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的日子》GIVENCHY

58、第十六站：相逢再见

　　Part 3
　　相秀清晰的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仿佛灵魂出窍一般悬停在半空中，看着自己在何云面前不知所措。深夜时分陪着他回家的女子又是谁？她站在他身后，衣着华丽，举止优雅，带着极度克制的礼貌。那么合适，连她眼角眉梢流露出来的气质都是那么的合适，相秀想着，一边用力踢开路边的小块砖头。
　　深夜的城市，更像一座已经沉睡的森林，摩天大厦间或还有亮着灯的窗口，像一只只疲惫的眼睛，让这座繁华都市更显凄惶。不停的行走让相秀进入到一种失去控制的状态，他机械的移动双脚，看不见周围的一切，只有眼前的道路，向不知道什么地方延伸。
　　别这样对我。
　　相秀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旷野上空回响，这盘旋不去的嘶吼也将他一点点逼到深渊的边缘。
　　“何云。”
　　嘶哑的呼唤，相秀跌坐在尘土飞扬的路边，前方不远处的绿化带里传来哔哔啵啵木头燃烧的声音，他抬起头看见几个晃动的人影，模糊不清的面孔似乎向自己投来异样的目光。
　　“喂，小伙子。”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了起来，相秀辨认出那是一张满是尘埃和皱纹的陌生面孔。几秒钟之后，相秀起身向那一堆篝火走去。火焰的温暖让这一小块地方仿佛是悬浮在这个现实的城市之外。没人说话，首先递过来的是一瓶刚刚开口的啤酒，相秀想也没想就喝了起来。
　　“小伙子，既然喝了我们的酒，给我们讲个新鲜的故事吧。”
　　又是刚才那个声音，相秀看过去，其实也只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而已，却因为长期的风餐露宿加倍苍老。
　　“新鲜的故事？故事……”
　　相秀觉得自己是一个装满了开水的容器，心里面全是沸腾的气泡，翻滚不息，迫使他开口，一吐为快。
　　“我，我是一个医生。……医生，康复医生。你们明白吧。”
　　劣质啤酒的味道此刻也变得美好，他一口接一口的喝着，再低下头，把它们变成一滴滴的眼泪，落在面前的土地上，和着灰尘滚开。
　　倾述，像一个即将离开人世的人，要把他一生从这个世界上获得的全部记忆都吐出来。都吐出来，才能干净的离开。相秀一直不停的说着，逻辑混乱，语无伦次，时而平静像在说一个陌生人的经历那样无情，时而痛哭流涕，抓着身边陌生人的手，用力把空酒瓶扔到马路上摔得粉碎。
　　那是一种迷幻般的感觉。相秀自顾自的走进了另一个时空，身边的人都已经变成了一团团飘忽不定的光影。这么美好，他又不感知，只是一味的倾吐，奋力投入这种状态，把整个世界都丢在脑后。
　　“喂，喂！你醒醒！你醒醒！”
　　相秀睁开眼睛，天亮了，接着他看见一个陌生的中年人出现在自己的视野，打扮精致，戴着斯文的眼睛，正用力的摇晃着自己的肩膀。
　　“你……”
　　“你受伤了吗？需要救护车吗？”
　　相秀微微抬起头，才赫然发现自己居然正躺在机动车道的正中间。他一下子跳起来，看了看周围，这里想必是高架桥的顶层，四周都是高楼林立。
　　“你需要报警吗？我可以借你打电话。”
　　“报警？我，不用。不用报警。”
　　“那，那我要走了。”
　　陌生人指指停在一边的车，
　　“谢谢你！”
　　陌生人坐进车里，在相秀的注视下缓缓启动，开过他的面前。
　　“请问，请问这里是哪里呀？”
　　“南四环，四开桥。”
　　相秀看着银色的轿车往前开去，那边一轮太阳正渐渐从高楼的缝隙中透出耀眼的光亮来。相秀靠在水泥护栏上，看着天空，试图找回前一夜失去的记忆。

