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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四章 莲灯 ...

  •   “岳凌楼,你到底想干什么?”刚出校场,洛少轩就忍无可忍地低吼起来,“我救了你,把你带到广州,不是让你上杆子到处去找死的!”
      杜万方那事还没翻篇,岳凌楼居然又把荆希唯逼急了。刚才在台楼上,顶着头顶烈日炎炎,洛少轩居然冷汗直流,差点没被他那咄咄相逼的行事风格吓出心脏病来。
      要是一个不小心,荆希唯真被激怒了,台下那几百个凶神恶煞的土匪如狼似虎地扑上来,他和北岳司杭怎么可能保护得了岳凌楼?说不定三个人都一起被乱刀砍死了。
      经此一事,就连北岳司杭都对岳凌楼心服口服,一路上再也不找茬了。他终于明白,岳凌楼可不是挑软柿子捏,而是直接拿鸡蛋碰石头,居然还奇迹般的碰赢了。不对,他转念一想,虽然在外人眼中犹如奇迹,但在岳凌楼心中却是有把握才会这样做的。
      刚想到这里,就听岳凌楼对洛少轩说:“你放心,我没有找死,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难得看到洛少轩暴跳如雷的样子,他不但没有悔意,居然还觉得有点好笑。
      “那你就不能事先跟我商量一下?”洛少轩一把捏住岳凌楼的胳膊,表情十分严肃。
      刚才在台楼上,他有好几次想要插话,但实在找不到插话的机会,而且也怕会扰乱岳凌楼的计划——哪怕他根本不知道岳凌楼到底有什么计划。
      “有什么好商量的?我自己的事,难道自己还不能做主么?”岳凌楼冷淡地瞥他一眼,有些受不了他热血亢奋、纠缠不休的样子,倦怠道,“反正我不会连累你们,无论死活,我都自己担着,与你无关。”
      “什么叫与我无关?”洛少轩更加火冒三丈,停下脚步不走了。
      一路上都是他搀扶着岳凌楼,他这一停,岳凌楼也只能跟着停下,诧异地抬眸望去。
      洛少轩捏着岳凌楼胳膊的手猛一用力,连同声音也低沉下来:“我们不是朋友么?”
      朋友?刹那间岳凌楼怔住了,又有点想笑。好陌生的词,第一次有人这样当面对他讲。
      他差点都忘了,原来这世上还有这样一种关系。
      朋友啊……回忆起来,第一次单独见面时,洛少轩的确说过这样的话:“我绝对不是你的敌人,也许还可以算是朋友。”原来他是认真的,只可惜岳凌楼没有记住,也没有深思过。
      他喜欢把诡计藏在心里,犹如孤狼般独来独往。
      如果需要帮手,那就必须要用利益绑死。就像刘辰一和西尽愁,也像杜万方和荆希唯,只有双方各取所需、各有所图的时候,他才有不被背叛的自信。
      与洛少轩这样的关系,他还不太习惯。
      “怎么,你觉得不是?你想反驳?”
      见岳凌楼半天不语,洛少轩摆出要跟他好好说道说道的架势。
      “你说是便是吧,反正我也没什么损失。”无奈岳凌楼不应战。
      洛少轩一口气提到嗓子眼,马上就要喷涌而出时,却喷不出来了,堵在喉咙眼里憋得慌。
      岳凌楼并非故意气他,也知道他是担心自己,语气稍微软化一些,又说:“你其他不要多想,只要相信我就好。”有些事他的确无法明说,也不愿让洛少轩知道,但他必须去做。
      洛少轩与他对视,几秒钟后,算是相信了他的诚意,也知道撬不开他的嘴,只能妥协了。
      “好,这次我可以相信你……”说着,洛少轩松开抓住岳凌楼的手,重新挽好他的胳膊,还像之前那样仔细搀扶着他,“不过也希望你可以更相信我一点。”
      “我自然是相信你的,所以才敢向荆希唯承诺把匾额取回来。”
      “什么?我去?”洛少轩惊诧不已,愕然扭头盯着岳凌楼问,“不是你说你有恩于黎成绎,他会卖你面子吗?于情于理都该你出面吧。”
      谁知岳凌楼却说:“黎成绎远在京城,我鞭长莫及,更何况他知道总舵府是我炸的,我出不了面,所以只能靠你。”
      当初在千鸿一派的废墟边,有人留话一个老乞丐,将岳凌楼炸毁总舵府之事转告给黎成绎一行人。虽然只是一面之词,没有什么事实证据,岳凌楼可以来个抵死不认,但是黎成绎心中却留下芥蒂,未必肯认岳凌楼的这份恩情。
      如此艰巨的任务,居然一下落到自己肩上,洛少轩半天没吭声,有点缓不过来。
      岳凌楼柔声道:“这里只有你跟黎雪最熟,好好道个歉,让她做主,把匾额还回来吧。”
      说得好像跟打酱油一样轻松,可洛少轩想起黎雪被气跑前那恩断义绝的样子,觉得这个歉恐怕有点不太好道……而且岳凌楼笑盈盈的样子,总觉得他是在等着看好戏。
      洛少轩定了定心神,说:“摘匾之事,事关重大,恐怕不是我道个歉就能解决的吧?”
