹走后,朦胧的月光落在路面的积水上,亮起一地微光。
酒肆外的凉棚下,三人围桌而坐,好半天无人讲话,气氛有些沉闷。
西楼用目光默默交流着,常枫则只能静坐等待。
一切只因他问出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我到底是谁?”
岳凌楼犹豫着不开口,西尽愁也不敢自作主张。最后是常枫自己放弃了,重新又问:“既然你们有所顾忌,那我换个问题吧……你们到底是谁?”然而面前两人依旧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西尽愁搁下酒碗,叹气道:“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要记得什么?”常枫移眸望去,更加确信这两人知道他过去的身份。
“从头讲就说来话长了……”西尽愁搪塞着,用眼神催促岳凌楼赶紧来回答。
常枫随他一同望向岳凌楼,空洞的眼瞳在这瞬间有了一丝感情波动。他并没有忘掉这个人,哪怕根本想不起他是谁,也依然断定他就是无数次从梦中掠过的白影。
在两人的注视下,岳凌楼叹了口气,低头用手指蘸酒,在桌面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两个字——常枫。随后抬眸向常枫问道:“你认识这个人么?”
常枫轻轻摇头,低声道:“不认识……”
他知道对方曾这样叫过自己,但这个名字对他来说,依然只是两个陌生而毫无头绪的字。
“是么?”岳凌楼苦笑一声,带着几分失落惋惜和无可奈何。
他不敢告诉常枫真相,因为如今常枫身在紫星宫,如果紫星宫不愿让他知道过去的身份,贸然揭晓谜底,可能会令他陷入危险中。也许暂时维持现状,才是最安全的做法。
“那我们便没有任何联系了。关于你的一切,我们并不知情;关于我们的一切,也都无可奉告。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常枫以为他最后一句话有逐客之意,便起身道:“既然如此,那我告辞了。”
谁知刚迈出半步,就被岳凌楼叫住。
“等一下,有没有兴趣做个交易?”
“交易?”常枫蹙眉驻足,回头凝视岳凌楼闪着敏锐光芒的眼睛。
岳凌楼与他对视,认真道:“你可以问我们一个问题,我们照实回答,决不隐瞒;但作为回报,我们也要问你一个问题,你也必须如实相告——怎么样?”
常枫略作思索,摇头道:“我不敢。”
谁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紫星宫秘密更多,常枫不敢做出这个承诺。
“你若不敢,我还有个提议……”岳凌楼双目锁定他,不许他临阵逃脱,放宽规则道,“我们双方都把问题说出来,然后再决定要不要互相回答,好不好?”
这样风险的确小了很多。如果听完问题不愿回答,就可以直接拒绝。
想到这里,常枫轻轻点下了头。
岳凌楼满意地笑了,忽然对身旁的西尽愁使了个眼色,说:“你问吧。”
“嗯?”突然被委以重任的西尽愁吃了一惊。刚才他一直在喝酒,没打算插嘴。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难道你没有想问的?”岳凌楼兴致勃勃的样子。
是啊,关于紫星宫,西尽愁肚子里有一大堆想不通的事,但如果问得过深,常枫肯定会拒绝。略作思索后,他问的竟是:“我想知道红叶是否在紫星宫。”
听到这意料之外的发言,岳凌楼突然怔了一下。
常枫倒是平静,轻声道:“那么我的问题是,我们是否认识。”
毫不犹豫地,西尽愁点下了头。作为回报,常枫也点下了头。
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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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常枫问也没问就解开拴在路边树上的马,骑马离开了。
西尽愁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匹马本来就是从紫星宫抢来的,被讨回去也无可厚非。
“唉……”西尽愁叹了口气,“看来我们今晚只能留在这里,哪都去不了了。”
“我还以为你会问水寨的事呢……”岳凌楼冷不防冒出这么一句。
西尽愁无端打了个寒战,心虚地看着他。他却不看西尽愁,低头喝酒,轻飘飘地又抛来一句:“我给你创造机会,可不是为了让你打听女人下落的……”
唔!西尽愁犹如被箭扎了一下,开始心虚了。
岳凌楼放下酒碗,右手托着下巴,回头笑盈盈地望着他问:“红叶是不是清明那天在日红岭上长得挺漂亮,一直抱着你,贴得很紧的那个?”
