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叁. ...
-
昨夜一夜未眠。林俊驰只是在床上躺了几个小时,让自己一直处于紧张状态的身体稍作休整,便又重新起床,坐上轮椅。
天色尚早。连太阳都才刚刚苏醒,还没有准备好上岗。温度很低,紧绷的残肢发出阵阵酸痛的信号。林俊驰却不理睬它们在被窝里多享受一会儿温暖的渴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一定不要错过和楚唐的约定。就算对方此刻正打着呼噜睡得正香。
打开电脑,登陆游戏,新建一个加了锁的房间,然后开启Message,等待那个人的上线。
从网络到现实,真的只有这么一步之遥吗?她,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然后,他就可以真正地拥有她了吗?
他听到的这样的例子,确实不少。还都是听她说的。她为了能让他答应见面的事,天天挖空了心思绘声绘色地向他描述网友们的恋情走向现实之后的幸福感受。
可是他也能够这样吗?他和他们不一样啊。他失去了双腿,就早已注定了要失去完整的人生。这样的他,她真的能接受吗?
她曾经在这间屋子里跑来跑去地为他挂上圣诞味道十足的小饰品,她曾经那么真实地存在过,他们之间,甚至还有过那么极少数的几次肌肤之间的摩擦。她就坐在离他那么近的地方,清香的气息顺着他的每一个毛孔渗透进他的身体,她那一身年轻的活力,让他几乎就要忘记了自己的残疾,欢快地想要跳舞。她还陪他看了平安夜的烟花。那烟花明明再平常不过,却因为有了她的陪伴,而显得格外美丽绚烂。
他从来没有幻想过能够得到这些。如果不是那些沾满了节日味道的小挂饰还在,他几乎就要以为,关于她的一切,都只是他自己一厢情愿捏造出来的。
时间仿佛也知道俊驰心中的期待,一圈一圈地将时钟的指针拨得飞快。当他从令他万分留恋的回忆中彻底回过神来,已是正午时分。
楚唐还是没有出现。
昨天回去得这么晚,她一定很累吧。不知道她回到家以后是不是还有别的事要做,不知道她几点才上床睡觉。让她多睡一会儿吧,充足的睡眠对女孩子们来说,似乎很重要呢。
安慰过自己,俊驰耐着性子,坐在电脑前继续等待。
童姐做好了午饭,唤了俊驰去吃。俊驰只是答应着,却迟迟不肯动身。童姐只得将午饭端到俊驰面前,逼着他吃下,才叹了口气摇着头离开。
即使是嘴里塞着饭粒,俊驰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生怕一眨眼,便错过了她上线的一瞬间。
被等待的那个人,似乎完全没有感应到等待者急切而又不安的心情,依旧迟迟不肯现身。
美得让人不敢相信的回忆一旦被无尽的猜疑所代替,时间便由飞速流逝变成了分秒难熬。
人家又没有说是几点来,谁稀罕你在这里从一大早等到天黑了?人家有人家的事情要忙,谁像你,一天到晚无所事事地呆在家里,净等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拜托,人家是一个正常人,有自己的生活圈子,自己的亲朋好友,哪会像你一样,孤零零地与社会完全脱节了,就知道闷在自己的小屋子里?