      也不知道岳凌楼哪来的自信,反正他可不敢自认为面子这么大。
      “如果道歉不能解决,只能让荆希唯带着那帮牛鬼蛇神提刀杀过去了。到时候镇南镖局血溅三尺,死伤无数,可都是你没好好道歉的责任。”
      “怎么就是我的责任了?”
      洛少轩被冤枉得嗷嗷直叫,不知怎么就稀里糊涂地被岳凌楼绕进去了。
      论用不讲道理的办法跟人讲道理,岳凌楼从来都是所向无敌的。
      洛少轩深吸一口气,终于认清这次是躲不掉了,慷慨赴死般决然道:“好……我去!”
      大丈夫能屈能伸,当以大局为重!不就是道个歉吗,还能血溅三尺?

      ◆◇◆◇◆◇◆◇◆◇

      “怎么?现在知道来求我了?说了不跟你说话,我可不想撕了自己的嘴。”
      堂上黎雪抱着手,还翘着二郎腿,笑得春风得意的样子。
      “是我主动来找你的,要撕也撕我的嘴。”
      洛少轩弯着腰,一脸谄媚讨好的乖顺笑容,声音又柔又腻,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身后岳凌楼和北岳司杭都不说话,拼命在心里忍笑看着这一幕。
      “那你打算怎么跟我道歉?”黎雪把下巴抬得更高了。
      洛少轩深吸一口气,大义凛然地对身后两人说:“你们先出去。”
      这种纯受辱的画面,他可不想有人在旁围观。虽然有点遗憾,但是为了保护他那幼小、脆弱、无助、想哭的一点点自尊心,岳凌楼和北岳司杭还是乖乖选择出门等待。
      大约过了一刻钟,门终于开了。黎雪被哄得开开心心,满脸笑容,神清气爽地大跨步迈过门槛,豪气干云地振臂一挥,对候在门外的两人说:“走,我带你们去取匾额!”
      再看跟在后面慢慢挪步出来的洛少轩,则是一副垂头丧气、生无可恋的表情。
      北岳司杭惊呆了,凑上前去问道:“你、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这效果也太立竿见影了!不禁令北岳司杭肃然起敬。
      洛少轩疲惫地瞥他一眼,有气无力地说:“独门绝技,恕不外泄。”
      要知道他家祖上三代都是出了名的妻管严,怕老婆,他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那些示弱认错哄老婆的全套功夫,他从小耳濡目染,早就无师自通,学到精髓了……

      ◆◇◆◇◆◇◆◇◆◇

      就这样,三人在黎雪的帮助下,偷偷摸摸把匾额搬回到天翔门。
      这次的事,镇南镖局也有理亏之处,黎雪与荆希唯一样,也不想把事情闹到大打出手的地步。既然洛少轩拉下老脸来求她,也真心实意地认了错,她就顺着台阶下来了。
      黎雪那边皆大欢喜了,但是岳凌楼这边还有点善后事宜要做。
      回到荆希唯处,他让洛少轩和北岳司杭候在外面,自己单独向荆希唯传达了黎雪的话。
      “如今牌匾是拿回来了,但我已答应镇南镖局,以后再也不会挂出……”
      岳凌楼开口还没讲到两句,荆希唯就听得一肚子火,咄咄逼人地直接打断道:
      “你答应的?问过我吗?”
