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西楼》悠雨

125、第五章 奇迹

　　翌日，紫星宫启程重返四川水寨。
　　时间向前倒退几日，八月初六那天，如果尹珉珉没有自杀，紫坤不会赶回紫星宫。即使她回来了，心依然留在水寨。一线天下寒潭中冰封千年的圣血麒麟，才是她最在乎的东西。
　　这次重返水寨的人员中，自然少不了已经觉醒的尹珉珉。陈凌安作为她的新婚夫婿，理所当然也一同跟去。此外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也在队伍中，那就是西尽愁——他也去了。
　　当紫坤问他“你究竟是什么人”时，西尽愁自己也答不上来。
　　六年前，他曾有一个师傅。他的一切记忆，都是那个师傅告诉他的。
　　他无父无母，无亲无故，被师傅收养后习武练剑。但是在西尽愁零星的记忆里，他并没有从师傅那里学到任何技击之术。好像那些剑法武术，他天生就会一样。唯一让两人看起来比较像师徒的一件事就是——他曾从师傅那里继承了一把名唤“启天”的剑。
　　启天剑和隐剑一样，同样出自紫星宫。
　　每当想起这件事，西尽愁总是隐约怀疑，师傅与紫星宫之间有着某种渊源。
　　但究竟是什么渊源，却又不得而知。
　　也许……欧阳扬音会知道吧？西尽愁突然想起了她。
　　毕竟三年前是她亲手把隐剑，连同隐剑的秘密，一起交给了西尽愁。
　　但是她已经消失很久了，西尽愁没有任何关于她的线索。
　　另一方面，尹珉珉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对谁都不冷不热。
　　对西尽愁热情不起来，对陈凌安也冷漠不起来。西尽愁叫她，她会淡淡地应一声；陈凌安叫她，她也会淡淡地应一声。这并非一视同仁，而是心如死灰的状态。
　　当日她狠心踢掉红叶的孩子后，七宫主一气之下叫她不要再回天市殿。
　　那些话，字字锥心，每当回忆起来都痛不欲生。
　　这世上只有三件事可以令她如此心痛。
　　第一是她的父亲，在她眼前用尽七十六种暗器自杀，与她死别；第二是她的母亲，在她面前痛哭着说不愿再见到她，与她生离；第三是西尽愁，她永远无法得到这个男人的爱，哪怕可以得到他的笑容和关怀，但是他的心——却永远也不属于自己！
　　“珉珉？”见尹珉珉脸色不好，陈凌安驱马上前，与她并辔同行，问道，“你怎么了？”
　　尹珉珉只是摇头，没有回话。
　　见状，陈凌安不再多问，默默陪在她身边。
　　紫坤离开后，七宫主终于重获大权，可以号令宫中侍卫。
　　简单安葬红叶后，她发出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搜查令。
　　无论如何都要找出岳凌楼，为红叶报仇！
　　搜查令一下，方圆几百里的市镇通路都被设上关卡，紫星宫人大街小巷上随处可见。
　　在这样滴水不漏的严密搜查之下，岳凌楼本该无所遁形，即刻便会被逮捕捉拿，但奇怪的是，紫星宫一连搜查了整整三天，居然连岳凌楼的影子都没找到。
　　直到第四天时，岳凌楼终于被紫星宫人意外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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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日岳凌楼挟红叶快马疾驰，所有人都以为他会逃到很远的地方，所以紫星宫人多在市镇和交通要道搜查，而忽略了附近的树林。其实岳凌楼根本没有逃，也没有躲，他就一直坐在当日红叶死去的地方，背靠一棵参天古树，静静坐着，整整四天。