林俊驰半是说服半是自嘲地自言自语。
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太久,眼睛疲劳而酸痛,俊驰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自己空荡荡的下身,心里忽然一阵抽搐,悲凉的感觉,丝丝涌上。
不应该,真的不应该,那么美丽健康的女孩子,怎么可能会看上自己,怎么可能真的愿意同自己在现实中发展恋情,怎么可能……
可是……让他再多等一会儿吧,让他再多幻想一会儿吧,一天一个噩梦,已经折磨得他快要失去继续生活的勇气,为什么连唯一一个好不容易才出现的美梦,也要这么快收走。
夜色渐渐浓郁了起来。
坐在轮椅上一整天,身体坐得僵硬的俊驰,终于把希望等成了失望,又把失望,等成了绝望。
童姐依然把晚餐端到了俊驰的面前。可这一次,不管她再怎么劝,他也不肯动一口面前的饭菜了。
照顾了俊驰这么久,再也没有人比童姐更熟悉他倔强的性格了。他总是这样,一生起气来就不肯吃饭,谁劝也没有用。
事实上,也不会再有更多的人关心他的生活是否平静快乐,担心他没有按时吃饭会不会把胃饿坏了。
自从俊驰的父母以赚更多的钱,让儿子过上更安逸的生活为由,丢下残疾的儿子远赴海外之后,俊驰的生活,便陷入了真正的空白。他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屋子半步,也没有一个能够陪他说话解闷的朋友,他把自己隔绝在这个世界之外,而童姐,就是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
童姐一直很好奇,俊驰的父母怎么就不担心她会卷走那每月一笔不菲的生活费,丢下他们生活不能完全自理的儿子,远走高飞。但结果是,她果然没有辜负他们对她显然过了度的信任,一直把他照顾得好好的,她了解他的孤独,就像她熟知他的每一个生活习惯,清楚他的每一分坏脾气。
希望他突然变乖,自动把晚餐吃下的念头闪过。只是一刹那,童姐便放弃了这个天真的想法。只需看一眼那张满是阴霾的脸,所有劝慰的话,便自动分解,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知道她此刻最应该做的,是在他的面前消失,给他一个完全真空的世界,让他无所顾忌地发泄。
于是她悄悄地退出去,为他扣上家门,却不敢离开太远,只是守在门外,贴耳倾听室内的动静。
她骗他,她没有来。她说和他现实了,却又不声不响地消失了。
他就知道的,她那样一个健康明朗,一看就是在温室中长大的女孩子,第一次见到他这样重残的人,怎么可能不震惊,看到他那么可怖的双腿,怎么可能不害怕。可是她偏偏却表现得那么镇定自若,好像一点儿都不在意的样子。她一直都在假装,在演戏给他看!
他早该发现她的不对劲了,他早该想到,她费尽心思地对他装了一晚上,甚至还说出了让他喜出望外的话,只为了保护他脆弱的自尊。其实她大可以不必这么做的,他受过的歧视嫌弃,不知有多少,连他的亲生父母都抛下他不愿见到他了,他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呵,是她多虑了。他也真是个傻瓜,居然为了她随随便便的一句话,不知疲累地在电脑前等了这么久。
她大概,再也不会上线了吧。她应该是对他,避之唯恐不及的吧?那么,就让他主动帮她一把,解除他们之间的关联,让她放心地知道,他并不会对她苦苦纠缠吧。
移动鼠标,点开两个人的结婚证书,最后留恋地细细看一遍。
然后选择“解除情侣关系”——“确定”。
忘了吧,他永远,不配拥有幸福。
关上电脑,离开书房,俊驰划着轮椅,来到客厅。
童姐不在。空荡荡的客厅,凝满了寒意。
原来都是他自己的情感在作祟。想象她,曾让他足够感觉到温暖,从周围一直蔓延到心里。
而现在,幻想破灭了,彻骨的寒意,便变本加厉地向他席卷而来。
眼角的余光扫过墙上的挂钟。九点整。
呵,为什么还在意时间?难道他还应该存在一丝希望么?希望一切只是误会,希望她现在已经上了线登陆了游戏,希望她正在焦急地等待着他,就像他这一整天都在做的那样?
冷笑过后,他突然觉得,挂钟旁边的那颗闪闪发光的金色小星星是那么的刺眼。
可是他不过是个没有腿的残废,他不能像楚唐那样踮起脚尖来把星星挂得高高的,更不可能在看不顺眼的时候一伸手就把它扯下来。
为什么是他呢?为什么这样一个没有用的残废一定要是他来当?
