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西楼》悠雨

40、第十章 前世

　　西尽愁行走在水中。水不深，刚没过脚背。水面漂浮着无数盏莲花烛台，明艳的烛火在黑暗中蜿蜒向前，连成一线，仿佛在为他指引道路。
　　他每走一步，水面倒映的烛火就会被一圈圈向外荡漾的波纹搅乱，变成红的、黄的、白的无数闪烁光斑，待他走远后才渐渐重归平静，变回原本的倒影。
　　这好像是个洞窟，四周一片漆黑，垂挂在头顶的钟乳石偶尔会落下水珠，滴在水面，形成小小的涟漪。但是没有声音，耳边一片阒静，只有自己急促的呼吸声笼罩着整个空间。
　　西尽愁已经知道这是梦境，但他醒不过来，也不想醒来。
　　他继续向前走去，非常渴望知道前方到底是什么在等待他。
　　终于，他的脚底踩到岸边，走上一处土台。
　　土台地面散发出荧紫色的光芒，光芒形成一个繁复的图案，仿佛是一种古老的咒纹。四周石壁上贴满深红色的符篆，被地面的荧光映成诡异的暗紫色，一张紧连着一张，铺满洞窟从底到顶整个空间。西尽愁只觉得那些符篆都像狰狞的眼睛，静默而凶恶地注视着他。
　　土台正中一人盘腿而坐，看身材是个中年男人，但是看不清脸。
　　他明明抬头与西尽愁对视，但是西尽愁注视他，却只能看到一团瘴气般的虚幻黑影。
　　他递来一只碗，碗中盛满深棕色的汤药。
　　他开口说话，但是西尽愁依然什么都听不到。
　　“你是谁……”西尽愁忍不住问他，可他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
　　一股莫名的焦躁袭来，西尽愁扬手打翻药碗。
　　汤药泼洒出来，变成无数水滴溅开，从西尽愁眼前飞过。
　　这个刹那变得非常缓慢，他看到每一滴中都有一幅画面。
　　绵延无尽的雪山，倒在脚下的尸体，手中滴血的剑，头顶旋转的苍穹。火焰化作的巨鸟在阴霾的天空展翅翱翔，翅膀落下的阴影从他脸上掠过，将雪山映成落霞般绮丽的绯红。尸体中突然腾出一头迎风咆哮的四蹄怪兽，远处一抹洁白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哭喊着向他扑来。
　　他转动手腕，将剑锋对准自己的心脏，一剑刺下……
　　瞬间耳畔轰鸣，电闪雷鸣，黑暗中脚下绽放无数艳丽的红花，如地狱烈火般刺眼夺目地燃烧起来。倾盆暴雨从天而降，全身冰凉僵硬，脸上水流如注，几乎睁不开眼。
　　但是他清楚知道，就在这漫天雨帘之后，黑暗的深处，一双流泪的眼睛注视着他。
　　那个人趴在地上，向他爬来，惨痛地嘶吼着什么，但他什么都听不到。
　　他非常着急，他想过去，想看清楚，但是他过不去……
　　双腿深深陷在泥沼中，无数枯槁的手臂从地底伸出，像藤蔓般缠绕裹挟着他的双腿，一直延伸至腰身，将他向下拉去……
　　西尽愁猛地吸了一口气，突然惊醒过来。
　　梦中一切缓缓淡去，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户落在脸上。
　　西尽愁坐起身来，捂着胀痛的头。他尝试去记住梦境中的每个细节，但那些画面依旧伴随着他意识恢复而渐渐消散，最终只有那双流泪的眼睛残留不去，一直一直注视着他。
　　他垂眸望着手上的牙印，仿佛还能回忆起被咬下这一口时的剧痛，还有湿软的触觉。
　　他知道这是真实的，但其他画面又是什么？仅仅只是梦境，还是真的发生过？
　　与那双痛苦绝望的眼睛相比，其他画面都太过遥远，醒来不久就模糊了，除了留在心中的异样，什么都不剩。那个洞窟，那片水滩，那个邪气四溢的土台，还有那碗棕色的汤药，都令他产生一种联想。他淌过忘川河，喝过孟婆汤，不知是几世前的记忆在脑海中交缠……
　　“我到底……遗忘了什么？”
　　窗外月华如练，照亮了山岭的深夜，却照不亮西尽愁心中的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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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是说西大哥一定在杭州吗？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连岳凌楼都人间蒸发了！”
　　“我没说一定，你不想找了大可回去，我绝不拦你。”