虽然岳凌楼笑得温柔动人,可话里的描述分明是如刀在捅,听得西尽愁直冒冷汗。
“哪、哪有很漂亮,只是普通可爱而已……”他不敢看岳凌楼,回话时舌头都捋不直了。
岳凌楼也不看他,望着前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回味着:“哦,可爱啊……”
西尽愁在他高深莫测的笑容中,展示出强烈的求生欲,一把扳过他的肩膀,让他面向自己,四目相对地郑重解释道:“不是,你听话要听重点,重点应该是前面的‘普通’!”
见他慌张起来,岳凌楼觉得更好笑了,但是光笑不说话,西尽愁根本猜不透他。
“不是你想的那样……”西尽愁拼命想要解释清楚,“她救过我的命,是我的救命恩人。”
“所以你就以身相许了?”岳凌楼只是随口一说,西尽愁却再次被扎心。
虽然没有以身相许这么严重,但是事实上……好像也差不多……
“别怕,我只是随便问问……”岳凌楼瞥他一眼。
西尽愁还在嘴硬,挺直腰说:“我问心无愧,哪里怕了?”
“嘴上说问心无愧,脸上可不是这么写的。你放心,我没兴趣知道你们的事。”
“我们之间没什么怕你知道的事!”西尽愁把心一横,今天必须把这件事掰扯清楚,“那我直说了吧,杨鹰骗我跟她是夫妻,其实是为了让我保护她……”
“夫妻?”岳凌楼本不想深究,可是突然抓到这个重点,不由有点动气,“你挺能瞒的啊,西尽愁,这么大的事你只字不提?”
“只是名义上的夫妻,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发乎情止于礼那种……”
“你说枕边没人,这不是有么?你让我给你名分,她不给你了么?而且你还发情?”
“是发乎情……”差一个字差点要了西尽愁的命,他恨不得撕开自己给岳凌楼看,急得滔滔不绝起来,“就算有,也是她对我可能有那么一点点,我是真没有,一点都没有!我当时天天就盯着手上你咬我那一口的伤痕,满脑子想的都是你的眼睛,塞不进别的东西。我很明白我心里装的另有其人,不会跟她乱来……你认识我这么久了,难道连这都信不过?”
任凭他心急火燎、焦躁不安,岳凌楼都不接话。沉默片刻后,终于平静下来,恢复成静如止水的样子。忽然转眸望着他,淡然问道:“是不是真的没有?”
听他这么问,西尽愁终于看到超生的曙光,赶紧把肚子里蓄势待发的长篇大论统统收住,深吸一口气,凝视他说:“没有。”
“好……”岳凌楼点点头,“那就当没有。”
“什么叫就当没有,本来就没有!”
西尽愁半条命都搭进去了,结果只换了个“就当”?虽然不甘心,可又不敢纠缠下去,怕不小心又惹恼岳凌楼,收不了场。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没人说话,两人都在低头喝酒。
一碗接着一碗,不知不觉就喝多了。
西尽愁一直偷偷观察着岳凌楼,见他已经昏昏沉沉,眼神朦胧,担心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说:“你不能光喝酒,要吃点东西,不然会醉的。”
说着起身向屋檐走去,取下挂着的熏腊,放在盘中。又意外发现窗边架子上的木桶里还有点剩饭,刚好够盛两碗。
“吃吧。”他放了一碗在岳凌楼面前,还从筷筒中抽出一双筷子。
岳凌楼确实是饿了,饭很干很硬也没嫌弃什么,勉强地一口口咽下。
西尽愁一边偷看他,一边埋头扒饭。一来分了心,二来手上有伤,筷子用得不利索,不小心把几粒饭撒到碗外。
岳凌楼瞥见了,颇有点幸灾乐祸地说:“刚才咯吱我时不是挺能干么?”
“这是两个领域的事情,”西尽愁生怕被误会不行似的,一本正经地跟他解释道,“咯吱你只要手指能动就行,但是拿筷子需要综合运用手指、关节和腕部的力量,指尖还要精准发力……”边说边以自己右手为例,详细为他讲解拿筷子的整个操作过程。
岳凌楼懒得听下去,一把抽走他手上的筷子,端起碗,面朝他说:“张嘴。”
西尽愁愣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嘴角笑意隐现。
他“啊”一声张开嘴巴,满脸既期待又享受的神情。
岳凌楼挑起一块饭,放到他嘴边,可又不是张嘴就能吃到的距离。
西尽愁说:“你拿上来一点,不然我吃不到。”
岳凌楼没有动,说:“你不会把头埋下来啊?”
