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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初香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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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的寒气浸透在骨髓里,阴冷的空气敲敲打打的叫嚣,石板路坚硬的有些压抑。
虽然天凉,但街边依旧是热闹的喧嚣,靖泉抬头看了一眼雾蒙蒙的街道,微一低头走进一家客栈。
“两位客官是吧,里边请。”店小二熟稔的招呼着,靖溪微微一愣,瞥了他一眼,没有多说,只是把手中的包裹递了过去。
到了房间,靖泉叹了口气,想起刚才的店小二,心下凛然:真是藏龙卧虎的地方啊。自己明明是一个人进来的,但他瞟了一眼手中的东西就知道是两个人,何其机灵。
可惜,不懂得隐藏锋芒。
正当出神之际,忽然有脚步声临近,靖泉侧耳静听,熟悉的节奏声让她放松了心神。
青衣翩跹,一个身影闪进房间,少年那张清秀的几乎让人以为是个女孩子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但神情确是坚定的。
“回来了?怎么样?”靖泉轻声问道。
“没事,放心。”靖溪一直绷着的神经有些松懈下来,爬上了床,伸开比例修长的手脚:“姐,休息会吧,我有点累。”
靖泉没说话,闭上了眼。靖溪一个鲤鱼打挺起身爬过来,动作小心的给她掖了掖被角。
女子左肩上的伤,隐隐作痛。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的时间,靖泉睁开眼,觉得疲倦至极。转头看去,靖溪已然起来了,正捧着个白瓷茶杯,贪婪的低头享受热茶袅袅的热气。
不知多久,没有过这样片刻的安宁。
“醒了?吃饭去。”靖溪微笑着扶起靖泉。
“走吧。”
嘈杂,喧闹,繁华。
“吃什么呢?荣祥阁的板鸭不错,吉暖轩的荷叶酥也很棒,姐,你来选吧!”靖溪轻轻把脑袋凑到靖泉耳边,尖削的下颌抵着靖泉的右肩,小心的避开了左肩的伤处。
靖泉宠溺的看了他一眼:“那就……板鸭吧。”“嗯。”靖溪点头,没注意身后的嘈杂。
“让开!没长眼睛?!没看见将军来了么!”一个飞扬跋扈的开路家丁老实不客气一把推上靖泉的肩,力道很大,鹅黄的衣衫有丝丝的鲜红渗出来,靖泉的额头上立刻涌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姐!”
“别轻举妄动。”靖泉拉住身后那少年的衣袖,牵到了伤口,唇色苍白。身后的少年松了聚集的锐利气劲,伸手温柔的扶住靖泉,神色急切而紧张。
“别担心,靖溪,我又不是什么小家碧玉,大家闺秀的,这点小伤还受得住。”靖泉暗自咬牙。
靖溪不再说话,扶着几乎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他手上的靖泉,侧身一步一步给那华美的队伍让开了路,那种压抑许久的屈辱感重新涌现,几乎以排山倒海一般的气势压倒靖溪的理智。
忽然一只修长的手掀开了轿帘,浅浅的丁香气息飘出来:“我不是说过,不要为难百姓!”靖溪按捺不住,微微抬头,看见一张俊秀的令人吃惊的脸,深不见底的乌黑眸子,直挺的轮廓,高贵华美的气质,看年纪,应是未及而立,这种人,竟然就是家丁口中镇守前线的大将军?靖溪一愣,随即温驯的低下头,这个时候,他是绝不能被注意的,即使还怀揣着难以名状的愤怒。
“没事吧……抱歉让你们受惊了。这位小姐身上有伤,方才下人太过放肆了,小姐可好?”车上的青年温文尔雅的询问。
“……没事,”靖泉有些惊异,略一沉吟,想来不必要的麻烦最好不要沾染。“在下初来乍到,尚不懂规矩,望将军见谅。是在下没看到将军的锦轿,将军不必介怀小女的伤势。”
“此地距前线颇近,不适合安身立命呢。”年轻的将军笑了笑,看着靖溪风尘味甚重的衣衫。“两位看起来并非本地人,想必是初来乍到吧?这次的事确实是在下管教无方,这厢陪不是了。这样吧,不嫌弃的话,就先请小姐公子在我的宅邸住下吧,作为赔罪,可好?”
