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余温残 ...
-
云蒸霞蔚,三千流连,不抵须臾安然。
阡陌红尘,万丈无月夜覆盖了黑白色的指尖。
嫩绿的枝桠横七竖八,垂柳青丝抚的人心生荡漾,岁月蜿蜒,重新为天空染了颜色。
在言若的宅子里住了不觉已是一月有余,靖溪的脸上终于有了些红润,靖泉的肩伤也好了大半。
园子里的花朵次第得开放,已不见当初的蓝紫成片。粉嫩的桃花开的繁茂似锦,动辄飘落几瓣,也不觉凄冷,许是桃花美艳的掩了伤感吧。
为了让靖溪不被打扰,安心养伤,同时也为了避免靖泉看出靖溪的伤,言若自那日靖溪腿伤复发后就不再让他与靖泉的房间比邻,而是安排他搬进自己的书房住了。
每日,靖溪都会早起,在别院舞一会儿剑,再出门散散步。毕竟少年心性,靖溪最喜欢的地方便是宅子门口,喜欢那两尊镇宅的石狮子。回来后便去膳房煮一碗露水茶送进言若的房间,至今已成一种习惯。
尽管言若再三婉拒,靖溪都一直默不作声的坚持着,后来,言若也就不再多说,任他去了。
一连十几日。
“将军,喝茶吧。”靖溪一如既往的捧着茶水进门,却没有看到言若的身影,便有些奇怪,就在房中提高声音又问了一句:“将军?”却依旧无人答应。
靖溪步出房门,在院中看了几圈都没有看见言若。
靖溪有些焦急,脸色渐渐僵硬起来。
“夏将军!”靖溪慌张起来,喊了几声依旧没有回应,靖溪几乎是苍白着脸跌跌撞撞向府门外冲过去。
刚开门,就和来人装了个满怀。
“这是怎么了?”言若被他如此惊慌的样子弄得微微一愣,疑惑的询问。
“将军!”靖溪胸口一堵,喊出声,手指下意识的抓紧了言若的手腕。
“没事,我只是去大营里看看。”言若拍着他的肩安慰一般解释道。
靖溪像是被自己的无措吓了一跳,立刻收回拉着言若的手。
言若勾起唇角,抬起被捏出指印的手,轻轻揽住了靖溪的肩头,再次安慰似的拍了拍。“没事的,靖溪。”靖溪不知道为什么,脸上忽然就火烧火燎的热起来。
“腿伤还没好完全,你别这么着急的跑,对身体不好。”言若的语气温和却霸道,趁着靖溪发愣,不由分说就把靖溪打横抱了起来。
“……放我下来吧,这样不成体统……”靖溪挣扎了半晌,言若的怀抱却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他的手臂并不强壮却意外的有力,皮肤的温度透过衣衫传到靖溪的身上,带着丁香的味道。“别闹了。我都不在乎你在乎什么。”言若轻笑。靖溪终于渐渐安静下来,但僵硬的动都不敢动,缩在言若怀里。
一路穿过院子走到最深处的书房,言若才将他放下来,靖溪低着头,不想露出自己的脸。
“你在担心我么?”言若问道,脸上笑意渐浓。
“……”靖溪不说话,头垂得更低了。
“抬起头来,这没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靖泉忽然踱步过来。靖溪听见靖泉的声音,脸上的热意立刻褪的无影无踪。
靖泉穿了一件紫色的长裙,行动有些不太习惯,但丝毫无损她明艳不可方物的神态。
言若的唇角勾起一个漂亮的弧度:“果然小姐还是这样比较合适。”
靖泉微侧过身,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紫色的纱幔包裹着她消瘦的身量,描金的曼陀罗从裙角一直盘旋而上,慢慢稀疏,到腰际已销声匿迹。华美的衣饰配上靖泉凉凉的眼眸和高傲的气质,犹如谪仙。
“姐!你肩伤好些了么?”靖溪在一瞬失神后立刻关切的上前,不知为何,他眼神忽然有些失落。
