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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7、第七章 沉尸 ...

  •   广州宁王府,正值宗厚德生辰,府中悬灯演戏,夜宴群官,热闹非凡。
      毗邻王府的镇守府官员更是悉数到齐,大家兴高采烈,举杯畅饮,直至深夜。
      忽然有一支身着黑衣、缩头缩尾的五人队伍自后门进入。这些人九死一生地由京城逃难而来,一路披星戴月长途爬涉,早已累得面容凹陷、不成人形。
      为首者气喘吁吁,一把扯下掩面的布巾,正是延世安。
      几日前,他父亲延炜忠被掏心做了药引,首辅府随即就被镇抚司查出密谋造反的证据。双方人马战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延世安趁乱纵火,一来销毁证据,二来借机逃脱。
      脱困后,他立即赶来广州投靠宁王。进府后,连水都来不及喝,一把抓住侍者说:“快去禀告宁王,我有要事相告,一旦耽搁,性命不保!”
      宁王正在筵席上酣畅痛饮,听说延世安仓促赶来,猜到京城生变,立即赶去相见。
      延世安一见宁王,立即抱头痛哭,将经过遭遇和盘托出。
      “王爷,朝廷已在顺藤摸瓜,查到你头上是早晚的事,再不行动就迟了!”
      宁王深感事态严重,马上召来府中幕僚,连夜共商大计。
      及至三更,席上群官大半醉倒,正欲告辞离去,却有一群侍卫突然冲进庭内。
      见到侍卫拔刀阻拦,官员个个大惊失色,吓得清醒过来。
      这时宁王带延世安走上前来,大声宣布道:“皇上被妖术操控,丧失理智,滥杀忠臣,危及朝纲。延大人传太后密旨,令我起兵上京,讨伐妖人,救出皇上,尔等愿意保驾否?”
      事发突然,官员面面相觑,不敢应声。
      只有掌管军务的巡抚出来问道:“密旨何在?拿来我看。”
      宁王没有拿出密旨,却令侍卫将巡抚拖出来一顿痛殴,打得血肉模糊后又当众斩首。
      有敢质疑不从者,统统原地革职,打入府狱。群官震慑,不敢再说。
      宁王一面调动兵马,分水陆两路向北进攻,来势汹汹,数城俱陷;一面令延世安伪造密旨,传达四方,要求各地供应军粮。沿路守臣凡不降者全部遇害,叛军迅速占据江西。
      宁王以南昌为据点暂作休整,集结水军兵力,意图顺流东下,攻破南京。