靖溪吃了一惊,不知如何是好,转头看向靖泉,只见靖泉踌躇了一下,垂眸微微行礼:“如此便多有打扰了。”
……
“姐,你怎么能这么轻易的答应?”去客栈打点好,坐在单独的马车上,靖溪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到时候你会知道的,但现在还不行。”靖泉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留下一片阴影。
“在下姓夏,名言若,因公务需要,不曾久居别院,有需要就吩咐下人们去办。”名叫夏言若的年轻将军轻轻招呼了一句就匆匆去了前堂,留下靖溪和靖泉在一座清新的别院里。
院子不大,但很安静,有种安心的感觉,修葺的材料是清一色的石板。初春的花园中只开了一种花,丁香。一大片一大片的,云朵一般柔软。怪不得他身上有丁香的香气,靖溪歪歪头,淡忘了初见时的敌意,露出一丝和煦的笑意。
“先把身上的伤处理一下,回头再来看也来得及。”靖泉的肩上大片明显的鲜红已不允许她在耽误下去,纤长的手指捂住伤口衣衫率先进屋去了。靖溪犹豫了一下:“我还是先在园中看看吧。”
一步一移景,靖溪舒了口气,神色已经完全洗去了先前的戒备。竟然不由得欣赏起来:真是个安逸的去处啊,不带尘世的喧嚣,仙境也不过如此。
靖溪望着满园的丁香,眼神忽然变得温暖。
“贤弟真是好雅兴呢,不顾旅途疲惫,还要赏花。”言若的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靖溪浑身一僵,下意识地回手就是一记手刀直取咽喉,然而言若只是勾勾嘴角,随意一挥抓住了靖溪的手。
“额,在、在下鲁莽!请将军恕罪!”靖溪看清来人,眼神倏忽间风起云涌,低下头,急忙道歉。
“无妨。不如赏花同饮?”言若放开手,云淡风轻的邀请。
“丁香的味道不宜饮酒,酒的气息会将花的香气冲淡的,品茶如何?”靖溪恢复了镇定,继续看着大片的花朵,面对着这些绚烂的美丽生灵,僵硬疏远的声音也带了些许的香气一般柔和下来。
“如此甚好。”
“将军不去处理公务,怎么有时间来院子转转?”靖溪品着茶,无心的开口。忽然自知自己不过是个外来者,不该过问,觉得失言,有些尴尬的低下了声音。谁知言若根本不曾在意,随意把玩着青瓷茶杯:“今日的文案已经处理完了,大营也瞧过了,乐得清闲。许久没来院子里走走了,一时兴起,就过来看看。”
一树一树的丁香晕染的清丽渐渐荡漾开,靖溪忽然感到一阵未曾有过的安心,俊朗的将军也没有再开口打破沉默,只是仿佛有意无意的看向靖溪,目光波澜不惊,但是沉稳而安定。清风拂过,春的生机掠过靖溪的心,痒痒的,冬毕竟已经远了……
靖溪忽然觉得,就这样,已是一种极致的幸福。
“将军。”靖泉脆生生的声音打断了紫色的香气弥漫,这个正值韶龄的女子不似别的深闺小姐,她的身上总有种冰冷的气息,像一只混迹于深山的兽类,桀骜凌厉。
“小女子有话想和您谈谈,可否借一步说话?”