西尽愁没有埋头,而是直接他抱进怀里,让他坐在自己大腿上,这样高度就合适了,张开嘴就把那块饭吃掉。
“好吃。”西尽愁心满意足地咀嚼着,以为红叶的事终于翻篇,这下总算苦尽甘来了。
谁料岳凌楼说:“那就多吃点。”又挑起一块更大的,但是大过头了,一口根本塞不下。
见他笑如春风的样子,西尽愁这才意识到:不对,好像还没完全翻篇……
西尽愁半个字都不敢多说,只能张嘴去吃,一嘴啃下后,嘴角沾了好几颗饭粒。
看他鼓着腮帮,半天咽不下去的样子,岳凌楼笑了一声。
大概是心情变好了一点,岳凌楼抚着西尽愁的脸,想用拇指轻轻擦去他嘴角的饭粒,谁知却被他扼住手腕,拉到嘴边,伸出舌尖把粘在拇指上的饭粒舔掉了。
“你好好吃。”岳凌楼瞪他一眼,把留在指尖的口水擦在他胸口的衣服上。
“你不也没好好喂么?”西尽愁用眼神撩他。
“那你就饿着吧。”岳凌楼说着放下碗筷,想从他腿上下去。
西尽愁却抱紧不松,耍赖说:“我这人不能饿,一饿就神志不清,会想吃你。”说着把嘴唇向侧颈凑去,想要含住耳垂,却被岳凌楼推开了。“我怕噎死你。”
西尽愁笑着拨开他耳边的发丝,痴痴凝视他白皙脸颊上透出的浅淡红润,说:“你看,谁让你喝这么多酒……你喝酒上脸,到处都红了……”指尖抚过脸颊,顺着那迷人的稀薄红晕,从脖子滑到颈窝,到处都热热的,软软的,散发着令人沉醉的香气。
岳凌楼看着他微醺的眼神,柔声笑问:“那你是不是上头了?满嘴都是酒话……”
西尽愁在他耳边情深意切地说:“你才是我喝过最上头的酒,可以忘却尘世烦忧,不顾性命之虞,只想得意尽欢,长醉不醒……让人上瘾……”
他眼神迷蒙,有点酒后吐真言的意思。
岳凌楼望着他,心软下来,嘴角便又有了笑意。
可是见西尽愁想亲过来,却急忙捂住他的嘴,故意说:“我对有妇之夫下不去嘴。”
“你还有这洁癖?”西尽愁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放心吧,无论你怎么癖都是洁的,你尽管下嘴亲……”
话未说完,两人就已吻在一起。分不清究竟是谁先起的头,仿佛是一种心有灵犀。
绵长地吻了一阵后,稍微分开,西尽愁委屈地望着他,说:“我刚才说的都是真的,以后不许再这么冤枉我了……”
岳凌楼没回答他,垂眸说:“满嘴酒气……”
西尽愁又凑上去,笑着纠正他说:“那是你的。”
说着又再次吻得难分难解,酒意入脑,全身轻飘,到处天旋地转。
西尽愁迷糊又舒服地向后仰去,却陡然一下失去平衡,这才匆忙想起坐的不是椅子而是凳子,后面没有靠背!结果在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动中,西楼两人抱在一起摔到地上。
凳子翘起来挂翻桌子,桌上的酒壶碟碗滚下来摔得稀碎。胳膊碰倒了凉棚支架,凉棚倏然垮塌下来,砸在两人身上。窗边的架子也被压垮了,上面放的器皿陶罐滚翻满地。更惨的是,远处犬吠骤起。一只吠,到处吠,在黑暗中吵得惊天动地,连天都快被吵醒了。
酒肆窗户被人从里面推开,用小棍支起来,店家眯缝着眼,歪着头往外看,被那满地狼藉和他俩狼狈的模样吓得愣了半晌,打趣道:“哟,您二位三更半夜要拆我铺子啊?”
