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糖》小珍妮

4、肆．

　　经过情绪大起大落的两天一夜，尽管完全没有那份流连被窝的心情，俊驰还是硬撑着将自己搬上了床。然后为自己盖上被子，双手向下摸索着放在了自己的残肢上。
　　一天没有休息，从早起时就一直持续着的酸痛感愈加的强烈，以致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以后，还在梦中难受的皱着眉头。

　　是一阵很没有同情心的电话铃声把林俊驰从难得还算安稳的睡眠中惊醒的。
　　在颇有些不情愿地从被窝中探出手去抓放在床头的电话之前，林俊驰没有想过，楚唐还会再次出现在他的生命中。
　　而且这次出现的不是她或疑惑或惊讶或愤怒但总是带着一抹无邪的小脸蛋，而是她在电话里一边不停地干呕一边用含糊不清的句子向他求助的声音。
　　她哑着嗓子，病恹恹的样子，断断续续地对他说：“君君……救命……我不行了……我好难受……好难受……来救我……”
　　她怎么了？怎么病成这个样子？俊驰心中一紧，蓦地清醒过来。
　　他知道她一定是病得昏昏沉沉按错电话了，否则她怎么可能还会找他，找一个刚刚伤害过她，此刻又不能给予她任何帮助的人。
　　他心急火燎地立刻撑着身子坐起来，然后对着话筒大声地追问，“楚唐，你怎么样？你家在哪里？你别急，我马上找人过去帮你。”
　　问完之后，他没有听到她任何的回答，只有电话那端微弱的喘息声和呻吟声。显然他的问话对象已经说完了她准备说的所有话，直接把话筒撂到了一边。
　　怎么办？他不知道她家的地址，也不知道她任何一个朋友的电话，可他不能不管她。虽然他本来并不是她想求助的对象，但她是……是他那么喜欢的女孩子，是他那么心疼的女孩子。
　　呆坐在床上，望着窗外尚未散尽的那一抹浓黑，搜肠刮肚苦思冥想了半天之后，俊驰终于想起来拨打了120，报上楚唐家的电话号码，请求他们查找她家的位置并开车过去送她到医院，还留了自己的电话请他们和自己保持联络，及时告知状况。
　　掀开被子的时候突然受凉的残肢微微地颤了颤。林俊驰迅速地为自己套上外衣和童姐为了外出方便特地为他缝制的棉裤套，双手撑住床面，向外挪动到床边，再把自己挪到轮椅上坐好，静静地等待着楚唐的消息。
　　半个小时后，工作人员打来电话，告诉俊驰病人已经送往离她家最近的XX医院，具体情况可以向相关医院咨询。
　　于是俊驰又问了医院的电话和地址，然后拨通了童姐的电话，请她帮忙到医院照应楚唐。
　　放下电话，然后扯过放在床上的毯子胡乱搭在腿上，转动轮椅，到卫生间稍作整理，俊驰便出了门。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他只知道他很担心楚唐，担心她的身体状况，就算她已经被送到医院也没有用，就算童姐马上就会应他的要求赶到她身边照顾她也没有用。他想要看到她，想要亲眼确认她真的没事了。

　　才刚关上家门，俊驰立刻就傻了眼。许久没有出过家门，他居然忘了，家门口还有两级台阶等着他去挑战。
　　童姐已经被他请去医院找楚唐了，没有别人的帮助，他根本就没有办法下去。两级小小的台阶，此时就横亘在他的轮椅下方，明明那么矮小，他却没有办法去跨越。
　　楚唐难受的呻吟还犹在耳边，林俊驰终于咬了咬牙，扯出固定在轮椅上，但平时一般都不用的防滑带扣上，然后将轮椅反转了个方向，慢慢地退到了台阶的边缘，再一手抓住一旁的扶手，一手扶住身侧的轮子，硬是一点一点地将自己连同轮椅一起带到了平地上。
　　在别人看来，也许是极普通极没有技术含量的动作，但从未单独这么做过的俊驰却是将整个过程进行得极为凶险，好几次抓住扶杆的手差点滑脱。
　　终于下完台阶的时候俊驰的左手已被捏得通红，食指上还被扶手上的不平整处划出了一条道道，正缓慢地向外渗着血丝，额头上更是布满密密的一层细汗。
　　就在林俊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庆幸自己没有摔倒的时候，楼上刚上小学六年级的小女孩嘴里叼着片土司，背着书包一蹦一跳地走下楼来。
　　小女孩走近的时候，俊驰能明显地感觉到她的惊异，甚至是……厌恶。她就那样朝着离俊驰最远的墙角移了一大步，然后贴着墙走过去。路过楼下的垃圾桶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把吃了一半的土司扔掉，然后逃也似的跑远了。
　　呵，真的有这么恶心么？俊驰的心，立即被这一连串不加掩饰的动作浇得冰凉。