      ◆◇◆◇◆◇◆◇◆◇

      宁王起兵造反的警报很快传到京城,御史乌伯安奉命征讨,各地知府率兵支援,集合十万大军进攻南昌。与此同时,司礼监掌印太监曹瑄劝皇上宗明熹率五万京军南下亲征。
      曹瑄说:“这次逆贼胆敢造反,是借口皇上被妖人操控,不辨是非,滥杀无辜。只要皇上露面,谣言不攻自破,方能不战而胜。”
      听说要上前线督战,养尊处优的宗明熹当然是害怕的,但是想到不用流血牺牲就能平息战祸,对百姓、天下来说都是一桩幸事。他心地淳朴,又有些想去当这个英雄。
      然而北岳颜一派却竭力劝阻,说曹瑄与延炜忠乃是一丘之貉,不可信任,骗皇上御驾亲征恐怕意图不轨,请皇上千万不要上当受骗。两派各执己见,争议不下,吵得乌烟瘴气。
      几日后,月摇光来见岳凌楼,带来一个刚出炉的大消息:“皇上同意亲征了。”
      “什么?”岳凌楼跟月摇光打过赌,赌宗明熹贪生怕死绝对不会去,谁知赌输了。
      他们回到京城已经小半月,沾紫坤的光,依旧住在皇宫归心斋中。
      刚回来时,宗明熹经常来邀岳凌楼到处游赏玩乐,后来宁王造反的消息传来,他便无此闲情了。岳凌楼落得清静,终日无所事事,闭门不出,只偶尔与月摇光聊上几句。
      不同于他的懒散懈怠,月摇光倒是勤快多了,经常鞍前马后地帮紫坤与太后传话。
      正因为如此,月摇光的消息相当灵通,虽无一官半职在身,但是每逢露面,对他阿谀奉承、谄媚讨好的官员却显著增加。他俨然已是太后眼下的红人,说话已经有些分量了。
      岳凌楼放下看到一半的书册,正要发问,月摇光却接着说:“我也要去。”
      这下岳凌楼更吃惊了,脱口而出:“关你什么事?”
      “皇上此行不上前线,只在杭州督战,说要去见识一下硬骨石,能不带我去么?”
      “这哪是督战?分明是去游玩的。”岳凌楼哭笑不得,总算明白宗明熹为何答应了。
      “那曹瑄真是老奸巨猾,知道投其所好,没想到竟靠这个把皇上说服了。”
      岳凌楼责怪道:“曹瑄与延炜忠是一伙的,皇上此行凶多吉少,你怎么不劝一下?”
      “你认为宁王的刺客,能在我眼皮底下伤害皇上么?”月摇光狡猾地笑道,“我巴不得他派刺客来,这样我对皇上就有救命之恩,他能不厚待我么?”
      “你野心倒是不小……”岳凌楼双眸微眯,早就看出他的打算了。
      月摇光并不否认,又问:“那你去不去?”
      “关我什么事?我又不需要皇上厚待。”岳凌楼巴不得宗明熹离他远点。
      “宁王这次突然造反,是因为延世安没死,还逃去广州报了信。如今他就在叛军中,难道你不想报仇么?我说过,他们全家一个都跑不掉。”
      岳凌楼懒散地说:“不用我亲自动手,你帮我杀掉就行了。”
      “杀延世安我可以帮你,但是另一件事,非你出面不可……”月摇光神色肃然,另起一个话题,“耿奕自从回到杭州,一直在家吃老本……”
      听到这里,岳凌楼不禁失笑道:“以耿原修留下的家产,只要不逢乱世,够吃三代了。耿奕吃不吃老本,还不足以惊动你操心吧?”
      然而月摇光却道:“我希望你说服耿奕,保住天翔门南堂的船队。”
      “南堂怎么了?”岳凌楼微微讶异。
      月摇光笑道:“打仗去了。”
      岳凌楼恍然大悟,惊道:“南堂竟然投靠叛军?荆希唯怎么回事?”
      “不关荆希唯的事。他杀死贺峰后一直留守杭州,着手重建镖局,对广州之事鞭长莫及。宁王造反后,南堂船务局就不听他指挥了。”
      “那听谁指挥?”
      “听庄敬的。杜万方死后,他就被荆希唯提拔为南堂总管了。”
      “他算什么东西,竟敢拿天翔门的船队去投靠宁王?”
      “你以为他傻?他也是被逼无奈,别无选择,被宁王强行征为水军了。”月摇光摇头叹息道,“天翔门留着有用,要是这一战打残了,以后重建是要花钱的。”
      庭阁、沈开阳一直在耿府修复硬骨石,岳凌楼猜测月摇光打的算盘多半与此有关。
      思忖片刻后,谨慎问道:“那你要耿奕干什么?”
      月摇光故意卖关子,说:“现在保密……不过你放心,我保证不会害他。”
      岳凌楼讽刺道:“我帮你拿到熠凤剑,你却整天操心国事,就没想过怎么报答我?”
      月摇光懂他的意思,知道他是责怪自己不专心对付紫星宫,到处多管闲事。
      “你过来看……”月摇光起身推开窗户,“阴崖积雪犹含冻,远树浮烟已带春。京城尚且如此,更不用说云南了。乾坤合体后,紫坤已无弱点,我们唯一的胜算就是昆仑雪晶,但如今天气转暖,冰雪难以保存,已经错过对付她的最佳时机。忍之须臾,乃全汝躯,我劝你乖乖再等一年。”
      岳凌楼向外凝视,冷风中果然已有早樱、梨花绽放枝头,已能望见春景了。
      “好,我可以跟你去杭州……”岳凌楼无奈地叹了口气,点头答应,却未听月摇光劝告,“但我未必有耐心等到下个冬季,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一有机会我就会动手……”
      “你急什么呢?”
      “我和紫星宫的仇太深了,一刻都等不了,而且这不仅是反抗紫星宫,也是反抗我的命。她是可以操纵我命运的人,所以必须要除掉。”
      如果连紫坤都对付不了,他将终生受制于人,任其宰割。
      如果宿命要他与西尽愁自相残杀,他就亲手捏碎,强求到底。
      缘生缘灭由他来定,只要仍有倾慕向往,就没有缘灭一说。