彻底被摔醒过来的岳凌楼,气得拍了一下西尽愁大腿说:“快起来赔钱了。”
西尽愁倒在地上半天没动,在此起彼伏的犬吠声中,哈哈大笑了好久。
接下来,他俩向店家借了张床,挤在一起睡。
也许是因为喝过酒的关系,岳凌楼很快就睡熟了,西尽愁一直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过了多久,隐约感到有人碰触自己,正想睁眼看个究竟,耳边竟突然传来欧阳扬音的声音。
“你睡吧,没事的……”
什么东西被塞进腰带里,紧接着,西尽愁便不省人事了。
◆◇◆◇◆◇◆◇◆◇
翌日,岳凌楼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藤编床上,愣了好半天才想起昨晚的事。
外面天已大亮,到处闹哄哄的,都是人来人往的声音,看来酒肆已经开张了。
“凌楼。”西尽愁突然掀开布帘走进来,高兴地坐在床沿说,“我刚跟老板商量妥了,待会儿坐他送货的马车到镇上去。”
店家是个热情好客的老好人,知道西楼要去平安镇,便答应让他们蹭个车。
连日里细雨绵绵,今天好不容易放晴,山上空气格外清新。路旁海棠盛放,碧草茸茸,满眼春意烂漫。马车经过农舍田畴,不一会儿就来到平安镇。
老板好心将两人送到客栈门口,可是江城不在,两人扑了个空。
送走老板后,西楼两人留在客栈里,一边吃饭一边商量。
“这下怎么办?难道在这等他?”西尽愁啃了口包子问。
岳凌楼正吃着粥,停下来说:“他已经退了房,说不定早就走了……看来只能等他来找我。”
西尽愁突然凑过去,在他身上闻了几下说:“我觉得你身上的香气和之前不一样了。”
岳凌楼狐疑地抬起手,也闻了闻,脸色变化了一下,垂眸陷入思索中。
的确是和以前不一样了,不是千里香的香味,而是别的什么……
“你身上气味一变,千里蝶就找不到你,在这里等也白等,不如我们去找他。”西尽愁说着把剩下的包子全都塞进嘴里,含糊地喊了声“小二,结账”,就匆匆买单去了。
客栈外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照例是非常热闹。雨后和煦的阳光把到处还挂着水珠的平安镇照得暖洋洋、喧腾腾的。说是要找江城,但是没有线索,两人只能到处闲逛。
岳凌楼边走边问:“你怎么比我还急着要找江城呢?”
之前西尽愁一直执意要找欧阳扬音,怎么一觉睡醒就突然转移目标了?
正在东张西望到处找人的西尽愁收回目光,望着岳凌楼说:“找到他,你不就可以回杭州了么?”
“不找欧阳扬音拿解药了?”岳凌楼瞥他一眼。
西尽愁突然拿出一个瓶子,伸到岳凌楼眼前:“她给我了。”
“什么时候?”岳凌楼低声惊叫。
西尽愁神秘一笑,说:“当然是你不知道的时候……”
他没明说是昨晚睡着的时候,因为连他自己也不太确定昨晚究竟发生过什么。
“你睡吧,没事的”这句话确实是欧阳扬音的声音,醒来后腰带里又确实塞着一个眼熟的药瓶,料想应该是欧阳扬音留下的解药,可又觉得整件事非常古怪……
西尽愁牵起岳凌楼的手,把药瓶放到他手心,再为他合上五指,郑重说道:“现在解药到手了,你也该回去了。等我处理完这边的事,我会去杭州找你的。”
岳凌楼收下解药,却不客气地说:“回不回去是我的事,不用你过问。”
“光一个月摇光就不是你能对付的,更何况他现在还与青炎形影不离,你就更没胜算了。当初楚南阳那群人就死在我眼前,支离破碎,血肉横飞,我不想你再去送死,也变成那样……”
岳凌楼转身面向他,说:“西尽愁……我没那么容易死,而且我也不怕死。”
他觉得西尽愁比他自己更怕他死,总是让他躲藏起来,远离是非,可他不愿如此。
他做的事是很危险,但是他很小心。他没有轻视自己的生命,但也从不畏怯死亡。
看着他视死如归、执意为之的样子,西尽愁压住他并不坚实,甚至有些柔弱的肩膀,正色道:“我相信你不怕死,但你知道你为什么不怕么?我以前一直纳闷不懂,命也好,别的什么也好,你怎么这么不珍惜自己?可是现在终于想通了……”