      岳凌楼耐着性子说:“如果我不答应,两派日后定然争执不休……”
      “难道我还怕他们?”荆希唯再次把话打断,语气显得更加强硬。
      但岳凌楼却能听出这话背后的外强中干和虚张声势,没有揭穿,依旧好言相劝道:“你不是要与贺峰决一死战吗,何必在这些事上浪费精力?”
      荆希唯冷笑道:“我与贺峰两败俱伤,最开心的不就是你么?”
      听他话中处处针对自己,岳凌楼终究是有些忍不住了,不再跟他客气,回敬道:“就凭你现在的实力,也配谈两败俱伤?你的人眨眼间就会被消灭得干干净净。”
      荆希唯皱起眉头,恶狠狠地瞪着岳凌楼。他不是无话可说,而是不想再说。
      岳凌楼却继续讲道:“想想你爹,当日他集合西堂全部精锐,还联合耿奕手下的人马,也是要与贺峰一较高低,结果却兵败惨死。现在你手上这群残兵弱将、牛鬼蛇神顶什么用?你一开始就错了,你不能与贺峰正面决战,战即死。”
      “那你要我投降?”荆希唯揣测着岳凌楼的意图。
      可是岳凌楼却告诉他:“投降也是死。”
      “杀你退敌?”荆希唯冷笑着,目光愈发深邃。
      这办法是岳凌楼不久前亲口说的,当然不能自己打脸,他点头笑道:“对,这是一条活路,但是不只这一条……”说着,他轻轻凑上前去,对荆希唯低声耳语了两句。
      荆希唯听后神色凛然,盯着岳凌楼半晌没有做声。
      他承认是被眼前这个看似弱不禁风,行事却异常疯狂果决,甚至狠毒的人吓到了。
      “怎么,你怕了?”岳凌楼扬眉问去。
      荆希唯笑道:“我白捡一个大便宜,有什么好怕的?”
      这样的态度显然已是纵容了岳凌楼的那个计划。
      岳凌楼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又说:“反正你怕不怕我都会这样做,之所以提前告诉你,就是想让你知道,以后是谁让你白白捡了这么个大便宜。”
      “听上去……你想让我报答你?”
      荆希唯微微眯起眼睛,总算能琢磨到一点岳凌楼的心思了。
      “你知道就好,以后最好对我客气一点。至于这个……”岳凌楼说着瞥了一眼放在脚边的匾额,“只是不能挂镖局的牌,又没说不能挂别的……”
      “你想让我挂什么?”
      荆希唯有点明知故问的意思,他不是没有猜到岳凌楼的意思,只是不太确定。
      “那要先问问你自己……”岳凌楼嘴角微微勾起一抹魅惑的笑容,“是不是想要一辈子当个叛徒。如果他是门主,你就是叛徒;而你是门主,他就是叛徒了。”
      话已挑得这么明,荆希唯再也无法回避了。
      岳凌楼的意思是,不挂镖局的匾额,要挂就挂天翔门,直接在广州自立门户,与贺峰分庭抗礼。其实荆希唯也早已此意,可是却有诸多顾忌。
      “现在时机并不成熟。你也说过,我不是他的对手,自立门户岂不是给他杀我的借口?”
      “他不但不杀你,还会感谢你。”岳凌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过我现在没法明说,以后你自会明白。到时候两条路在你脚下,走哪条你自己去选吧。”

      ◆◇◆◇◆◇◆◇◆◇

      翌日,从荆希唯那里借来的一百人就开始挨个排查港口的船舶,整整一天没有任何收获。岳凌楼也不着急,让人在树荫下搭了个凉棚,大部分时间都坐在里面乘凉,偶尔在洛少轩的搀扶下在港口随便走动一下,一天都在自由闲散中度过,不知不觉已经是傍晚了。
      傍晚的海风也不凉快,依旧带着一股燥热,仿佛把人裹在一团脱不掉的棉衣中。
      落日西沉,红霞铺满天空,海面被映成闪耀的橘黄,背光的船舶全都变成高大的黑色剪影。白天到处忙碌的船工,这时都三三两两地散去了,港口一下变得空旷起来。
      岳凌楼也该回去了。照样是洛少轩搀扶他,北岳司杭跟在一旁。
      就在他们一起向西堂走去时,街角的一处阴影中,有三双眼睛正直勾勾地注视着他们。
      这三人头戴斗笠,垂下的白纱遮去大半张脸,穿着花纹精致的紫色衣袍,脖子和手腕上都戴着异族风情的宝石饰物,像是来自南洋岛国的。
      中原人只以为邪教紫星宫盘踞云南,却不知远在南洋的吕宋国也有其分支。南洋紫星宫正是耿原修几十年的贸易伙伴,为他源源不断地提供花狱火。
      这三人年纪相差很大,最矮那个像是十岁左右的孩童,是紫星阳宫大祭司紫乾;最高那个是二十多岁的成年人,是司雷护法紫震;中间那个是十四五岁的少年,是观音手睦月。
      先开口的是睦月,他摘下斗笠,毕恭毕敬地对那孩童说:“主公,会不会是他们?”