　　如果他想要离开，他就可以离开，即使脚踝碎裂，筋疲力尽，如果他真的想要离开，就可以想出无数方法。他知道红叶死后，他对紫星宫不再有任何意义，也知道七宫主对红叶感情深厚，不会轻易放过他。如果是以前，他早已想好对策，知道如何反抗……
　　但现在他想的不是自己，而是西尽愁，从头到尾全都是。
　　他右脚脚踝肿胀严重，皮下青色的淤血清晰可见。
　　脚是扭伤的，而且是旧伤。
　　一年前，尹珉珉伤他两手一足，碎掉的关节拖了很久也没复原，直到后来随洛少轩去广州，遇到紫乾，才得以恢复。那时紫乾还叮嘱他“这次我帮你治好，下次可不要再轻易让自己受伤了”，然而现在呢？当日的伤口再次裂开，刚开始时很痛，但痛着痛着，也就麻木了。
　　就像自己的心一样。
　　当西尽愁抱着红叶的尸体离开时，他以为他会回来。
　　那时岳凌楼望着他的背影，心痛的感觉还非常清晰。但是渐渐地，随着时间流逝，那种感觉已经不再清晰，一切痛楚都变成麻木而又苍白，轻飘飘的，失去了重量。
　　整整四天，他都没有回来……
　　同样的等待曾经也有过，那是在淅川河上的小船中，他跳水去救尹珉珉之后。
　　不同的是，那次还有一句“你等我三个时辰，我一定回来”的承诺，但是这次什么都没有，只有自己单方面的“我愿意”。剩下的就是蛛丝，以及那一点不知道还能不能相信的爱。
　　有过之前的经历，岳凌楼知道这次也肯定等不到，但不知为何，就是走不掉。
　　这段愚蠢的感情摧毁着对方，摧毁着自己。
　　直到艰难摸清彼此的底线，才得出最后的结论……
　　原来我们永远无法拥有别人，依旧你是你，我是我。
　　相爱没有令我们融为一体，反而令我们对相融束手无策，从而坠入更深的绝望。
　　红叶的死，触及了西尽愁的底线，那么自己的底线又在哪里？
　　还在等他对自己做出什么，才能真正放弃？
　　明明已经那样岌岌可危，却还一直没有堕到底线。最可怕的是，连自己都不知道，那可以带来最终解脱的底线究竟在哪里，还要等多久，依旧煎熬着，永无宁日……
　　古时圣人都在树下悟道，参悟世间真理。
　　岳凌楼依靠着身后的参天古木，在万籁俱寂的日夜流转中，仿佛也能听到佛语。
　　——阿难，魔灵通常变化成美丽完美的形态，引诱修行者行恩爱贪欲，使其未到衰老之年，便已肝脑枯竭。
　　众生度我，你就是众生。岳凌楼曾以为这是佛乘，岂料竟是魔障。
　　西尽愁从未度他，只是引诱他爱上之后，带给他永无止境的灾劫磨难，致使肝脑枯竭。
　　已经不知道多少次了，他已变得麻木，凝滞，已经枯竭得不再有涟漪泛起……
　　反正舍得伤就伤吧，这就是我受魔灵所诱，爱上你的报应。
　　——阿难，这些魔灵擅长妖魅惑众之言，修行者不知是妖言而信服，故而多遭劫难，未到该遭果报之时，就已先行干死。
　　“西尽愁，不要让我后悔这样爱你……”“不会让你后悔的……”
　　不久前的中元节，在无尽深渊和浩渺虚无中，唯一能抓住的救赎，现在已经抓不到了。
　　岳凌楼不止一次地想到过，会是这样的下场，却依然被妖言迷惑，无法挣脱。
　　“我们都不是彼此想象中都有样子，现在看透了，就该清醒过来了……”
　　最不清醒的人是自己。
　　“你不是没有别的选择，你还可以选择爱或不爱……”
　　选不出来的也是自己。
　　“只要选择不爱，你就不会再没完没了地烦恼，可以真正结束了……”
　　知悉一切，看透始末，也知道如何解脱的人，却偏偏解脱不了。
　　——阿难，魔灵如此扰乱这人，甚至致其早夭早损，你应当对此有所先觉，才能帮助此人不流入轮回，迷惑蒙昧，堕入无间地狱。
　　即便已经先知先觉，却依然冥顽不灵，一切修行都救不了他。
　　无论听过多少真知正法，都成不了他的信仰，但西尽愁只要一句话，他便沉溺了。