是昨日被困在悬崖上,知道他看世间一切都那么灰暗凄凉,才终于明白的。
“你不但不珍惜自己,不爱自己,也不爱这世间。因为不爱,所以才没有依恋,才能轻易舍弃……”西尽愁扬手指着街上熙攘拥挤的人流。
行人来来往往,各自忙碌,在匆忙中与他们擦身而过,无人因好奇而驻足。
西尽愁更用力地抓着岳凌楼的肩,说:“你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问他们哪个不怕死?全都怕,因为都对世间有眷恋。你没有,所以你不怕。我会怕,也是因为对你有眷恋。”
岳凌楼被捏痛,想把他的手拂开,他却突然一把抱起岳凌楼。
“你干什么?”岳凌楼吓了一跳,只听他说了一句“跟我来”,整个人就被掠走。
再次回过神时,人已站在屋顶上。脚下是一栋三层重檐小楼,楼下是当街的商铺,屋顶铺着青泥瓦。他们站在最顶上,垂眸可见长街上热闹纷呈的人间万象。
西尽愁抱着岳凌楼,一起坐在被阳光烘热的瓦片上。
这里没有屋檐树影遮蔽,临近正午时分的温热阳光垂直落下,暖烘烘地铺满全身。
“你仔细听一下,再仔细看一下……”
西尽愁微微扬起下巴,岳凌楼便顺着他的目光,也将视线投向前方。
直射的阳光有些刺眼,仿佛有晃动的光斑忽隐忽现。半空蒸腾的空气中带着残留的潮湿,鼻尖传来雨和泥土的气味。
屋顶很安静,犹如一座悬空的孤岛,而来自街道的嘈杂却仿佛沉在地上,成为另一个世界。两处明明只有三层楼的距离,却是这般泾渭分明,可以令人超然脱离于世俗之外。
正因为如此,才能看得分明,听得真切。
刚才那些混在市井中,未被发现的景象、声音,这时都清晰地浮现于眼前、耳边。
街上人流的脚步声,车马进行声,行商的小贩唱曲吆喝着,坐贾的老板呼喊张罗着,货栈口工人们装卸货物,骡马毛驴晃动脖子踏着蹄,铃铛声清脆悠扬。民居传来捣衣声,学堂响起书声琅琅。亲朋且行且谈,好友勾肩搭背,下棋的喝茶的,人声喧嚷不绝。
河岸边新发芽的柳树成排,丝绦下飞过莺雀啼鸣,马驮着木柴沿河缓行,跨河的拱桥上挤着观鱼的人群。有人桥上来,刚从山间踏青归还;有人桥上去,赶去农家地头采买。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攒动的人头。挑担的,抬轿的,肩扛麻袋的,臂挎竹篮的,各不相同,各自匆忙。那边聚了一堆人斗鸡,这边又聚了一堆人看杂耍。孩童们嬉笑着追逐玩耍,夫在门口做着木工,妻在厨房搅动汤锅……
一群群,一户户,以山河为背景,以街巷为舞台,那般热闹,那般鲜活……
他们谁会想死?谁不畏死?岳凌楼只是看着,却无法融入。
西尽愁搂着他,把下巴搁在他的肩头,说:“你看这山河、众生、世态、人情,世间如此美好,活着不好么?只有能感受到这份美好,人才愿意活下去……”
他说的道理岳凌楼都懂,但是望着眼前一切,心中却只是茫然。
哪怕看着同样的景色,他与他的感受却是截然不同的。
岳凌楼不懂这有什么美,什么好,山河只是寻常景色,人声只惹来耳畔吵闹,情感爱憎都是别人的,与他何干?西尽愁说得对,他对这一切没有眷恋,所以才可以随便抛弃。
而西尽愁是不同的,他望着远处,迎着雨后清新澄净的风和阳光,说:“没错,你以前随心所欲、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可那种活法是因为你根本就不想好好活着……你想的是,走到绝路大不了抵命,一了百了……本就无所恋,万般皆可抛……”
说到这里,他温柔的声音变得有点焦急,贴在岳凌楼耳边,带着舒服的温度。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既然说了要在一起,你抵命了我怎么办?就算是为了我,以后做事能不能多考虑下后果,不要总想着不怕死就铤而走险,多想点阳间的事行不行?”