“已无甚大碍,不日方可自如。”靖泉冲着靖溪微笑,只有这种时候,她才像个温婉的韶龄女子,有着明媚的快乐。靖泉随意的回答者,眼神却有些飘忽不定。
又是一日晴方好,和煦的光细碎的洒下来,照满曲水流觞。
三两棋子轻衔,人影摇红。
“多谢这段时间以来将军的照顾,靖泉虽不爱与人来往,却也看得出将军值得诚以相待,大恩不言谢。当日在下初来邺连城,还有急事没有办,恕在下现在还不能说到底是什么事,但无奈伤势拖累,在此叨扰了许久。但此事不能再拖,我知道靖溪腿伤还未好,这孩子瞒着我,我知道他的性子,便不说破,这多日有劳将军照顾。事毕,靖泉定当倾力相报!”一袭男子月白色劲装的靖泉束起长发,躬身一抱拳,踏上去路。
“靖泉姑娘客气了,何况当日在下还冒犯了姑娘,这些日子权当赔罪。姑娘有什么事尽管去办,靖溪不必挂心。”言若也拱手,目送靖泉的身影渐渐淹没在来来往往的人潮里。
靖溪站在门口,久久的望着靖泉离去的方向,直到身上满是柳絮方才回头,眼底的神色复杂的让人捉摸不透,但只是刹那,便已恢复清澈。
靖溪回到院子才看到言若正在品茶,悠然而独立。靖溪顿住脚步,向言若走过去:“……对不起,我总是添麻烦。”
“不会。”言若的话依旧简短有力。
“我不善武艺,总是拖累姐。……她经常为了救我而受伤。”靖溪沉默良久,叹息一般说道。
“但无论如何你都是他弟弟。”温和而不容置疑的话语像忽然给了靖溪力量一样,少年黯淡的眼亮出神采。“对。无论如何,我们都只有对方了。”靖溪的脑海中忽然响起母亲明丽的歌声和永远皎白的云朵。
江南的软语,妖娆的吴娃越艳,才露尖角的荷叶,晚来的微风无不昭示着这里的安然,然而在这安然的背后,却一直有着暗流汹涌。
寂幽馆。
号称无吃不有的天下第一馆,总共七层楼,越在上的客人地位越尊贵。而此时最高的一层上只有两位客人,坐在一起谈话,身前摆满了这里所有种类的甜点。
“雪彻,我们已经在言若府上住下了。”靖泉的眼里有飞扬的傲气,但脸色仍然是清淡的。
“不错。”对面的少年拈起一颗蜜酿梅子。那只手纤长白皙,完全没有丝毫的尘世气息。
妖媚的眸子乌润如夜,仿佛天地玄黄都事不关己,超脱在一个回眸间牵绊。那是怎样的芳华绝代,只是一挑眉,都有瞬息万变的流转。
靖泉纵然已经见过很多遍,仍然有些痴了,须臾,才能回过目光。至今靖泉依旧能回想起第一眼见到他时的惊为天人,哪怕现在想来,还是难以明白为什么世间竟有这般的出尘之姿。
“好了,公事谈完了,我们来享用这里的小吃吧。”被称为雪彻的少年笑起来,毫不顾忌的大口吃下手里的梅子,蜜汁粘在唇角,少年舌尖一卷,享受的靠回椅背上。
雪彻早已熟练地端起小碟,丝毫闲适随意得轻轻捏着,继续旁若无人的专心消灭盘里的梅子,不时露出悠闲的笑意。
“雪彻,你什么时候能收敛一点,我们谈的可是足以撼动天下兴衰的大事啊……”靖泉无奈的摇头。对面的少年笑着瞥她一眼,继续享用自己的甜品。
靖泉也熟练的拿起玉白色的象牙筷,却不知道从何下手,面对着一大桌的甜品,靖泉皱皱眉,手中的筷子终是放下了。雪彻极爱甜点,从来不吃正餐,这毛病靖泉在见他第一天就知道了,但到底还是不习惯,这雪一样的身子骨究竟是怎样的呢?靖泉有时会禁不住不经意这样想。
“靖泉,你记住,”雪彻一直柔美的神色有一瞬间的锐气“我们,是大夏人。”正在出神的靖泉忽然清醒,手中的象牙筷子啪的折断,尖削的脸上有某种生死不惧的果决,而后,一字一顿的重复:“对,我们,是大夏人。”
六年前,依稀有了些少年初长成的模样,尚且觉得什么都无所谓的年纪。
亡国,究竟是怎样的情形?