      ◆◇◆◇◆◇◆◇◆◇

      几日后,宗明熹率五万京军御驾亲征,岳凌楼和月摇光随行。
      说是亲征,但是来到杭州后,京军继续南下,与御史乌伯安的讨逆军会合,宗明熹却原地不动了,在府衙内部设置指挥厅,进行督战。可他哪有心思督战,一直惦记着耿府收藏的硬骨石,刚安顿好就马不停蹄地催月摇光带他去见识实物。
      月摇光勉强劝了几句,宗明熹却说:“朕哪有乌御史会打仗,就不指手画脚了。由他全权指挥,自有捷报传来。”说得倒也在理,这难能可贵的自知之明,不知是聪明还是傻。
      于是月摇光冒着被群臣斥骂为“佞幸小人”的风险,带宗明熹来到耿府,让沈开阳、庭阁为其展示硬骨石,自己则与岳凌楼去见耿奕。
      两人早就提前商量好,话由月摇光说,岳凌楼可以不开口,只要表态支持就行了。
      到书房一见面,耿奕就被岳凌楼的满头白发吓得张口结舌。
      自从岳凌楼上京后,他俩就再没见过面。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耿奕又惊讶又心疼,把岳凌楼牵到身边,顺着发丝摸了一把。
      岳凌楼拨开他的手,说:“发生了很多事,但我不想再提了……”
      言外之意就是,你也不要问。耿奕只好将嘴边疑惑又都咽回肚里。
      三人落座,简单寒暄后,自然而然就谈到宁王造反的事。
      月摇光问耿奕:“现在南堂船队也在叛军之中,你这个堂主坐视不管么?”
      “既已加入叛军,岂是我想管就能管的?难道你以为我下令就能将南堂船队撤走?”
      “不,恰恰相反,宁王为了进攻南京,正在到处购募战船,我要你率船队投靠叛军。”
      这出人意料的发言,令岳凌楼都大吃一惊,万没想到月摇光竟要耿奕当叛徒。
      耿奕看了岳凌楼一眼,仿佛在问:“这也是你的意思么?”
      岳凌楼既已答应要支持月摇光,只好道:“他保证过,不会害你……”
      可月摇光究竟想做什么,岳凌楼也拿不准。谁知耿奕却因为他这一句话,彻底放下戒心,想要答应却依然有一事为难,问道:“你要我投靠叛军,可我哪里还有战船?”
      月摇光早有安排,笑着安抚他道:“你放心,我有。”

      ◆◇◆◇◆◇◆◇◆◇

      事不宜迟,月摇光留庭阁、沈开阳保护宗明熹,自己与岳凌楼、耿奕赶到杨家渡。
      宁王三万水军停泊在南江口,两地仅相距小半日航程。
      正午过后,一支船队由北方航道驶来,船身高大威武,船舷有炮口。为首一艘楼高三层,坚如堡垒,外覆铁皮,甲板围以矮墙。旌旗招展,洒满阳光,逆风驶来,气势恢宏。
      船头立有一人,岳凌楼一眼认出,正是曾经的青神寨少主易流苏,也就是月摇光表兄。
      当初唐碧放火焚烧青神寨,以阻止香醰红疫病传播,易流苏逃脱。如今陈家三子皆已死去,水寨四分五裂,他投靠了仙岛寨,接到月摇光传书后,愿意将十艘战船卖给耿奕。
      买卖成交后,易流苏返回水寨,船队在耿奕的指挥下顺流而下,向南江口驶去。
      抵达时已是傍晚,宁王正在用膳,听说天翔门船队前来投靠,高兴得跳起来前去迎接,连桌子都差点撞翻了。他热情邀请耿奕、月摇光、岳凌楼同桌共饮,命令庖厨添酒加菜,摆设盛宴,同时还不忘杀鸡宰牛,搬出美酒,犒劳随船而来的百余名船工。
      筵席上,宁王封耿奕为雷霆参将,取代庄敬,成为天翔门船队指挥者。
      接着宁王又唤来其他将领,介绍大家彼此认识。
      酒宴气氛愈加热烈,人人酒足饭饱。明明还未开战,却好像已在庆功了。
      岳凌楼望着这群酒囊饭袋,已经料想到离兵败不远矣。
      忽然,月摇光凑到他耳边,递来个眼色,小声道:“你看,没想到他也来了……”
      岳凌楼顺着目光望去,只见延世安也来到王帐,给宁王敬了酒,加入筵席中。
      岳凌楼冷笑道:“我还以为他会留守南昌,没想到竟敢随军出征,真是小瞧了他。”
      月摇光眼色阴冷,叮嘱道:“盯着他,不能让他向宁王多嘴。”
      岳凌楼闻言又看向延世安,这时延世安已经离开宁王,坐到席位上。他已认出岳凌楼,也发现岳凌楼在看自己,却并未声张,而是殷切笑着,举起酒杯,隔空做了个邀酒的动作。
      岳凌楼立即猜到他的心思,向月摇光道:“你放心,他不会多嘴……”