　　黯然地推动轮椅，出了小区，俊驰尝试了好几次，才拦下一辆肯搭载他的出租车。
　　出租车司机是个50多岁的善良大叔，主动帮着俊驰坐到车上，并帮他将轮椅收好放进车里。
　　“小伙子，你这个样子，家人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出来？”大叔关好门以后问了一句。
　　俊驰苦笑，并不答言。是阿，他自己都这个样子了，还出来逞什么英雄？谁都看得出来，他不过是个行动不自由的残废，说他要去医院照顾人，有人会相信么？
　　一路上，俊驰一直在想着关于楚唐的问题。她怎么会一个人在家，她的家人呢？她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喊的那个名字，那个叫什么君君的，是男是女，跟她是什么关系？
　　想过之后，又自嘲地拍拍自己的脑袋。她跟别人什么关系，和他又有什么关系？难道因为她打错一个电话，就认为有机会和她继续发展么？痴心妄想。

　　依然是在司机大叔的帮助下下了车，林俊驰坐在轮椅上，对着人来人往的医院大门发了一阵呆。
　　不时有行人投来或好奇或怜悯或嫌恶的目光，让俊驰感到万般不适。
　　先前那一股不知道哪来的冲动和勇气，此时已经被将自己的残缺暴露给每个人的那种难堪磨去了大半。
　　“这样，我们就算现实了对吧？”想起楚唐说这句的话的时候羞羞涩涩可爱的表情，俊驰觉得先前流失的力量顿时又回来了一大半。虽然如今她已经不需要再为那句话负责。

　　童姐打来电话的时候林俊驰正费力地推着轮椅努力地走着那段斜度不小的上坡路。被手机铃声一震，一直战战兢兢地控制着轮椅手刹的手猛地颤了颤，差点连人带轮椅地滑下坡去。
　　所幸终点就在面前，俊驰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往前一推，总算有惊无险地到达。
　　“喂，童姐吗？楚唐她现在在哪里？她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好一点？你还陪着她吗？”俊驰接通电话，不等童姐说话便问了一连串的问题。
　　“放心放心，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医生说是重感冒，发烧导致肠胃出了点问题，还有一点轻微的肺炎，只要住院两三天，吃些药打几针，再挂几瓶水就没事了。我已经给她办好了住院手续，她现在很好，打了针睡着了。我刚刚从她那里出来，正想问问你今天想吃些什么，我好去买。”童姐没有告诉俊驰，其实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她都知道。
　　“我现在在医院，方便的话，带我到她的病房看看好吗？”终于知道了她的状况，虽然还是为她的病心疼不已，但总算是把心放了下来。
　　其实他来之前就该想到这个问题。昨天他才刚刚用那么多的冷言冷语刺激她伤害她，现在又这样贸贸然来找她，如果她问起，他该如何去解释，如何去回答？但是现在，童姐说她睡着了，那就让他偷着看看她吧，只看几眼也好，既然他都已经为了她一个人来到这里。

　　几分钟后，童姐推着轮椅上的林俊驰走进了楚唐所在的病房。
　　病房里开着暖气，楚唐正躺在床上安静地睡着，脸色与昨晚相比显得更加苍白和病态。她的双眼紧闭着，小巧的鼻翼随着呼吸一张一翕，嘴巴微微张开。
　　俊驰默默地看着，默默地心疼着，好几次几乎忍不住伸出手去，想抚摸她可爱的睡颜。
　　就在他第N次将手抬起又落下的时候，楚唐突然一阵咳嗽，把他的动作狠狠地吓了回去。
　　尽管俊驰在心里千祈祷万祈祷她不要在这个时候醒来，楚唐还是偏偏要和他作对般地缓缓张开了眼睛。
　　想逃已经来不及了，俊驰只好硬着头皮，静待楚唐的下一步反应。
　　楚唐显然被眼前这个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男人下了一跳，愣了一愣之后，似乎是想起了昨夜不愉快的回忆，立刻皱起眉来，也不问俊驰为什么会知道她生病，开口就是一句，“你在这里干什么，你给我出去，我不想见到你！”
　　“是你打电话给我，哭着喊着要我救你。”俊驰心里慌了一慌，但还是强装镇定，换上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用尽量冷漠的口气回答。
　　“什么？我不是打电话给君君的吗？难道我打错了？那这位姐姐说是朋友的朋友，就是你的朋友咯？我还以为她是……是你帮我打电话叫救护车的？是你叫这位姐姐来帮我的？”楚唐竟立即将生气的事抛到脑后，很是迷惑地抓了抓头发，喃喃地问了一大堆问题。
　　“是。你的问题问完了？那我要回去了，不打扰。”俊驰趁着楚唐还在一脑袋浆糊怎么想都不通的机会，调转轮椅的方向，向病房门口驶去。
　　“喂，等等，你站住。”楚唐却叫住他。
　　俊驰握住轮子的双手顿了顿。
　　现在后悔又有什么用呢？多么伤人的话都已经说过了，难道他现在反倒希望她不计前嫌地原谅他么？
　　想想这一路过来的艰辛，如果没有别人的帮忙，他根本到不了这里，他不过是个无论到哪里都被人当作怪物看待的残废，就算她原谅了他，他又拿什么去感激她呢？他哪里来的资格再去对她说喜欢？
　　“我没有腿，站不住。”冷冷地抛下一句，俊驰头也不回地出了病房。
　　他多么恨自己，明明那么没用，明明离开别人的帮助什么都做不了，还要在她面前装出一副无所不能不可一世的样子。
　　再没有人比他更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