　　尹珉珉和欧阳扬音又在客栈里吵了起来，紫巽则在一旁看热闹。
　　转眼他们来到杭州已经三个多月了，结果一点线索都没有，尹珉珉急得大发雷霆。
　　“好，我走！”被欧阳扬音一激，尹珉珉猛地站起来，扭头就向外冲去。
　　“珉珉！”欧阳扬音喊了一声，但是哪里喊得住？尹珉珉早就没影了。
　　她急得摇头叹气，可紫巽却无动于衷，还斟了一杯热酒，对着窗外雪景独酌。
　　“你可真是好雅兴，就不怕她跑丢了？”欧阳扬音没好气地说。
　　紫巽不慌不忙地把酒饮下，才慢条斯理地搭理道：“你要是担心就别和她置气，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哪敢跟她置气？我还不够让着她？我这辈子从没这么容忍过一个人！”欧阳扬音越说越气，一把抢走紫巽的酒杯，重重搁到桌上，“你还喝什么？马上去把她追回来啊！”
　　“没关系，丢不了……”紫巽漫不经心地说，“杭州城她又没熟人，没有我们，她能去哪？不靠我们，她怎么找西尽愁？她虽然冲动，但还不笨，待会儿自己就回来了。”
　　“随便你，反正她跑丢了是你的责任，和我没有关系。”
　　一听这话，紫巽笑出声来：“要是小宫主真跑丢了，那可是关系到紫星宫每个人的大事，怎么会和你没有关系呢？”
　　欧阳扬音顿时不吱声了，知道紫巽是想试探她的口风，才会故意这么说。
　　“这次出宫前，紫坤特意交代我，要为紫星宫招贤揽才，援引新血……机会难得，你就不打算重归紫星宫么？”
　　欧阳扬音毫不犹豫，坚定答道：“既已离去，绝不重归，你不必说了。”
　　紫巽压低声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紫星宫等待千年的归天之日，就快到了……”
　　欧阳扬音神色微变，低声问道：“这么说……紫坤找到那东西了？”
　　紫巽讳莫如深地点了点头，以为这能令欧阳扬音改变主意。
　　谁知欧阳扬音却冷笑着沉吟道：“那便更好，我也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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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月的杭州城里飘着小雪，细小的雪花像飞絮一样轻盈洁白，落在脸上凉凉的。
　　如果刚才没跟欧阳扬音吵架，尹珉珉也许会觉得这景色很美，可现在却只有烦躁。
　　因为下着雪，街上行人比平日稀少。尹珉珉不顾地面湿滑，一路横冲直撞。
　　忽然，一个白影从她眼前一晃，转瞬就消失在深巷中。
　　尹珉珉所有注意力瞬间凝聚到一点！哪怕只是匆匆一瞥，那白影超然绝尘的气质依然令她联想到一个人。难道是岳凌楼？岳凌楼终于出现了？
　　思及此，尹珉珉立即追上去，可是一拐过街角，人影就消失不见了。
　　难道是我眼花了？尹珉珉疑惑地凝望着空荡荡的巷子，正打算往回走，肩膀却突然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立刻弹开数米，尖叫一声：“谁！”
　　“我才想问你是谁呢……”一个戴着白玉面具的白衣男子正在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尹珉珉，戏谑着问道，“你是打哪来的，竟敢跟踪我？”
　　尹珉珉定下心来仔细一看，认出他就是刚才那个一闪而过的白影。虽然气质和背影有点相似，但是一看正面就知道他不是岳凌楼，而是一个陌生人。
　　他戴着面具，看不到容貌，可浑身散发出的清冷气质却与四周飘落的小雪格外相称。他语气很冷淡，隔着面具都能感到一股慑人的寒意和阴鸷。
　　“问你话呢，怎么不答？”那人语气略有不悦。
　　“你管我是谁？我认错人了，不行么？”尹珉珉下巴一扬，扭头就走。
　　那人却抬手阻拦道：“姑娘且慢，在下还有几句话想问你。”
　　“都说我认错人了，你还想怎么样？”尹珉珉一脸不耐烦。
　　“不想怎样，只是看你刚才追我那几步，脚下轻灵无声，稳中生变，疾而不乱，对这门轻功很是好奇，想请教你师承何人？”
　　“哼，算你还有点眼光。”听到称赞后，尹珉珉心情好了些，脸上居然还露出笑容。
　　她的轻功当然是尹昀亲授的，可她不打算告诉这个人，笑了笑就突然变脸，冷哼一声道：“你管我师承何人！”说完猛地推开白衣人要走，但是哪里走得了？
