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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流光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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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军现,天狼盛,烽火连天,逐鹿天下。
三军将士嘶吼,肢体支离破碎
喷涌的鲜红浸染鸟鸣花残,投下阴影一片。
多智近妖。
少年斜倚在廊腰缦回下,远眺目力所及的最远处,忽然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低吟般从他心里鼓胀出来。少年这才恍然惊醒,一丝苦笑滑过他英挺的唇。
已经第几次了?为他这样出神。
少年收回目光,眼里仍是那种风云际会的深不可测。
“少爷,用药吧。”尚且年少的侍女怯生生的将托盘举到他面前。
“岚竹,你跟我多久了?”少年不经意的扫过眼前的少女。
“回少爷,六年了。”岚竹一直低着头。巴掌大的小脸上浮现出羞赧的表情。
“你今年多大了?”少年又向窗外某个固定的方向看过去。
“十九。”岚竹接过少年喝尽的药碗,直起身子。
少年没有再问,紧了紧衣领,回头进屋。
六年,夏国亡国已经这么久了呢。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了那种被遗弃的眼神,冷漠而凶狠。
只是因为,是夏国人,那个被灭国的失败者的子民。
“夏国杂种!”有人愤怒的朝自己吐口水。
“快点去死吧!把我家夫君还给我啊!”有绝望的妇人语无伦次的冲着自己嘶吼。
“阿爹,阿爹!我的阿爹!杀了你!”有幼小的孩子想要不顾一切的冲上来,被身边的大人拉住。
雪彻那个瞬间其实很软弱,很软弱。
那些绝世的武功又算得了什么,能保护什么,能抵御什么?
记得当夏国都城被攻破的那天,天上下起了茫茫的大雪。
自己,还有很多认识不认识的夏国子民都被一根粗重的草绳连起来,像牲口一样被人驱赶着,走过已经夏国都城已然破败的街道,而那些重国人就如同催命的恶鬼,想要生生啖了自己一般。若不是有圣命道不得伤害夏国俘虏,违者斩立决,自己和那些夏国人怕是早已没命了。
可是就算活下来又能怎么样?
十五岁的自己,其实什么都不会。
即使曾经被怎样夸赞为惊才绝艳,终究还是顶不上一口发霉的馒头,抵不上重国人一个恶毒的眼神。
每日每夜,那种眼神都能将自己从梦中惊醒。
夔形雕纹的黄花梨木梁,鸡翅木云形纹的书架,红木胡床……奢华的古色古香中却隐藏着暗的看不到的漩涡,拉扯着他,不论如何挣扎都不能脱身的窒息感袭来。青年纤细的双肩逐渐在这样的无力里消失不见。
岚竹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屋子的深处,立刻惊慌的移开双眼。纵使是春意渐盛,她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岚竹用纷乱的小碎步战战兢兢的跑下去。
只能住在那样的屋子里,有什么意思呢?
岚竹觉得冷,不光是那屋子,屋子里的人。还有很多很多她背负不了的责任……那个人,其实也很不快活吧。飞快的回头又偷看了一眼之后,她不再多想,恭身跑开了。
少年看着岚竹飞快躲避的背影,自嘲的笑笑:“苏雪彻啊苏雪彻,你还真是……”少年自嘲的声音后半段隐没在了凉凉的淡定后。
同刻,在重国王朝碧瓦绯甍的朝堂上,一袭绛紫的纤长身影亦是低低的叹息了一声。
可是你又叹息了?