靖溪没想过,靖泉也没有。
只是随着战报渐渐频繁,看到的最多的就是那些渐渐焦急的神情一天一天明显,直到有一天,忽然有人冲进家门来,不由分说手起刀落。
于是看到无数曾经会温和微笑的头颅就这么飞上天去,曾经鲜活美好的生命顷刻间就不见了踪影,眼神怨怼的注视着那些闯入者。
当爹爹和娘亲的鲜血铺洒一地时,张皇。
靖泉声嘶力竭的对着靖溪大吼:“靖溪,跑!”
靖溪的双脚不听使唤的迈开,泪水还来不及掉下来,身体已经本能的开始奔跑。靖泉紧紧地拉着他,整个世界里似乎只有靖泉那双手是具有实感的,模糊了眼角的鲜红不知是谁的血泪。
踩到的是什么?
那只断手似乎是冷姨的,冷姨以前经常用那双手为自己做出漂亮可口的小糕点,那双还睁着的眼一定是父亲的,那么不舍,那么不甘,那个还在挣扎的躯体,一定是四天前逃难被家人送来的远房表姐,还不怎么说过话呢……
那么多那么多,都已经归属于回忆。
窗外草长莺飞,浅草没堤。
那双眸看透七世红尘路,苍茫一片,半生逍遥。
“姐走了都三四日了……”靖溪出神的看着院子里满眼金灿灿的迎春,手中的书半个时辰都未曾翻过一页。
式微,式微,胡不归?
“你休要仗着自己底子伶俐就在这里吹冷风,这里比不得江南水灵。你虽身子轻巧,但体力却不好,这样容易害病的,你姐姐可是把你托付给我的。”忽然话锋一转,“像你这样最适合研习轻功。”言若为靖溪披上一件薄衫,在他身旁坐下。靖溪翻过书页,不答话。
斜阳草树,芳华连天,晚霞叆叇。
靖溪继续低头看书,不曾挽起的发丝软软的垂下来,被余辉映衬出金色,言若一时竟晃了眼。“若不是已经知道你在演戏,我真的就要误以为你就是这样的人了。”言若这么想着,微微笑起来“谁让你是夏国人呢?”
“腿伤好的差不多了,我来教你习剑吧?”言若没头没尾的开口,心里却隐了一句调侃“看你将来是否能用我的剑法赢了我。”
一卷《诗经》忽然间掉下来,响声像闷在泥土里一样轻不可闻。“将军……”靖溪弯腰捡书,下一秒就被人托着腰站了起来。靖溪还没反应过来,书就已被拿走,取而代之的是言若几乎从不离身的利剑:落霜剑。
言若的手指覆上靖溪的手背,翻身一个剑花挑起一朵迎春,随手一个燕子抄水将迎春挑上天去,反身一个叶底藏花又将一朵迎春挑起,亢龙有悔,素心回身……靖溪几乎从来不曾感受到如此的恣肆快意,心脏有些不堪重负的倒起乱来,但那种洒脱的快乐却让靖溪如此舒心,随着剑的舞动,似乎那些尘封的往事也一并破碎的四分五裂,冲撞着他的胸膛,几乎奔涌而下。
汗滴顺着额角自如的滑下,靖溪的身体完全脱离了原来的控制,顺应风的脚步,御风而行,一套剑法下来,人一时有些吃不消,呼吸急促,而那厢言若却是没半点疲劳的样子,甚至连呼吸都不曾紊乱,只是紧抿了唇角,薄薄的汗水滴溅到靖溪裸露的脖颈上,炽热的有些不同寻常。
“今天就到这里,明日我继续教你。”言若松开手,猛的退后一步。靖溪原是整个人靠在言若身上的,如今重心不稳,一个踉跄,又重新跌回言若怀里:“……将军,你故意的吧?!”靖溪脱口而出。言若抱着他,眼睛眯起一个弧度,笑的无辜,也不说破,只是定定的看着怀里的人,笑意更浓。
长歌一曲释怀庭院深深,剑尖挑断羁绊几重。
向晚如烟,怀中六合八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