      睦月皮肤黝黑,一头清爽的短发被海风扬起,露出刘海下灵动的眼睛,看上去十分精明,而又带着几分稚气未脱的调皮。他腰上插了把短刀,手背和手腕处包裹着银色的手甲。
      那手甲十分精致,仿佛是金属,又仿佛是皮革,看上去既坚硬又柔韧,就像是一层干瘪厚重、还纹有神秘图案的皮肤,完美贴合着他手背的形状。之所以被称为观音手,是因为他双手仿若幻影般瞬息万变,化形无数。无论探囊取物,还是偷梁换柱都是轻而易举。
      被称为主公的孩童沉思片刻,轻轻点头道:“你去试试吧。”
      说话间,遮面的白纱被海风吹出一道缝隙,他左眼下有什么紫色的东西闪了一下,好像是一颗宝石。只可惜风去后白纱再次垂落,又将他的面容遮掩起来,令人无法看清。
      得到应允后,睦月立即扔掉斗笠,脱去外袍,像只猴子似的跑走了。
      他飞快地追向岳凌楼的背影。
      岳凌楼听见脚步声逼近,下意识回头望去,本以为那人至少还在五六步外,谁知就在他转头的瞬间,脚步声已突然冲到面前。不待他反应过来,一道黑影就重重地撞到身上。
      “欸,小心!”幸好洛少轩眼疾手快,一把扶稳,岳凌楼才没有摔倒。
      “对不起,对不起……”睦月撞人后头也不抬,边道歉边跑了。
      “站住。”谁知北岳司杭上前一步,毫不客气地一把拧住他的胳膊。
      睦月拼命挣扎了几下,但北岳司杭越拧越紧,就是不松,直到看见岳凌楼使了个眼色,才露出一瞬的破绽。睦月抓住机会,猛地挣脱北岳司杭,眨眼间就逃得不见人影了。
      “他故意撞你的,为什么放他走?”北岳司杭气恼地低嚷起来。
      “我知道。”岳凌楼淡然应道。
      他早就感到附近有几道奇怪的视线注视他很久了。以前随耿奕来广州,他都待在放满冰块的房间里消暑度日,今天却在大太阳底下抛头露面,就是为了引人注目。
      望着少年消失的方向,岳凌楼低吟道:“说不定我们要找的人,马上就要现身了……”

      ◆◇◆◇◆◇◆◇◆◇

      回去的路上,天已经黑了。奇怪的是,街上依旧人流攒动,都向同一个方向涌去。
      岳凌楼顺着人流的方向回头一看,只见不远处昏暗的树影下悬挂着一串又一串灯笼。
      鲜艳的橘红色光芒仿佛要把夜晚点燃,执意逆天而为,要将人间照亮,为从地府归来的众鬼指引迷途。灯光和烛火的摇曳中,冥纸燃烧的呛鼻气味乘着青烟,氤氲笼罩在水面上。
      拂面而来的晚风中终于有了一丝凉意,随风送来一阵悠远而模糊的诵经声。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啰耶……”
      岳凌楼回眸循声望去,在人流涌去的尽头,一条灯火辉煌的水街映入眼中。
      水街两岸是依河而筑的房屋拱廊、亭台楼阁,家家户户屋檐下都垂挂着一串灯笼,就连廊道栏杆下与水面相接的地方,也漂浮着一长串明艳的河灯。灯与灯之间系着朱红色的绳带,绳带随水波微微荡漾,仿佛是一条水蛇,蜿蜒舞动着游向大海深处。