紫衣身影站在偌大的冷清殿堂里苦涩的笑。
时光在一个回眸间旋转的飞快,又是十几日流走,靖泉走了已是半月有余,靖溪也已经可以与言若比试在三招内不落败。
“靖溪,手腕力量太弱。”言若执剑立于花丛之中,发丝随风扬起,青衫招摇。靖溪勉力站起,强自平稳呼吸,将剑尖抵在地上,支撑重量。两颊满是汗滴,脸上有些微红,腿下一软,摔倒在地。言若叹口气,慢慢走过来扶起靖溪:“不要勉强。”随后打横抱起靖溪,走向书房,靖溪半分力气也无,任他抱着。
“自己休息会,我去前堂看看。”言若将他放下,转身离去。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后,靖溪忽然很稳的站起来,完全没有丝毫的疲态,随手在书架上拿过一本文案。
第一天,第六排第二格。第二天,第九排第七格……今日,应是第三排第四格。
靖溪的脸上有狡黠的笑意,一双眼犹如星辰。
须臾,靖溪放下手中的文案,躺回床上。
时间堪堪与言若推门进来错开分毫。靖溪嘴角扬起一抹微笑,狡黠而灵动。
江南依旧柳绿桃红。
“雪彻,那么我先走了,保重。”靖泉作揖,向眼前的少年行礼。
“靖泉,”雪彻忽然叫住她,“你知道为什么这次让你亲自来么?还故意留了你这么久。”用一只手慢条斯理的举起精致的漆碗。
“……不知。”靖泉犹豫一下,顿住脚步。
“因为啊……言若肯定已经知道你们的身份了。我要看看他的反应。”雪彻低头抿了一口碗中的药汁。
“他第一天就看出我们的身份了。”靖泉回答。
“不,我是说他肯定猜到你们可能是大夏的王族。”雪彻轻笑,“这药真苦。”
“为什么?”靖泉疑惑。
“你回去吧。”雪彻一口气喝下苦涩的汤药,再不置一词。
靖泉不再多问,闪身隐入人流。
三日连绵雨,九重天外晴。院里的花开了又败,蓝紫翩跹,桃红粉嫩,金黄绚烂。香气萦绕,不曾歇。
夜将来、凉风起,余晖顾影自怜。
邺连城,雨丝飘零。
吱呀。
墨色的大门微启,白色的伞尖探出身。
“姐!你终于回来了!”靖溪几乎是向女子冲过去。脚步稳健,不再有伤病的痕迹。
“嗯。”靖泉绽开温柔的笑意,抱住眼前已经比自己高的少年:“我给你带了东西,我们回房去说。”少年点头,向屋内走去。靖泉跟在他身后。当走到言若那一片精致的院子时,靖泉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这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么深的城府?
墨香浅,竹笔直。
“他应该已经知道我们的大夏身份了。”靖泉铺开纸卷,飞快的挥毫写下。靖溪一怔,有些迟疑的落笔:“他怎么知道的?姐你又怎么知道的?”
“雪彻告诉我的。”
“他亲自出马了?”
“是。我这次就是去见他的。他到重国的国土来了,现在在江南。”
纸张渐渐铺满黑色的笔画。
……
熟稔得卷起刚才的宣纸,点燃。
靖泉望着手里逐渐消失的纸片,眼睛中映出闪烁的火光,跳跃,熄灭。
“走,我们应该跟将军打声招呼去。”靖溪忽然提高声音,亲昵的挽着靖泉的手臂,两人一起步出房门。
“回来了?”言若正坐在院里品茶,拿杯的手清秀修长,一点不像练武之人。抬头看见靖泉,言若礼貌的微笑,不知为什么,让靖溪觉得疏远。言若接着笑道:“既然去了这么久,我们来为你接风洗尘一下如何?”
我们?