岳凌楼本来认真听着,突然耳中被刺了一下,忍不住有点嗔怪地扭头问他:“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在一起了?”
西尽愁啧了一下,无奈道:“我说的,不行么?”
“你什么时候说的?”岳凌楼揪住不放。
“刚才说的,不行么?”西尽愁跟他耍赖。
岳凌楼看着他,无言以对,再次沉默下来。
看到他这样子,西尽愁笑得更开心了,抬手又把他搂入怀中,说:“我跟你不同,身上阳气重,邪魔不侵,妖魅不近,所以你没事多往我这边靠一下,说不定能救到你……”
他倒是讲得煞有介事、一本正经,可岳凌楼依然没有说话,也不知是听进心里去了,还是压根就不想搭理他。
西尽愁叹了口气,只能又把目光移向长街。
这时景色又变了,有人来有人去,可是热闹依旧,繁华不落。转瞬都是变化,须臾都是百态,令人久看不厌,可偏偏就是进不了岳凌楼冷漠封闭的心。
“你若实在感受不到也没关系……”西尽愁降低了要求,声音轻缓下来,融入此刻悄然拂面的微风,好像是说给自己听,“希望你至少还能感受到我,希望我能让你觉得这世间还有几分可爱和留恋,让你觉得幸福、心安……”
话的尾音被风带走,消散在远方的寂静中。
想说的都说完后,西尽愁也沉默下来,转头看岳凌楼,发现他依然专注地凝视着长街,仿佛思索着,又仿佛在放空。眉间微蹙,似是苦恼,又似是烦躁,西尽愁不敢打岔。
两人之间就这样安静了好一会儿。
忽然,西尽愁放开搂在岳凌楼腰上的手,舒展身体,懒洋洋地平躺在屋顶上晒太阳。
岳凌楼独自坐了一阵,低头见他闭目养神很舒服的样子,便也在他身旁躺下。
在这无人打扰的慵懒午后,阳光无声洒落,陪伴两人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清闲。
宁静之中,岳凌楼忽然想到他问西尽愁的话:“那你看到太阳想到什么?”
西尽愁说:“阳光啊。”
原来如此,这就是阳光……岳凌楼好像第一次明白了这两个字的含义。带着温度和色彩,有了声音和气味,也有了一段专属的记忆。
又过了一段时间,两人在闭目假寐中昏昏欲睡,意识有些飘远时,忽然听到远处山中寺院传来的钟声。那声音并不吵,听着很舒服,悠扬而广博,带着无限包容力,仿佛来自天边澄澈的圣域,弥漫在粗鄙的世俗中,带着感化万物的心志,慈悲而深远。
“你信佛么?”岳凌楼没有睁眼,在钟声的间隙轻声问道。
“我六根不净,不信这些……”西尽愁也没睁眼,但抬手摸了一下岳凌楼。
“我也不信,但小时候经常被带去佛寺,听过不少大乘佛法摩诃衍……”
听他讲得有点怀念,为了把天聊下去,西尽愁改口道:“那我倒也不是不信,只是知道的不多,也就‘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种程度吧……佛祖和菩萨到底说过什么?”