      以这条绳带为界,上面是真实的喧嚣人间,下面是飘渺的水中倒影。倒影泛着粼粼波纹,拼命模仿着人界繁华,但越往深处越是模糊,最终与幽暗的河水融为一体,沉没不见。
      绳带连接着生死,又剖开了阴阳,水下便是亡灵潜没的深渊。
      在阴阳相接的水面上,一盏又一盏美丽的莲灯,随着无声的河流缓慢漂流着,仿佛天上星辰落入人间。它们成群结队绵延而去,顺着河道,无声地漂向远方大海的尽头。
      就在一处悬于河道中央的桥楼中,神情肃穆的僧侣们齐声念诵着超度亡灵的经文。
      “菩提萨埵婆耶。摩诃萨埵婆耶。摩诃迦卢尼迦耶……”这是《大悲咒》。
      世间感受一切恐怖病苦的众生,要看破生死烦恼,了悟真实光明,祈求一切圆满,不受鬼卒侵害,能得清净圆明,能除无名罣碍,修得无上功德,不再沉沦于无边苦海……
      “七月十五,原来今天是中元节,时间过得真快……”
      洛少轩自言自语着,望着眼前恍如梦幻的美景发呆。
      虽然天气依旧炎热,但节气却在不知不觉中早已立秋。那个血腥的酷暑终于走到尽头,短短几个月时间,发生了太多令人措手不及的事情。如今,一切都已在秋风中落幕。
      佛语有云,人生皆空,生死皆无,犹如虚空之花,梦中之人,明明见到时那么真实,醒来后却了无踪迹。而那并非消失,只因梦中人从未存在,何来消失一说?
      正如现在眼前所见景象,看似真切,实为虚幻。只待梦境醒来,一切都将化为无形。
      无生无死,无有分别,无有轮回,无有断灭,这样才是修得佛道……
      佛法奥义,岳凌楼从小听过很多,但他醒不来,悟不到,只能受困其中,沉沦痛苦。
      跋陀耶,娑婆诃。渡彼岸,得涅槃……
      喃喃不绝的诵经声萦绕耳畔,经久不去,岳凌楼的神志渐渐恍惚起来。他迷茫地抬眼望去,只见芸芸众生,盏盏莲灯,那般拥挤,那般纷乱。莲灯照亮亡灵归家之路,而这生死之间,竟无人可以超脱。十万亿众生原来都与他一样,生生世世困于轮回之中,不得清净自在。
      不知何时才能幡然梦醒,能将眼前一切看作虚花水月,不再执迷其中……
      “哎呀!”身后北岳司杭突然叫了一声,“我的名牌不见了!”
      岳凌楼思绪被打断,回头向他望去。
      “这么大人了,连个名牌都看不好。”洛少轩正想训斥几句,谁知顺手往自己腰带上一摸,也跟着大叫起来,“哎呀,我的也不见了!”
      “还有我的玉佩也没了!”北岳司杭把自己全身上下到处摸了一遍。
      “我的金条也没了!”洛少轩也急忙摸了一遍。
      “你还有金条?”北岳司杭一把揪住洛少轩的衣领,扯到自己面前。
      “不是我的,是公款……”
      “那你一路上吃穿住行都用我的钱!”
      “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对了,那小子肯定是个小偷!”