　　白衣人右手一闪，就已扼住她的手腕，猛地向后扯去。
　　不待她反应过来，她就已经被白衣人的双臂困死在墙角了！
　　“你！”尹珉珉目光一凛，尚可活动的左手当即一翻，五枚飞镖凭空出现在指缝间。
　　可还不待发出，白衣人就已握住她的左腕。
　　尹珉珉只觉一股剧痛，五指力气倏然丧失，锋利的飞镖悉数应声坠落，毫无用武之地。
　　白衣人冷笑道：“你不说我也看得出来，你是紫星宫的对不对？”
　　尹珉珉不再说话，神色紧张起来，这才意识到白衣人的厉害。
　　白衣人骤然逼近，瞪着尹珉珉倔强的眼睛，隔着面具都能感到一股可怕的杀气。
　　尹珉珉索性豁出去了，脖子一梗，说：“你要杀就杀，问这么多干什么！”
　　反正紫星宫和她爹都是仇家一堆，只怕这个白衣人是来寻仇的。自己技不如人，被他制服，既然逃脱无望，干脆嘴硬到底。
　　谁知白衣人的态度却突然软化下来，不仅放开他，还好声好气地道歉：“对不起，刚才吓到你了吧？我可没说要杀你，只不过想请你帮个忙，带我去一趟紫星宫……”
　　哪怕他已经假装很有礼貌，可身上杀气是掩不住的，尹珉珉怎么可能乖乖答应？
　　正在僵持中，突然一声叱喝从巷口传来：“放开她！”
　　尹珉珉只觉得这声音颇为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待她扭头一看，大脑竟在那一瞬间麻木了！怎么会是他……
　　不久前，紫巽刚对欧阳扬音说“没关系，丢不了，杭州城她又没熟人”，可哪里想到尹珉珉现在就碰上了一个大熟人。
　　他们相遇是在大半年前的云南，离阳镇的渡口客栈外，他把她掳走。
　　后来同乘天翔门的船，却在中途落水，历尽千辛万苦才终于回到杭州。
　　再后来，耿府的庭院内，他被她的迷药夺去心智，误杀耿芸……
　　“江……城哥……”末尾亲昵地加了个“哥”字。从相遇到现在，尹珉珉只有两次这么叫过他，一次是在企图利用他杀耿原修时，一次就是现在，她要他救命时。
　　“放开她！”江城立即冲过来，拔剑指向白衣人。
　　“呵呵。”白衣人轻笑一声，乖乖放开尹珉珉，很是无辜地说，“怎么都把我当成坏人了？我只不过就是问个路而已……”他的确是在问路，但是方式和态度都大有问题。
　　江城立即扶着尹珉珉，正要带她离去，身后又传来白衣人的声音。
　　“等一下，你不带路也可以，至少帮我传句话吧……”
　　说着，白衣人优雅地弹落身上的雪花，走到墙边，伸出右掌按在墙上。
　　尹珉珉和江城都猜不透他要做什么，戒备而好奇地盯着他。
　　突然，只见他掌心猛地腾起一团火焰！竟是蓝色的！
　　妖艳夺目的火光刺痛尹珉珉的眼睛，吓得她半天合不上嘴。
　　被蓝焰灼烧的墙壁眨眼间便已凹陷下去，形成一个深坑，漆黑的炭灰混着雪花落到地上。
　　白衣人满意地收回手，侧身望着尹珉珉，说：“紫星宫的人不会不知道这是什么。在下月摇光，没有恶意，只想请紫星宫帮个忙而已，希望你不要添油加醋，讹传我的意图。”
　　留下这句话，不等尹珉珉回过神来，月摇光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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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摇光……”
　　小半个时辰后，贺峰神情严肃地凝视着墙面的烧痕，低声念出这个名字。
　　江城站在贺峰身旁，看出被烧过的地方又比之前扩大了一圈。那火焰仿佛带着腐蚀性，可以令伤痕向外扩展。凹陷处呈现出恐怖的深紫色，仿佛中毒之人乌黑的嘴唇。
　　“原来是北极教的余孽……”贺峰低声沉吟。
　　就在不久前，有人闯入耿府书房，杀死天翔门十数人，用的正是这种奇异的火焰。
　　贺峰立即下令搜捕凶手，江城就是在执行这个任务时遇到了尹珉珉。一开始，他没想到白衣人就是凶手，直到看到白衣人留在墙上的这团诡异烧痕才恍然大悟，立即回去禀告贺峰。
　　北极教在江湖中是一个与紫星宫齐名的邪教。教中教主最尊，其下有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星，各怀绝技，身手不凡。可是五年前北极教突然一蹶不振，渐渐从江湖中销声匿迹，教徒们也各奔东西，如今早已成为传说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北极教比紫星宫更加可怕。因为紫星宫至少是有形的，而北极教则像是个影子，隐秘无形，却又无处不在。只有他们动手杀你时，你才能见到他们。