      ◆◇◆◇◆◇◆◇◆◇

      酒宴一直持续到深夜,醉的醉,倒的倒,王帐里充斥着刺鼻难闻的酒臭味。
      岳凌楼实在受不了,只得外出透气。他前脚刚离席,后脚延世安就偷偷跟了上去。
      听见脚步声靠近,岳凌楼没有回头,而是向江岸僻静处走去。
      岸边是一片高可蔽人的繁茂芦苇丛,稠密的花穗已经焦黄枯萎,干瘪地耷拉低垂着。
      岳凌楼停下脚步,回身问道:“延大人为何跟着我?”
      延世安冷笑道:“你们胆子挺大,竟敢送上门来,没想到会遇见我么?”
      “的确没想到,本以为延大人会保重性命,留守南昌。”
      “留守南昌就能保命么?一旦被围就是死路一条,这里四处开阔,反倒便于逃命。”
      “没想到大战在即,延大人却只想逃跑。”
      “宁王之所以能一口气连拔数城,占据江西,是因为发兵迅速,出其不意,打得各地守臣措手不及。现在京军南下,一旦与乌伯安的讨逆军会合,宁藩兵力根本招架不住。如今大势已去,只做困兽之斗罢了。不出一月,定将全军覆没。我不逃还等着给他陪葬么?”
      说话间,延世安已走到岳凌楼面前,抬手轻拂那映着月光,莹白发亮的发丝,怜惜地问:“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我差点没认出来……”
      岳凌楼没理他,却也没动。
      延世安当他默许了,愈发大胆,一把将他揽入怀中,说:“你害死我爹,害我满门,我绝不善罢甘休。宁王只当你们是江湖人士,才会盛情款待,我要是把你和月摇光与朝廷的关系告发宁王,你们就死定了。三万大军对付你们几个人,比捏死蚂蚁还容易。”
      “那你想怎么样?”岳凌楼明知故问,面向他贴近过去,还上手将腰带解开了。
      延世安见他如此主动,兴奋得呼吸急促,一边高兴地扒扯两人衣服,一边说:“宁王稀罕你的船,而我稀罕你的人。不是说随便我怎么上,随便我上几次么?一次怎么够?”
      拉扯间,延世安将岳凌楼压到地上,刚要俯身狂吻,脖子却被突然卡住了。
      紧接着,就连下巴就被卸掉。
      岳凌楼把拇指插进他口中,压住舌根,令他无法出声。下巴被卸掉,也无法用牙咬。
      延世安恐惧地瞪着身下岳凌楼,吓得不敢动弹。
      岳凌楼向他笑道:“你叫啊,叫大声点,不然我以为你死了……”
      边说边缓缓起身,压住舌根的手却一直未松。
      延世安被迫跟着起身,双手偷偷在腰间不停摸索。
      “是不是在找这个?”岳凌楼早就解下他的腰带,从里面抽出信烟弹,向后扔到远处,“你不犯我,我不犯你,可你非要出现,还威胁说要告密,那我只能动手了……”
      他指尖猛地用力,竟将延世安把舌头生生连根挖掉了,随手扔到地上。
      延世安痛得浑身抽搐,趴在地上惨叫不已,吐出满口鲜血。
      岳凌楼用膝盖压住他的背,拔刀架在脖子上。
      本来一抹刀眨眼就能解决的事,却在最后关头犹豫了……
      杀了他能改变什么呢?不会的,他的死什么也补偿不了……
      洛少轩不会活过来,自己所受的屈辱也不会勾销。
      ——佛说,圆觉随缘而起,离缘不起,众生本自具有,由于因缘不同,有人顿生成就,有人渐生成就。只要遇大善知识,修行正法,根无大小,皆成佛果。
      杀了他就会消除仇恨,换来从此以后的安心、清静么?
      不会的,只会令自己被一遍遍追问“为何不守戒,为何不参悟”,更加不胜其扰。
      那么,杀他还有什么用呢?……
      ——若有众生遇大善知识,受启发而得开悟,见到自心本来清净圆觉,得知一切生起灭去、我之生死,都是心所幻化,随即知道这一生所有愿念追求,皆是自寻烦恼……
      这世间因缘已经用血和生命启发他无数次,为何他却仍然看不见自心圆觉?
      仇与报仇,杀与不杀,所有愿念,皆是自寻烦恼,从来不是解脱之道……
      这时,延世安突然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跑了。
      岳凌楼望着他惊慌钻进芦苇丛的背影,没有追去,低头看着手中的刀,默默插回鞘中。