      洛少轩转移注意力的方法当即凑效,北岳司杭一掌推开他,怨恨地瞪了岳凌楼一眼。
      “都怪你放他走!”说罢扭头向回跑去,一看就是抓贼去了。
      玉佩和金条还好说,锦衣卫丢失名牌,这事可大可小,也不怪他这么紧张。
      北岳司杭跑走了,而洛少轩依旧扶着岳凌楼,站在原地,显然不打算去帮忙。
      “真奇怪,我还以为是冲着我来的,结果却偷了你们的东西……”
      岳凌楼有些猜不透,又将目光重新移回到河中莲灯上,陷入了自己的思绪。
      七月鬼月,地府大开,中元节又是阴气最重的一天,众鬼彻夜游荡人间。
      短短几月,有人死去,有人失踪,岳凌楼一直不想去回忆,但今夜是不同的。
      这是一个属于追忆的日子。
      曾经以为耿原修死后,一切都会结束,自己也会解脱,但他死得那样轻易,连惨叫的机会都没有就匆匆毙命,只剩下自己苟活于世,承受苦果……
      洛少轩将岳凌楼扶到河边,岳凌楼弯腰坐下,久久凝望着从眼前漂过的莲灯出神。
      他脸上表情平静淡漠,但心中却有万丈波涛翻腾,令他不得安宁。
      “唉,别想了……”洛少轩叹了口气,在岳凌楼身边坐下,“一切法从心想生,起心动念即为造业。无论好事坏事都别去想了,想一次就造业一次,想得越多,造业越多……”
      岳凌楼望着他,没想到自己竟被他看穿了。
      他似乎知道一点自己的过去,但自己对他的底细却一无所知。
      “你图我什么?”岳凌楼突然发问,洛少轩一下愣住了。
      “不是你说的吗?对我好的人,总得图我点什么……”
      其实有没有企图,岳凌楼一眼就能看出来,他应该是没有的,所以跟他在一起很轻松。可要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岳凌楼又觉得不太可信。
      权势地位,岳凌楼给不了他;色相肉身,他似乎又不好这口。
      “我不图你什么,我欠你的还不行吗?”
      说着,洛少轩突然一把搂住岳凌楼的肩膀,低声在他耳边说:“不要动,有人在监视我们。”他的动作看似亲昵,仿佛正与爱人耳鬓厮磨,但声音却是低沉而警惕的。
      岳凌楼靠在他怀中,抬眸与他对视。
      “你别这么看着我……”四目相对时,洛少轩居然有点紧张。
      岳凌楼只好把目光转开了,眼睫低垂,凝视着河中莲灯。灯火朦胧的光芒映在他精致的五官轮廓边缘,犹如在白皙的皮肤上晕染了一层淡红的妆,更加清丽动人,美若天仙了。
      妈呀,这角度看上去更美了……对不对视都搞得人心情紧张。
      洛少轩只恨自己挖了个坑,这哪扛得住啊!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喊道:“喂。”
      洛少轩正紧绷着,被这么一吓,下意识转身就用扇子打去。
      “哎呀!”那人尖叫一声,抬手捂着被敲红的额头揉了揉,居然是黎雪。
      “怎么是你?”洛少轩顿时泄了气,没好气地教训道,“你没事总跟着我们干什么?搞得我整天精神紧张、提心吊胆的……”
      黎雪不甘示弱,回道:“我哪跟着你们?这里这么热闹,只许你们来,不许我来吗?”边说边又揉了揉额头,居然摸到一个鼓起来的小包,顿时更生气了,提高嗓门嚷道,“你有话好好说!别总打我脑袋,把我打笨了怎么办?”
      洛少轩提了一口气,刚要怼回去,耳边突然飘来一个舒缓柔和声音:
      “打笨了就叫他娶你,养你一辈子好不好?”
      斗嘴中的两人顿时都被吓傻了,瞪着岳凌楼齐声叫嚷道:“你、你说什么!”
      这异口同声的默契,让岳凌楼觉得更好笑了。
      “我嫁猪嫁狗也不会嫁给他这种人!”
      黎雪立刻弹开两米,跟洛少轩划清距离,替自己辩解的同时,还不忘贬低对方。
      “放心吧,就算全天下的女人都死光了,我娶男人也不会娶你!”
      “你、你果然也有断袖之癖!”黎雪用颤抖的指尖指着洛少轩的鼻子,又气又急地呵斥道,“你搂那么紧干什么?人家都名花有主了。”
      洛少轩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把岳凌楼抱在怀里,连忙松开手。
      黎雪却还是嚷个不停:“难道你想趁虚而入,横刀夺爱?怪不得一直对他呵护备至,对我却又打又骂,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原来你根本就是讨厌女人的,你……”
      “你给我安静一点!”洛少轩实在听不下去了,低吼一声,抢过话语权,“拜托你也有点自知之明好不好,怜香惜玉我当然懂,不过爱惜杂草的方法却从来没学过。”
      “你、你……”黎雪又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洛少轩不耐烦地冲她摆摆手:“说了要假装不认识,这里人这么多,你赶紧走。”
      “哼,走就走。”黎雪跺了一脚,扭头跑走前还骂了一句,“挖人墙角,断子绝孙!”