　　（前一夜）
　　“喂？相秀！”
　　“你是何云吗？”
　　何云从睡梦中彻底醒来，他看了看手机上显示的号码是相秀的无疑。
　　“我是。你是谁？”
　　“我是郁杰。不知道相秀有没有跟你提起过我。”
　　“哦。是你。他说过。”
　　似乎郁杰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沉默了几秒钟之后，何云忍不住问道，
　　“相秀怎么了？”
　　“如果你方便的话，可以见面说吗？我是说现在。”
　　“现在？……好。但是我身体不方便，你能过来我家吗？”
　　“当然。我半个小时以后到。”
　　电话断了。何云扭亮台灯，闹钟显示的时间是凌晨3点10分。他重新穿上衣服，回到轮椅上，一边想着相秀刚才出现又消失，一边又忍不住想象这个叫郁杰的男孩又是什么样子。果然，半个小时不到，何云就听见礼貌的敲门声。
　　“何云，我是郁杰。你需要看我的证件吗？”
　　“不，不用。请进。”
　　让开玄关，何云在客厅明亮的灯光下打量着郁杰，果然是一个容易让人印象深刻的男孩，明明是那么年轻又微微有一点成熟的神情，发丝带着温润的精致，不过此刻因为焦急和疲惫略显憔悴。
　　“何云，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你解释这一切。”
　　“发生什么事了吗？……这段时间，你们在一起？”
　　看着眼前的郁杰不说话，何云忍不住说出了自己心里的猜测。是啊，猜测，他多希望郁杰能给他一个否定的回答。或许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吧。
　　“在一起？……可以，可以这么说。但是，现在他不见了。”
　　“不见了！”
　　何云的声音突然提高，在寂静的公寓里显得特别突兀，他被自己的反应吓了一跳。
　　“我想他可能来找过你，所以来问问。”
　　“对，他来过。凌晨一点多的时候，然后……”
　　一时间何云没有说下去，他想起了姚莹，她出现在自己身边，深夜时分和自己一起回到公寓，……这其中可以有多少联想，何云不知道。
　　“后来呢？”
　　“他走了。”
　　“去哪里？”
　　“我不知道！”
　　自责的情绪让何云说不下去，郁杰关切的询问也不过是对自己的一再谴责罢了。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可以过问我和相秀的事情？
　　“对不起，我只是想赶紧找到他。因为他的钱包和手机都落在我那里了。”
　　“这样。”
　　“我把我所能想到他可能会去的地方都找了一遍，但是一无所获。等我回去看了他手机上的未接来电，所以才打给你的。……你知道他有可能去什么地方吗？”
　　“让我想想。……他在北京并没有什么朋友，同事的关系也一般，况且他也已经辞职一段时间了。我一时也想不出来。”
　　“那，之前，你们有没有一起去过什么特别的地方？”
　　郁杰的这个问题含义昭然。
　　“……特别的地方？”
　　何云低头冥想，自己和相秀的相处是从什么地方开始的呢？印象深刻的倒是只有那次丽江之旅，让他们的关系一夜之间已经翻天覆地。
　　“我们之前一起去过丽江。”
　　“丽江？云南的丽江？……他不回去丽江了吧？”
　　郁杰掏出手机好像就要马上订一张去丽江的机票似的。
　　“你别紧张，应该去不了。他身上没钱，买不了票。”
　　“哦，对，对。那还有其他地方吗？”
　　“其他？……对了，我想起一个地方，可能他会去。”
　　“哪儿？！”
　　“康复中心，我和他认识的地方。”
　　“在哪里？我马上就去。”
　　“在，在……我也说不清楚。我和你一起去！”
　　“这个……你还方便吗？”
　　“你开车了吧？”
　　“当然。”
　　“稍等，我拿件外衣。”