　　“就算再也无法回到过去，至少还有来日可期……我也不知道这件事后我们会有什么改变，但是只要坚持一下，好像就会盼到转机……只要一切结束，也许就有机会……”
　　这是魔灵的妖言，是荒谬不实的邪见，致人陷入执著，备受煎熬。
　　那一线希望并未出现，结果依然是变得更坏……贪恋痴愚，就要堕入无间地狱。
　　——阿难，魔灵在末法世界隐藏在佛法之中，假装僧侣，或依附人体，说自己成就了无上正法，赞叹恩爱情欲，破坏佛法戒律。
　　“这世上所有错都能改，唯独人死不能复生……
　　他的话总是散发着正道真知的无上光芒……
　　“既然你听不进我的劝告，也不相信我能帮你，永远都在一意孤行……”
　　总是这样道理分明、无懈可击，仿佛已经悟得佛知正果……
　　“你若不知悔改，即使天打雷劈，我也不再相信你了……”
　　但这都是假象。众生睁眼吧，没有爱情可以将人救赎，因为一切情爱才是苦难的根源。
　　先招惹的人先放弃，多情是你，无情也是你。
　　无论以怎样的正道佛光去伪装，全都是假象——你就魔灵。
　　——阿难，魔灵魅惑人心，短则有九生之期，长则超百世之劫，令修行者成为其眷属弟子，命终后沦为魔的子民，失去正等正觉，堕入无间地狱。
　　所有一切，已经粉碎，就像身上所有伤痕和痛楚都已麻木，再也感受不到。
　　所以当岳凌楼被一掌推入地牢，看到那些铁链和刑架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任何感觉。
　　他陷入魔灵的诱惑，沦为魔的子民，失去正等正觉，等待他的，便是无间地狱。
　　但是能够伤害到他的，不是眼前这些东西，而是当日魔灵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岳凌楼……你已经无药可救了。”这才是真正的无间地狱。
　　何为“无间”？其他地狱斧锯割肉，巨山夹碎，碓磨成泥，血肉流尽之苦，都未遍及全身，尚有喘息之机，唯独身在无间地狱，众生由内而外，皮肉骨血处处与炽火混为一体……
　　其苦刹那不停，其痛瞬息不灭，无休无止，无垠无尽——故名“无间”。
　　无药可救？是不是因为如此，他才没有回来？他将自己打入地狱，却决然离去……
　　唯独自己忍受着无间酷刑的折磨，而他早已在爱与不爱之间，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阿难，如今你已得阿罗汉无学果位，当不入涅槃而以大慈悲心去救度众生，以己为戒，将如来圣言遍传末法世界，令众生不要再受魔灵迷惑，修得无上正道。
　　我今日不入涅槃，便是令众生引以为戒，以一儆百，儆千百亿贪爱无知者。
　　世间一切善男子，善女子，尽情观赏这不修正道、堕于邪见者的下场吧。
　　情爱犹如猛火毒蛇，智者不碰不沾，方得清净圆明，得成正果。
　　将这如来圣言遍传末法世界，愿众生不再受困于情，受难于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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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岳凌楼对紫星宫的囚室并不陌生。
　　灰黑的砖墙，潮湿的空气，墙角长着斑驳的苔类，干枯的茅草布满漆黑的霉点。
　　以前没有这么仔细地观察过这里，因为那时西尽愁还在身边，注意力总是不自觉地被他吸引，但现在唯有自己被关进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一切感官知觉，都被周遭环境截停，甚至连泥水渗漉的声音都能听见。
　　外面……应该在下雨吧？难怪骨头阵阵酸痛……