靖溪有些吃惊,但有一丝欣喜爬上眉梢,转头看向靖泉时,似有似无的冷漠让靖溪瞬间感觉到了冷,但马上,靖泉扬起浅淡的笑脸: “如此便有劳将军了。”
“无妨。”言若站起身,抖落身上的花瓣,清逸出尘,雍容华贵。
于是一路上都是欢声笑语和各怀心思。
菜很快就上齐了,乖巧的侍从适时的退出,留下三人在指定的房间里。靖溪没有说话,屋里的气氛一时冷下来。
“我知道你们大夏王族喜欢安静。此地没有外人打扰。”言若微笑着为靖泉倒酒。靖泉和靖溪的脸色蓦地白了一下。察觉到僵硬的姐弟不自然的表现,言若安稳的喝着酒,眼睛却不离桌上的琉璃杯。
“不用问我为什么知道,我只想知道你们的目的。”言若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靖溪一直白着脸色,靖泉深吸了一口气后才开口:“是。我们是大夏的王族。”言若挑挑眉,表示感兴趣。
“沈沧祭。”靖泉闭了闭眼,像是在下决心,却没留意到言若的手猛地一抖,几滴晶莹的佳酿洒在桌上。“我们想接近他。”靖泉幽幽的接了下去。
短暂失神后,言若已经回复淡然的神色:“他啊……怪不得你们找我。你们的斥候还真厉害啊。”
靖泉不卑不亢的挺直脊背,言若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女子似乎从来不曾屈膝,就这样在乱世里兀自高傲。眼里闪过赞赏的神色,在这样决定生死的时刻,她居然也可以一直如斯镇定。
“将军既然已经知道,您打算怎么办?”靖泉直直的盯着言若。
言若的笑意更深:“我第一眼看到你们就知道你们是大夏人,但直到你离开的那些天我才知道你们竟然是王族。我倒是小看你们了。不过你们不可能是正统的,若是正统的皇族,又怎么会执行如此危险的任务,你们应是一只旁系的成员吧。”
靖溪咬着下唇,既然他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那也就是说他一直知道自己在翻看他的文书,但还故意装作不知道,试探自己真正的目的。
想起记忆里那些血红还有来到这个人身边后的安定,巨大的失落感让靖溪无所适从。
那么,那些温柔都是假的?!
靖溪忽然黯然,虽然自己本来就是打探消息的,他这样对自己并没什么不妥,可是,怎么会失落?
“你知道我受伤,就以此为借口让我住在书房,故意让我看到你的文案?”靖溪的声音很轻,但感觉很混乱。
言若没有否认,只是继续把玩手里的酒杯,表情一点一点冷下来。
“我想听听你的说法。”靖溪加重语气:“你怎么知道我……们的身份的?”本就白皙的脸此时更是失了血色。
言若的脸上又浮现出那种淡漠的笑意:“第一眼,我只是觉得你们气质高贵,许是落难的贵族,便收留了你们。但是在赏花时你执意要品茶,我就已经觉得奇怪,怎么你的习惯和夏国那些王族的禁忌一样。都不能在花草附近饮酒,据说这个禁忌是因为夏国的皇族祭祀系统密切相关。不过只凭这样微小的习惯也不能证明什么。后来我看到每日盛开的繁花就忽然有一个很大胆的想法了,你也许本来就是视繁花为神圣的夏国王族啊,那些傲气的花自从你来了之后才如此繁茂,都是因了你的细心照料吧?但我还是不敢确定,就故意让你接近书房,而你就真的去看了那些我信手乱写的文案,而你每日早起放在门外石狮右眼内通讯的竹筒也都被我取走了。” 言若的笑意有些苦涩,他盯着靖溪的眼,有些莫名的意味暗含。
“……那,那些温柔呢?只是为了让我上当?!”靖溪却将重点放在了别处,少年的手已经握住了手中的剑,骨节苍白。
“靖溪!”靖泉训斥的口吻响起,但这次那个少年却出人意料的没有在乎。
言若叹息一般看着少年颤抖的手:“至少剑法,我是真的想教给你的……”
那也就是说,真的都只是故意的?
靖溪猛地拔出剑,抵住了言若的咽喉。言若没有丝毫的慌张,他从容的放下酒杯:“我们去郊外的密林单独说。好么?”
靖溪扭头就走,靖泉皱眉去拦,竟然没有拦住,靖溪直接从窗户上越了出去,不顾众人惊慌的目光,向郊外跑去。
言若起身便追去,却不料靖泉突然挡在他面前,眼神像要把他刻进心里一样深沉,言若被那种眼神看得心下暗惊,只得由她挡着,须臾,靖泉侧身给他让开了路,声音极小极小的对言若说道:“莫伤他……”言若一愣随即重重点头,闪身隐入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