      ◆◇◆◇◆◇◆◇◆◇

      延世安借着月光一路狂奔,逃到树林深处,双腿再也没有力气,跪在地上吐血不止。
      突然,身后有脚步声接近,他吓得猛一转头,看到竟是月摇光。
      月摇光边走边说:“他竟然连你都放了,简直不可思议……”
      延世安下巴被卸、舌头被拔,没法尖叫出声,慌忙直往后躲,靠在一棵大树下。
      月摇光走过去,把他从地上提起来,压到树干上。
      “但是光断舌有什么用呢?只要想泄密,手脚还能写字,眼神也能传递消息……”
      听到这话,延世安以为他要动手,吓得浑身发抖。
      月摇光却微笑着安抚他道:“别怕,我不断你四肢,也不挖你眼珠……”
      说着当真轻轻放开手,延世安早已吓软的身体,顺着树干笔直滑倒,坐到地上。
      月摇光对他笑了笑,什么都没做,就这样转身走了。
      延世安以为大难不死,逃过一劫,可是转头想看月摇光时,却听见幽幽一句:
      “我只要你的命,还是死了最清静……”
      延世安这才察觉到脖子有点不对劲,抬手一摸,竟摸到一个豁口。原来他的脖子早就被割断了,刚才转头时,头和脖子已经错位扭开。他吓得张开鲜血直流的空嘴呜咽惨叫,想把脖子扶正,谁知双手剧烈颤抖,竟不小心把歪斜的头从脖子上推掉了。
      新鲜的人头滚到月摇光脚边,被月摇光抬脚踩住。
      “我排在西尽愁后面也就罢了,你算什么东西……”
      月摇光脸上余恨未消,手背的千粦丝滴下一长串血珠。
      “他能忍你,我可忍不了……我都还在排队,你怎么这么不懂规矩呢?”
      说罢,脚底猛地用力,竟把断头踩爆了。
      旁边树脚下,延世安无头尸体栽倒在地,断颈处血如泉涌,在静谧黑夜中发出清晰的汩汩声,与四处迸裂的红白污秽一起,深深地渗入泥土……