　　何云匆忙回到卧室，把手机装好，拿了一件厚厚的外套穿上，又从床头的药柜里翻出一瓶抗痉挛的Baclofen，丢进嘴里一颗囫囵吞了。一出单元门，何云就开始后悔跟郁杰出来，外面寒冷的空气像一把把小刀子刺激着他的腿，异常的疼痛感一下子就占据了他的全部感官。郁杰拉开车门，等着他，却发现他脸色苍白一片。
　　“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
　　刚说完没事儿三个字，何云的脚一触到地面就抖个不停，何云没再出声，用力按住双腿，似乎浑身都跟着颤抖起来。
　　“你……？”
　　“有点，疼，疼。一会儿，一会儿就，就好了。”
　　郁杰看着何云痛苦的样子也实在是帮不上忙，只能在一边干着急。过了差不多有十分钟，何云才努力的移到副驾驶的位置上，把仍旧抖个不停的双腿放进车里。
　　“我没事儿，真的。经常这样。”
　　何云勉强笑笑，郁杰帮他收着轮椅。
　　“我帮你再拿件外套来给你盖着腿。”
　　“谢谢。”
　　一会儿郁杰回到车上，赶紧开了空调，又拿了一件外套给何云盖好。
　　“这样应该会好点。”
　　“谢谢你。郁杰。咱们走吧。”
　　引擎的声音划破沉静的夜空，郁杰的车蛮横的开上马路，在何云的指挥下一路向北而去。深夜的街道上自然不会有什么行人，连车辆也寥寥无几，郁杰把车开的飞快，越过一个接一个的高架桥。车内沉闷的气氛让人更加焦虑不堪。
　　“你还冷吗？”
　　“不冷。”
　　何云笑笑，表示自己的谢意。
　　“相秀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你。”
　　“也确实没有什么好说的。……我们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是吗？”
　　郁杰有点戏谑的笑出声来。
　　“真的。”
　　“我看相秀未必这样想吧。”
　　我看相秀未必这样想把。
　　何云看着身边自如开车的郁杰，目光中的震惊像一片海啸袭来的海岸。看到何云这样，郁杰也是心头一震，他何以惊讶至此。
　　“我第一天见到他就知道他心里住了一个人。像保守一个关系到全人类生死的秘密一样把他放在心里，不给任何人知道，不给任何人看到。……那个人……”
　　仿佛是故意卖关子一样，郁杰停顿了下来，车里一片寂静，紧闭的车门隔绝了外面的风声，静得可以听见何云刻意压抑的呼吸声。
　　“前面路口左转就到了。”
　　何云说着，车子已经拐过去，稳稳的停了下来。看着何云费力的下车，用力摇着轮椅往路边的一扇大门而去。门内是一个小院子，院子里一栋小楼，三层而已。何云看到这个熟悉的建筑，心里别是一番滋味。在这里发生过的一切就像一部记忆的电影正在何云面前重放，让他看见大病初愈的自己无能为力的躺在相秀面前，让他看见自己永远无法痊愈的伤口，让他看见自己的灵魂从天堂到地狱再重回人间。郁杰跟在何云身后两步远的地方，忍不住大声喊道，
　　“那个人，就是你吧。”
　　何云似乎没听见，也没回答。一会儿他停下来，回头看着郁杰，一脸失望。
　　“已经搬走了。”
　　郁杰过去一看，果然，门口的牌子已经换成了什么有限责任公司，跟康复中心这件事毫无关系。
　　“看来，我们白跑了一趟。”
　　郁杰似乎不死心，又趴在大门的铁栅栏上往里面看了半天，果然是一片寂静，连半个人影都没有。他也只得回头对何云说，
　　“咱回吧。”
　　“恩。”
　　“……我明天看来得报警了。”
　　郁杰一边掉头，一边说。何云想起上次相秀不辞而别，不由微微叹气，现在已经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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