　　岳凌楼轻轻垂下眼睫，记不清已经被关在这里多久了。
　　时间显得不再重要，因为在紫星宫人眼中，他只是一个将死之人而已，多活几天和少活几天没有太大区别。手指上的隐剑被七宫主认出来，取走了，他没有办法逃脱出去。
　　比起刑狱拷问犯人的酷刑，岳凌楼在紫星宫所受的待遇要好得多。
　　也许七宫主还念在与慕容情的旧情上，并未令他遍体鳞伤，而只在背部烙上一块巨大的五重同心圆。正中三圆形成瞳孔、虹膜和眼白，犹如一个巨大的眼球，外围双圆之间夹着十个同样结构的三重小圆——这便是“烬灭之眼”。
　　被紫星宫的宗教中，被打上这种烙印的人，即便是死了，死后也永不超生。
　　与囚室的昏暗相对比，岳凌楼的脸显得异常苍白。
　　那是一种丧失生机、极不自然的僵白，只有濒死之人才会呈现出这样的肤色。
　　他全身皮肤完好，几乎看不到伤口，只在指尖被扎入十枚细针。
　　殷红的血液，如涓涓细流，顺着手臂，沿着身体慢慢流淌，在脚下聚集起来。
　　针尖上用过药，血液不会凝固，而是源源不断地涌出，就像泉眼一样。
　　这便是“十针之刑”，比起砍头不算痛，比起凌迟不算狠，比起毒药也不算折磨，但却会让受刑人死得很慢，也很安静。感受血液从体内缓缓流出，细致地品尝死亡降临的恐惧。
　　“临死之前，你该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
　　七宫主临走时说的话，又在岳凌楼耳边响起。
　　正因为要让他有时间反思忏悔，七宫主才决定施以此刑。
　　时间慢慢流逝，越来越接近死亡的岳凌楼，反思的结果只有一个……
　　不该有爱，不该生情，不该被迷惑而深陷泥沼之中，不得自拔。
　　记忆中无数碎片开始交织。
　　从最初的相遇，云南离阳，在山湖边上抓住他的脚，对他说“救我”……
　　后来，云南兴和，在花狱火盛放的石渚之上，漫天雷电暴雨，对他说“杀我”……
　　再后来，四川水寨，拉开长弓，将箭镞对准他说“如果你不想死，立刻就滚”……
　　但是那次，箭却一次又一次地射偏了……
　　那时，岳凌楼就已知道，他杀不了他，也弃不了他，再也无法做回从前的自己。
　　——七情三想，受热气猛火炙烤，经百千劫；
　　——九情一想，身入风火相交之地，轻者生有间地狱，重者生无间地狱；
　　——纯情即沉，入阿鼻地狱。
　　他摒除理智，阻断佛告，一意孤行对他付出的十分情爱，换来的却是阿鼻地狱的酷刑。
　　想到这里，本已干涩的眼眶再次湿润，本已麻木的心又绞痛起来。
　　世间最可笑之事，莫过于此。
　　——爱欲薰染，引发妄乱的情，情积集而生爱水。
　　——心忆前尘，目中泪盈，心中血流。
　　——湿润不升，自然从坠。
　　刚一眨眼，眼泪已经流出，顺着脸颊迅速滑落，落入脚边那摊血污之中。
　　想忍，但是忍不住，眼泪决堤一般，足以将他淹没。
　　福慧太浅，邪见太深。无法除断爱憎，便注定要受尽煎熬。
　　在泪水和血液滴落的同时，他也彻底坠落进蒙昧深渊之中，受当受之苦，历当历之劫。
　　反反复复，无有始终，直到爱欲枯竭，干涸至死，方得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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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微殿的药池中，常枫依然静静躺在那里。
　　紫坤曾经说过：“除非奇迹出现，不然就只会这样……慢慢消耗，最终死去……”
　　现在，常枫的眼睛眨动了几下。早已丧失的意识，忽然开始慢慢恢复。
　　他好像听到一阵很微弱的声音。虽然很弱，很轻，但却格外让人心痛。
　　有人在哭，是他在哭？