满室精巧细致的小饰品此时在他眼里再无半分可爱可言,他觉得那统统都是对他的嘲弄,它们在笑他是个残废,笑他没有用,笑他等不来自己喜欢的人,笑他甚至连那么小的一件事都做不到。
心里有一股抑制不住的怒火熊熊燃烧了起来。林俊驰几乎是憋足了全身的力气推着轮椅冲到了沙发旁边,将窝在角落里的一颗小彩蛋抓起来狠狠地丢了出去。
然后是冰箱上贴着的圣诞娃娃,还有电视机上面垂放着的彩条。只要是他能够够得着的地方,都无一幸免地遭到了破坏。
“咚咚咚——”家门被急促地敲响的时候,林俊驰刚刚挤爆了最后一颗气球。
“林俊驰你给我开门!!!”外面是楚唐怒气十足的叫门声。
是她?林俊驰一时竟不知道该以什么情绪去接受突然的变化。
敲门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林俊驰只好硬着头皮越过满地狼藉去给楚唐开了门。
门外的楚唐裹着一件黑色的厚外套,脖子上还套了个厚厚的围脖,在衣服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白皙的小脸上泛着一抹不健康的潮红。
“林俊驰你搞什么鬼!为什么不声不响就把戒指点掉了!那戒指我们玩了多久才得到的,难道你都忘了么!我昨天回去着了凉,早上就发起烧来,昏昏沉沉一直到下午才有力气挣扎起来去医院,排了半天队才轮到我,医生让我打点滴,本来想打电话告诉你一声,又发现匆匆忙忙忘了带手机,我怕你等久了连点滴都没打完就自己拔了针走了,家都顾不得回,直接在医院门口找了间网吧就进去了,没想到一上网看到你,你——咳咳咳咳……”楚唐一口气说完,憋得小脸通红,然后像是想证明自己是真的病了而不是在说谎一样拼命地咳嗽起来。
面前这个怒气冲冲的女孩子是那么的可爱。她捂着嘴不停咳嗽的样子是那么惹人怜爱。
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她甚至是因为他才生了病,却被他这样无端猜疑。
他其实是很想拍着她的背问她病得重不重,摸她的额头看她的烧有没有退,然后告诉她看到她这样他很心疼的。
他其实是很想向她解释,然后请求她的原谅的。
可是要他怎么向自己心爱的女孩说出口,要他怎么亲口去承认,是他可笑的自卑让他疑神疑鬼,然后做出了这样激烈的举动。
他做不到。
于是他狠下心,对还站在门口等着他解释的女孩说了一句,“因为我们不合适,楚小姐。我这种人根本不适合你。”
“什么?不适合?那你早干嘛去了?不适合你干嘛还和我结婚?”楚大小姐显然对这个解释深感不满。
“那只不过是游戏而已。”俊驰用常常对自己说的话回答她,语气是那么轻松那么理所当然,头却埋得很低,不敢看她。
“那昨天呢,昨天我们不是很开心的吗?为什么你……”楚唐明显因为这句话而受到了伤害,声音一下子低了一大半。
“昨天,那只不过是不想扫你的兴而已。”半开着的门和日光灯形成的阴影里,楚唐没有看见俊驰的双手紧紧地攥住了盖在残肢上的毛毯。
他是什么东西?他凭什么这样伤害一个单纯又真诚的女孩子?他不过是个没用的残废,小心眼的残废,拼命地维护着自己可笑的自尊的残废。
默默地看着楚唐咬紧了双唇,死死忍住眼泪不愿在他面前落下的样子,俊驰的心狠狠地揪紧。
原本就是他不配。她不该和他有任何的交集,她很快就会从他给的伤害中走出来,而他会永远被留在属于他的那片黑暗里。
于是,对着她无言转身准备离去的背影,他又补充了一句,“别装了,我知道你做出来的样子也是假的。怎么可能有人第一次看到我一点也不害怕呢?我想,你当时正在盘算着,过了那一晚,就把我从你的生命中彻底的删除吧?其实你大可以当着我的面直接离开的,我一个残废,又不能把你怎么样。你今天来,不过是心疼你的戒指。放心,我赔给你。等你和别人结了婚就来找我,我花钱帮你找代练,几天之内就能还你一个比原来那个等级还高的戒指,你一点也不亏。”
说完这一句,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她背对着他的身体重重地颤了颤,然后不发一言便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去。
一路上,楚唐没有回头,所以她没有看到,林俊驰穿着薄薄的家居上衣坐在寒风里一脸担忧地目送她离开的样子。
直到她瘦弱的身影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很久很久,他才对着她离开的方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但,他也只能这样看着她而已。他根本没有办法保护她的安全,就算她跌倒了,他又有什么办法把她扶起来呢?他不过是个坐在轮椅上的残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