      ◆◇◆◇◆◇◆◇◆◇

      延世安无故失踪,宁王并未深究,只当他贪生怕死,逃命去了,一心一意准备战事。几日后,得知御史乌伯安大举进攻南昌,宁王回师救援已经来不及了,只能以必死之心夺下南京,才有一线生机。于是下令水军拔锚扬帆,遍插战旗,溯江而上,驶向南京。
      谁知不到半日,就遇到数量相当的官军战船拦道。双方当即擂响战鼓,冲锋前进。
      霎时间,江上炮响连天,硝烟弥漫,四面八方都被撞船声、厮杀声、惨叫声包围。
      宁王事先许下重诺,杀敌十人可得千金,突阵受伤可得百金。重赏之下,叛军格外彪悍骁勇,将敌方战船拦腰撞断,顶着漫天飞溅的火星,在滚滚浓烟中勇猛地跳上甲板,拔刀砍杀。可就在双方酣战之时,后方竟有官军援兵驶来。叛军腹背受敌,被包围困住。
      不仅如此,耿奕竟下令天翔门下所有战船,包括从水寨购募的十艘,以及原本南堂的三十艘,全部改旗易帜,插上官军旗帜。犹如一把刺入叛军的匕首,从内部将其绞杀消灭。
      宁王这才惊觉中计,但是为时已晚,望着四面敌情,自知大势已去,抱着同归于尽之心,下令向耿奕所在的战船撞去。一来他对耿奕恨之入骨,二来两船离得近,容易撞沉。
      岳凌楼也在这艘船上,剧烈撞击后,整个船身陡然倾斜,无数人影稀里哗啦掉落水中。
      危机时刻,岳凌楼一把抓住栏杆,悬在半空,刚要奋力向上爬时,突然有人一剑刺下。
      “岳凌楼,你杀我师父,以命谢罪吧!”竟是庄敬趁乱杀他报仇。
      仓促躲避中,岳凌楼一把扯住庄敬脚踝,两人一起坠入江河。
      水下庄敬仍不死心,不断挥剑乱砍,岳凌楼与他在残肢断臂和沉船残骸中纠缠搏斗。
      最后岳凌楼一剑割开庄敬喉咙,庄敬才终于撒手,死不瞑目地瞪着他沉下江底。
      虽然摆脱庄敬,但是岳凌楼不通水性,四周又没有浮板可抓,他无法呼吸,只能跟着下沉,血腥味的江水涌入喉咙,侵入肺腑,几乎夺走他的意识,但他知道自己不会死……
      冰冻不死,水淹不死,圣血麒麟的半条魂魄可以令他得以长生。
      但仅是不死而已,他根本浮不上去。
      他在绝望中不断下沉,江底光线越发漆黑,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了。
      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吞噬的最后关头,他感到有人在用力向下拉拽自己。
      他吓得陡然回神,拼命蹬腿,可是踢不掉,身体依旧被深深扯向江底。
      他挤出最后一丝神志,撑开眼缝,向下望去……
      不敢置信,竟看到一个美貌至极的女人正在深渊之中,面无表情地仰视着他。
      “娘……”这个声音在心中发出,他蓦然意识到,不对……那是慕容情。
      是二十年前尸沉海底的、真正的慕容情!
      可她明明死在广州,不该出现在这里,一定是幻觉,抑或真是鬼魂作祟……
      原来水下真的有鬼,岳凌楼被水鬼紧紧抓住,一直拉向无底深渊。
      渐渐地,他放弃了挣扎,想仔细看清慕容情的样子。
      这时,慕容情的面容突然变成骷髅,身体也化为骨架,只剩一具腐坏的骨骸悬浮在江底。明丽的明黄色衣衫在水波中展开,犹如一朵巨大的半透明花朵盛放在寂静的波澜中。
      岳凌楼不再害怕了,任由自己下沉,一直沉到能与骷髅双眼的黑洞互相凝视的地方。
      他在脑海中轻声问道:“他们都死了,早已不在人间,你还要在这人世徘徊不去么?”
      骨骸没有回答,只有衣衫和发丝轻轻荡漾,柔软地随波拂过岳凌楼热泪涌出的眼角。
      一切众生从无量劫始来,无法认清诸法皆是幻觉,唯有除去幻觉,才能正视自己。
      “二十年前,我爹娘欠你的债,我替他们还清了么?……”
      这是慕容情也不是慕容情,是他心中的幻,是他背负的业。
      “太久了,你我都曾那么痛苦……你能放过我了么?……”
      这句话后,那骨骸就像被击碎的沙堡,哗啦间全散去了,明黄色的衣衫缓慢沉入深渊。
      岳凌楼睁开眼睛,不再对水感到恐惧,张开四肢,随波逐流,化为浮萍飘在水中。
      ——善男子啊,静心下来,澄清杂念……
      他想起西尽愁的话:“你亲我时气挺长的,肢体修长灵活,身体柔软轻盈,没道理学不会的。水有什么可怕的?水里很漂亮的,走,我陪你看清楚!”
      他们曾在水下见过佛光普照、光芒万丈。飞鸟与鱼,游弋在相互交融的海天之中。
      ——当心静到极处,心中的智慧就会忽然生发,进入离开虚妄身心的觉照境界。
      西尽愁在水下吐着泡泡对他说:“我……咕噜咕噜咕噜……你……”
      “你刚才说什么?”“和你一样啊!”“不一样吧……”“你仔细看!”
      这次岳凌楼看清楚了。确实是一样的,又确实不一样。
      他多说了一个字,是“更”字。
      ——寂静的心没有染污,就像明镜拭去尘垢,十方世界,就会在真如心中显现出来。
      岳凌楼渐渐浮了起来,终于摆脱对水的恐惧,也摆脱了慕容情纠缠的冤魂。
      眼前不再是恐怖的黑暗,他看到光芒出现在被炮火映红的江面。
      水下没有过去未来,没有世事红尘,一切是空,万象俱灭。
      他曾在水下得到过答案,如今也一样。我喜欢你,西尽愁……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57章 第七章 沉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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