　　江城刚才遇到的那个白衣人，正是北极教的摇光星——月摇光。
　　月摇光为何出现在杭州？他从耿府书房中窃走了什么？
　　贺峰凝视着墙面的焦痕，陷入长久的沉默。他实在是琢磨不透，但他不必琢磨。
　　他负手转身，向身后众人高声厉喝道：“敢在我的地盘上放肆，杀我的人，不管是谁，只有死路一条！传我命令，立即封城，绝对不许他逃出杭州！”
　　众人抱拳领命，齐声应道：“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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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翔门这群人前脚刚走，又有三个人来到墙边。
　　“没错，这的确是紫离的蓝焰……”紫巽只看一眼就认了出来，“我向紫坤禀明紫离失踪的消息后，紫坤曾尝试将司火之力召回紫星宫，可是却受到了阻碍。紫坤以为他还有一息尚存，便停止了召唤……现在看来，紫离那时就已经死了，是月摇光得到了他的力量……”
　　说到这里，紫巽忽然转向尹珉珉问：“他还说了什么？”
　　尹珉珉摇了摇头：“他只说了他的名字，还说想去紫星宫。”
　　“他留下这些信息，看来是想我们去找他啊……”欧阳扬音心中已有一点眉目，“一个拥有司火护法之力，又在到处打听紫星宫下落的人，难道是想加入紫星宫？”
　　紫巽冷笑道：“刚说要援引新血，马上就有送上门的……”
　　“谁说我想加入紫星宫？”一个声音突然从三人头顶传来。
　　紧接着，一个人影从屋顶飘然跃下，落在三人面前。依旧是那身白衣，依旧是那张面具。
　　“就是他！”尹珉珉指着他的鼻子大叫起来。
　　“小妹妹，指人可不礼貌啊……”月摇光笑盈盈地望着她。
　　“紫离呢？”紫巽可没空跟他废话，直接冰冷发问。
　　“死了。”月摇光回头看着紫巽，语气极为平静，“我发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我好心把他埋了，作为回报，取下了他一只手臂。”其实人也是他杀的，不过不必太诚实。
　　说到这里，月摇光撩起衣袖，将窃来的右臂展示给众人。
　　他全身皮肤白皙，唯独这只右臂丑陋恐怖，就像一截烧焦的树干，整体呈紫黑色，皱巴巴的皮肤纹路形成一层细小的鳞片，深处还描绘着神秘的图案。
　　好半天没有人说话，月摇光便主动发问：“你们想要拿回去么？”
　　说得好像随时可以还回去似的，令人摸不清他到底有何居心。
　　紫巽略作犹豫后，语气生硬地问：“你为什么想去紫星宫？”
　　月摇光柔声细语道：“有事相求，想见一见你们的大祭司。”
　　“大祭司岂是你随便说见就见的？”
　　“我可将这只手臂，以及那位护法大人的尸骨归还紫星宫，以示诚意。”
　　月摇光自以为是卖了个人情，可谁知紫巽却对这个提议嗤之以鼻。
　　“这算什么诚意？手臂是你抢走的，本就该还，不然我就要亲自动手了！”
　　“那我再加一件见面礼……”月摇光不死心地走近紫巽，用略带蛊惑的声音说，“听说大祭司喜欢收集神兵利器，我若将北极剑双手奉上，不知能否见上一面？”
　　“北极剑？”紫巽挑了挑眉，“好大的口气，那不是你们教中信物，在教主手上吗？”
　　月摇光自信地说：“我若能拿到，便是我的。”
　　直到这时，紫巽才对这个送上门的人产生了一点兴趣，笑道：“你杀了天翔门的人，现在贺峰下令封锁全城捉拿你，你逃不逃得出杭州都未必，我凭什么相信你能拿到北极剑？”
　　月摇光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三个月后，我们云南平安镇日红岭再见。”
　　留下这句话，月摇光转身离去，安静地消失在飘着小雪的深巷尽头。
　　在他身后，紫巽、欧阳扬音、尹珉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很长时间没有做声。
　　月摇光，所有人都记住了这个名字。他到底想干什么？所有人又都陷入了沉思。
　　就连他超凡脱俗的外表，还有看似冷静高雅的言行举止，都掩藏不住那快要溢出来的疯狂和失控。这人，简直是条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