言若扬起意味深长的笑容:“小姐这么快就已休息完了啊,那我们便一起走走。”
“将军是看出了我们的身份才收留我们的吧?”靖泉开门见山。言若笑而不答,修长的手指拈过一朵丁香,脸上的笑意一直未去。这,算是默认?靖泉深呼一口气:“……谢将军搭救。但是,为什么?”“丁香开的美丽也要有人欣赏,人也一样。”言若不再多言,径自折了一簇花朵离去。
欣赏?靖泉皱了皱眉,转身返回。
言若和靖泉不知去了哪里,忽然冷清。
顷刻间,偌大的院子只剩了靖溪一个人,少年尚且青稚的面容上也终于透出了些悲凉。这些年来,为了躲避,他们两姐弟一路风尘,哪里有时间暗自伤怀。靖溪无声的叹口气,闭上了眼。
银装的云朵下,是娇艳的春色为妖娆的鲜红涂抹一层过往,犹记得父亲苍茫的笑和母亲明快的歌,都终结在那片血红里。靖泉始终咬着牙,一声未响,只是握着的手已经有些压抑的颤抖。
“靖溪,我们从今以后,都只有对方了。”靖泉望向漫天的蓝色,声音坚定,神色满是强硬的刚毅。靖溪一直蹲在地上,亲手捧起一捧一捧回忆盖住曾经的美好,用早春湿冷的泥土。
风乍起,满园花枝舒展。
一树一树的美好招摇的笑,笑得花枝乱颤。
不记得是多大的时候,也是这样明媚的暖春,靖泉带着靖溪偷偷翻过高高的围墙跑去河水边玩耍,那个时候,靖泉还拥有着不带着冷漠枷锁的笑容。
“姐,你看你看,好大的风筝!”靖溪仰着尖尖的下颌望着湛蓝天空中一只很高很远的风筝,欢欣雀跃。
靖泉也抬起头,顺着靖溪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眼神充满了向往。
“想不想飞?”靖泉很突然的问。
“飞?”靖溪愣了一下才绽开笑脸,“想啊,但我们要怎么飞?”
小小的手指向上一指,靖泉笑着回答,“就用它。”
靖溪恍然大悟的使劲点头,于是两个七八岁的孩子向着风筝的方向拼命的奔跑,想要找到那只巨大的风筝。
“咳,姐,怎么,怎么还没到?”靖溪大口喘着气,可能是因为兴奋也或许是跑得太急,那张小脸涨得通红。
靖泉不说话,只是眼神坚定的向着那里不停的狂奔。
可是很久,久到大人们气急败坏的把他们领回去,他们还是没有看到那只风筝到底在哪里。
靖溪觉得冷时才终于回过神,杯中的茶已然凉透,落满了弱不经风的花瓣。微微苦笑一下,想站起身,这才发现小腿早已失了知觉,身子不由自主得向旁边一倾,整个人便软软摔在了树枝上,衣衫被树枝划破,挂到皮肤上的伤口,结痂的伤疤渗出些许血色,斑斑驳驳。眼前有黑暗袭来,靖溪苦笑着闭上眼,身体不由自主摔向地面。
大片的鲜红,大片的笑容,大片的云朵,都撕扯着最柔软的神经末梢,靖溪紧紧颦眉,手指向前方拼命的抓去,徒劳的想留住些什么,却只抓到一角锦缎,赫然惊醒。
“你伤成这样还要在院中闲逛,不好好歇着么?”甫一睁眼,言若就递上了汤药,靖溪忽然安心:“请将军别告诉我姐,我不想她担心。”待言若点头后靖溪方才松开了言若的衣袖。一口气喝下苦涩的汤药后,靖溪注意到自己睡在一张华美的大床上,许久没有感受过的熟悉感和陌生感涌动起来:“将军……这是……您的房间?”“嗯。”靖溪一怔,立刻翻身要起,但又被左脚踝刻骨的疼痛感抽取了浑身力气,跌回锦被中。言若微笑,伸手为靖溪掖好被角,又探了探额头:“睡吧,我在。”靖溪的眼有一瞬的湿润,随即沉沉睡去。
看着像猫一样的少年终于睡着,言若的笑意恣肆的展开,许久,起身去看积在案上的公文,又忍不住回头看时,却见靖溪忽然急切得在他坐过的地方摸索,手指苍白而修长。不知这个少年多久没有安心过了,竟然睡的那么不安稳。无奈,言若只得半倚在床脚翻着公文,任他死命抓着袖子,靖溪这才安静下来,整个人蜷缩成一小团,慢慢挪过去偎在言若身侧。鬓角略长的发丝搭在脸颊上,被呼吸均匀的濡湿。
“这样的你,真的是那边的孤高公子么?”言若语意不明的凑到靖溪跟前,仔细打量这个“来路不清”的少年,蜜色的气息吹在皮肤上,言若的眼神戏谑。他忽然很想捏捏少年干净清秀的脸,手指几起几落,但最终,只是坐直了身子继续工作。
缭绕的熏香蒸腾着,推搡着,在发丝间纠缠几生几世。
窗外,渐渐黯淡的太阳散发出伤口般拙劣的光芒,晃了点墨余香,眉眼似水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