　　模糊的意识集中起来，脑海中出现一抹淡淡的白影。
　　伸手想去抓住那道白影，但甚至连手指都无法抬起。想追他，但身体依然不听使唤，动弹不得。那个名字就在嘴边，想喊，但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可是他在哭啊……他在哭，然而自己却无法去他身边？
　　他在哭，然而自己却什么都不能做？
　　他在哭，然而自己却像一个死人似的，无动于衷地听着，静静地躺着，甚至连安慰的话也不能说，连帮他擦去眼泪都做不到？
　　突然，常枫的眼睛睁开了！
　　他坐了起来，掀起顶上的盖子，拖着湿淋淋还带着浓重药味的身体，朝上爬去。
　　因为他在哭……
　　那个人心中的痛苦，已经和他的神经相连，他可以清晰感觉到那人所受之苦。
　　常枫奋力挣扎着，从药池里爬了出来。
　　紫微殿一向就很冷清，现在连紫坤都去水寨了，这里早已空无一人，所以没人发现常枫已经苏醒。
　　好久没有移动的身体，连爬起来都非常吃力。
　　好久没有活动的手，连抬一下都没有知觉……
　　不，不是没有知觉……异样感牵扯着肩部神经，传来一阵剧痛。
　　但是这种痛，远不及听到那人哭声时痛。
　　常枫低头一看，感到右臂有点陌生，猜到又被紫坤换过了……
　　他并不知道，这是西尽愁在水寨留下的那只断臂。
　　他咬紧牙，皱眉忍耐着接臂处传来的剧痛，动作僵硬地艰难向前爬去。
　　这一切，就算紫坤看到了，她也会说“是奇迹”。
　　要去那个人身边——就只是这份感情，已经足以创造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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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了，雨越下越大，“哗哗”雨声掩盖了所有声音。
　　岳凌楼已经不再动了，他很累很倦，也很饥饿。闭着眼睛，知觉越来越弱，甚至感觉不到血的温度。只知道有十股细细的冰凉液体，从指尖缓慢流出，顺着身体淌下，汇聚在脚边。
　　难道……真的要死在这里？
　　他咬紧牙关，试图睁眼，但试了好几次，只勉强睁开一条小缝。
　　四周一片漆黑，其实睁不睁眼都是一样的，但是岳凌楼却固执地认为，如果把眼睛闭上就是放弃求生的信念，就是认输，就是等死。不能死在这里，也不能输给紫星宫！
　　如此强烈的意志，就是支撑他熬到现在的唯一动力。
　　但是前几日的顽强，已经被残酷的现状磨灭殆尽，濒临死亡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也许，自己的死期真的就快到了吧？究竟还能再撑多久？
　　是不是只要一闭眼，就可以远离一切烦恼和苦痛？
　　是不是只要一闭眼，就可以抛弃一切，再也不用伤心，再也不用后悔？
　　是不是只要一闭眼，就能够得到彻底的……解脱？
　　太累了，放弃吧，不会再有奇迹了……
　　眼皮慢慢阖上，但是刹那之间，好像有什么影子在脑海里晃动。
　　是幻觉，幻觉开始出现了……先是浅淡的殷红，再是青葱的鲜绿，由模糊变得清晰……眼前仿佛有一树桃花在优美摇曳，树下有一名美丽的黄衣女子，恬淡地微笑着，那是慕容情。
　　“楼……小楼……”
　　温柔的声音和记忆里一样，在呼唤着自己。
　　那声音好像有种魔力，引诱岳凌楼缓缓向前走去，朝着她的方向。
　　——难陀，生命来到世间，尝尽一切疾苦，心有种种苦恼，忧愁闷绝，哪能于此生出爱乐之心？
　　“不要过来……”
　　慕容情摇了摇头，剔透的泪水无声滑落。
　　“娘……”
　　岳凌楼低声呼唤着，心中很痛很痛，但他捂住痛得快要撕裂的心脏，继续向前走去。