      “你……”洛少轩抬头一看,却发现黎雪已经钻进人群不见了。
      他胸口又憋又堵,低头埋怨道:“骂得真难听……就算我挖墙脚,又关她什么事?”
      “当然关她的事啊……”岳凌楼依旧是慢声细语,听上去轻飘飘的。
      洛少轩一脸茫然不解,求知若渴地盯着他,等他赐教,他却不往下说了。
      “你是不是想急死我啊?”洛少轩捶了捶堵得发慌的胸口。
      “是你急我。人都哭了,快追吧,不然以后又要谢绝围观才能哄好了。”
      听到这话,昨天受过的屈辱又历历在目,洛少轩不敢怠慢,噌一下站起来问:“真哭了?”
      岳凌楼冲他点了下头。
      “我都没哭,她哭个什么劲?”洛少轩一边嘟囔,一边朝黎雪跑走的方向追去。
      明明被误会是断袖,还被骂断子绝孙的可怜虫是自己,可是一听说黎雪哭了,就觉得好像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心里居然充满愧疚……
      望着洛少轩拨开人群,匆忙追去的背影,岳凌楼叹了口气,又把目光落回水面。
      这是他们前往广州以来,洛少轩第一次把他一个人丢下。
      正所谓关心则乱,连洛少轩都没想到,他的冷静自持居然会被黎雪扰乱。
      所有人都离开了,岳凌楼的身边又安静下来。
      随风传来的诵经声再次变得清晰,眼中莲灯的火光也愈发明亮夺目。
      忽然,一盏莲灯轻晃着,漂到岳凌楼脚边,卡在两块石缝间,再也流不走了。
      岳凌楼想去拨一下,抬手却看见腕上那串翠绿的念珠,在灯火中闪过一抹光亮。
      他动作凝滞,迟疑片刻后,忽然取下那串念珠,轻轻放入莲灯的灯罩中。
      灯中烛火照着念珠,在灯罩边缘投下圆珠状的阴影。阴影伴随着灯下水波的晃动而微微摇曳,忽大忽小、忽明忽暗,仿佛活了过来,似有灵魂归来寄宿其上,正默默凝望着他。
      辟邪,保平安……自己真的有资格得到这样的庇佑吗?
      岳凌楼与它对视,灯火在眼底朦胧,意识也随之恍惚起来。
      忽然,他用指尖轻轻一推,莲灯绕过石缝,离岸远去,载着那串念珠,晃晃悠悠地漂向河水中心,汇入其他莲灯之中……
      他凝视着远去的莲灯,只见那微弱的光芒越来越淡,越来越小……最终消失不见。
      就像目送那段他生命中最痛苦无助的时光远去。救命之恩,灭门之恨,养育之恩,破身之恨,与耿家十年来的一切恩怨,所有爱恨,如今都已全部结清了。
      此后余生……每当想起这四个字,就会下意识摩挲套在指根处的一枚血红色扳指。
      像是一个承诺,也像是一种守护。
      指腹轻轻抚过扳指光滑的表面,会感到一丝凉意沁出,那是冰蚕丝特有的寒性。
      所谓冰蚕,是一种上古生物,蚕身雪白,指肚大小,以人血为食,所吐之丝无色无味,隐而无形,肉眼不辨。可是一旦沾血就会显形,血色长留丝内,永不复原。
      这就是隐剑不能杀人的秘密,一旦见血就会破功。
      可是,这世间竟然真有冰蚕这种传说中的生物?岳凌楼至今难以相信。
      他又想起那间总是燃着两盏烛火,充满纸墨芸香的幽暗书房,想起那张红木书案上堆叠的泛黄纸册。除了地图和海图,其他最多的就是上古诸仙众神、异兽灵妖的缥缈传说。
      关于冰蚕的描述,他就是在誊抄那些纸册时看到的。
      他不知道耿原修为什么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他曾问过,也还记得当时耿原修的回答。
      “我觉得我在做一件很可怕的事……知道的越多,越可怕……”
      原来那个男人也有害怕的事?明知可怕,却还要执意为之……
      正想到这里,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呵呵”轻笑。
      岳凌楼猛地回头一看,只见三个身穿紫衣长袍、头戴斗笠的陌生人就站在五步之外。哪怕他们没有露出面容,岳凌楼依然一眼认出,其中一个就是之前差点撞倒自己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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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四章 莲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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