最后一句话时,西尽愁终于睁开眼,发现岳凌楼正侧身看着他,目光竟有点怜悯。
片刻的对视后,岳凌楼笑了笑,重新躺平,仰面朝向来自天空的光芒,闭眼说道:“那是《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他舒扬的念经声衬在远处的钟声里,仿佛带着度化众生的神力。
“是说菩萨修行时,领悟了涅槃的大智慧,唯有悟到色受想行识,此五蕴皆空,方能化解生命中所有苦痛,抵达彼岸……彼岸即涅槃,涅槃即灭度,灭除生死因果,才是修行的最高境界……但是常人达不到,只能陷在生死轮回中受尽折磨……”
“佛说,生死有两种,一种是分段生死,一种是变易生死。前者犹如日升月落,四季更迭,花开花落,轮回不休。后者是变化的生死,从幼到老,从迷到悟,须臾之间都在变化,每一刻都不是从前的自己……从前的自己无数次地死于变化中,换来当下的存在。”
“当初在那片石渚上,我知道我会死,但以为是前一种死法,舍弃肉身,堕入地狱道中不得超生,谁知等到的却是后一种死法……你所说的活下去,其实就是那种死法……因为一旦活下来,我就不是从前的自己了……”
从那之后,他能听到自己身上什么东西渐渐皲裂、剥落的声音。
后来在情川港那条漂着无数莲灯的河边,他已与过去的一切都做了道别。
从前的他已经死去,现在又是一个新的轮回。
佛在净土中凝视,他在秽土中求索。度与不度,悟与不悟,皆是混淆……
稍作停顿后,岳凌楼再次睁开眼,看着旁边正虔诚盯着自己的西尽愁说:“而你这半年是前一种死亡,忘却之后又重新开始,展开新的人生。所以那次云南之行对我们来说都是生死劫,我们都被卷进了一场生死轮回中……”
“说的有道理啊,要不我也修行一下?”西尽愁盯着他,茅塞顿开一样。
岳凌楼侧身面向他,凝视他发光的眼睛,笑说:“你不用修行,因为你早就悟到了。众生成佛,生来就有佛性。佛说,无一众生不具有如来智慧,但以妄想颠倒执著而不证得。若离妄想,一切智,自然智,无碍智,皆现眼前……不然你怎么敢叫‘尽愁’?”
岳凌楼轻笑着,抬起双臂,躺着伸了个舒服的懒腰。
“佛说烦恼亦分两种,有贪瞋痴这样的根本烦恼,也有忿恨覆这样的随烦恼。贪是执著地爱所爱,嗔是极端地恨所恨,痴是不畏因果,不明事理。若想‘尽愁’,那便要舍弃烦恼,杜绝贪嗔痴念,不执著于爱,不沉湎于恨,辨世理,讲是非,这便是你……”
西尽愁倒是与这名字很合衬,但岳凌楼却在对立面,执著于爱恨,也不讲道理。
“你有佛知佛性,却不信佛;我听得多,却悟不到……”岳凌楼发出轻讽的低笑,如果悟到了,便不该是如今的模样吧。他忽然有点好奇,问:“这名是谁给你取的?”
西尽愁不由愣了一下,但发现他不是认真在问,便也没有回答。
也许岳凌楼认为,答案无非就是父母长辈,并不稀奇,但就在刚才刹那间的惊慌中,西尽愁猛地意识到,他并不确定这个名字是谁取的,也发现他记忆的起点并非父母……
而是雪山,而是忘川……
在记忆混乱的荒芜中,那些零碎的画面尘封在很深的地方。
雪山之巅的尸体和鲜血,空中展翅翱翔的火鸟,咆哮着向自己扑来的四蹄怪兽……
淹没脚背冰凉的河水,荧紫色光芒环绕的土台,符篆中那个没有面孔的男人……
西尽愁不知道这一切是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两人又都陷入沉默。岳凌楼也同样沉浸在深思中,没有发现西尽愁的异样。
脑海中又回想起佛说的一句话,但他却不再说出口。
对于已犯下无间罪者,如何才能获得救赎?佛说,舍罗婆迦化神力,菩萨化神力,如来化神力,为无间罪者除疑悔过,遇善知识,舍弃妄想,远离执著,脱于苦海……
恍惚中他又坠入那场生死浩劫,在景元寺孤寂的禅房中,听见薄纱后蓉姨的声音:
“佛不度你,你可自度。洗除心垢,去恶就善,众生亦将度你。”
众生度我?谁是众生?众生谁将化神力,度我于苦海?当时不知,现在亦是不知。
岳凌楼虚睁开眼,驱散幻觉,阳光倾泻涌入,将视野渲染成白花花一片朦胧的空茫。
天地万物、人生景象……众生之中,谁可度我?
他望向身旁的西尽愁,又在心中问了一遍:“谁可度我?”依然是没有答案,便重新闭上眼,这时钟声早已停歇,唯有那些恒久参悟不透的佛法奥义,还在耳边久久回荡……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第一章 佛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