　　——难陀，种种诸恼，无量无边，爱乐沉没，不知弃舍，更复追求，日夜煎迫，身心被恼。如是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取蕴苦，一切皆苦。
　　“不，你不要过来！……”
　　慕容情的声音蓦然变大，摇头的动作也越来越剧烈。
　　她揪紧衣袖，带着痛苦扭曲的表情，仿佛是在哀求般，不断阻扰着。
　　“不要过来！小楼，不要过来……”
　　然而岳凌楼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了，盯着慕容情，一步一步，缓缓朝她靠近……
　　——难陀，身内诸苦，难忍受时，不愿存生，意便求死，如是之身，苦多乐少，虽复暂住，必当谢灭。
　　“娘……”哽咽的声音从喉咙中发出，撕心般痛。
　　“带我走……不要再丢下我了……你带我走，娘……”
　　也许，十一年前，自己就该跟他们一起，离开这个世界。
　　人世太苦了，爱是苦，不爱也是，没有出路，已经无法忍受，不愿执著了……
　　——难陀，生者皆死，无有常存，假使药食资养，寿命得延年岁，终归不免死王所杀，送往空田。是故当知，生无可乐，一切爱乐之事，皆悉别离。
　　“你不要过来，小楼！”慕容情流泪尖叫着。
　　“我想你了……娘，我好想你……”
　　岳凌楼低缓的声音缈如云烟，却字字滴着血，揪着心。
　　他眼睛轻轻眨动，两行泪水流下。他朝着慕容情的方向，偏偏斜斜地走去……
　　——难陀，你要看透生死，当求出离，得以解脱啊。
　　“娘……不要再丢下我了，我不要这样活下去……这十一年，我活得很累，也很怕……很孤独，也很痛苦……我已尝尽人世所有疾苦，看透生死……娘，你带我离开这里……”
　　岳凌楼向慕容情伸出手，望着她流泪的眼睛，目光中带着乞求。
　　然而慕容情还是摇头，眼泪扑簌滑落，始终不肯牵他的手。
　　“娘？……”岳凌楼眼中是不解，也是失望。
　　但就在这个时候，只听一声：“凌楼！”
　　岳凌楼被震得蓦然回神，前一瞬还犹如枯井的眼睛倏然闪过一丝惊异，恢复神采。
　　这不是慕容情的声音，也不是慕容情在叫他！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
　　“凌楼，你醒醒！你睁眼呀！”
　　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
　　岳凌楼蓦然转身，慕容情消失在这一瞬间。
　　不仅是慕容情，就连四周所有景致也都尽数消失。
　　蓦然睁眼，才发现自己又回到囚室。
　　肩膀传来一阵痛楚，抬头一看，岳凌楼怀疑看到的还是幻觉——竟是常枫！
　　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什么都没来得及问，就听见耳边传来铁索的响动声。
　　接着，他被捆绑若干天的身体，终于摆脱铁链的束缚，向前倒去，倒进常枫温暖的怀抱。
　　“凌楼！不要睡，清醒一点！”
　　常枫把岳凌楼抱起来，拍打着他的脸颊。
　　但岳凌楼却无法回应他，甚至连眨眼都不行。因为眼皮实在是太沉了，根本抬不起来。
　　岳凌楼全身僵硬，连手指都不能移动，只有残存的意识依然在顽强思考着。
　　常枫，他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为自己解开锁链？
　　他会不会被追究？会不会被牵连？……
　　想着想着，却连最后的这一点意识都已完全丧失。
　　真的太累了，身心都已到达极限，他靠在常枫肩上，放任自己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