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樱井悠

9、昭雪

　　已是仲春，千里外的北国还在一片万里冰封的景象时，南国的黎京早已繁花似锦，满城飞絮了。春日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青翠缤纷的大地上。私塾里的学子念念有词，大街上的小贩卖力吆喝，也有遛鸟的老头聚集在茶馆里闲聊解闷儿。正月刚过，新春的喜庆气氛还未完全消退，城里的人们已陆陆续续进入新的忙碌的一年。
　　锦毓宫却并没有染上外面和煦的阳光，空荡荡的大殿里，廉站颤颤巍巍地跪在当中，前方端坐的太子阴寒的目光令他不寒而栗。奉太子的密令至梁州密审彭岚运，没想到刚抓住，就被两个不知名的家伙截住，随行的侍卫被打得七零八落不说，自己还被一条不知从哪窜出来的大狗狠狠咬了一口；更要命的是，一个侍卫在混乱中不知所踪，至今下落不明，廉站有苦说不出，汗涔涔地跪在地上等着太子发落。
　　太子宣晔今年三十有二，白净的瓜子脸上两撇修剪精致的胡须，漆黑的瞳仁此刻泛着冷光。太子妃今年元宵节为他又诞下一子，本应该高兴的他，却完全没有心情庆祝此事。去年年末以来，朝中没有一件事是顺心的。穆帝巡视归来，彭万里一案丝毫未提，仿佛不曾发生过一般，淡淡的听他一件件呈报，淡淡的任命了他荐上新右相。正当宣晔为剪除一大异党而洋洋得意时，局势却出人意料地开始急转直下。
　　先是他在宫外金屋藏娇的妓女打死了一个丫头，被那丫头的母亲趁穆帝出巡的时候告了御状。不但藏的娇被处死偿命，那金屋也因被查出来是挪用了国库的银子充了公。虽是派了人去打点，刑部的人刚开始答应得好好的，不知怎的，又改了口，说是怕惊动了皇上云云，总之就是不肯给这个面子。
　　好不容易等这档子事平静了，北方豫州等地雪灾，朝廷发去的赈灾粮款却被几个地方的知州商量着私吞了大半。穆帝春节前在宫中宴请百官，御史却带来了几个豫州的灾民，等在后堂，穆帝见了虽然当时脸上有些阴沉，过后却给御史食了双俸，又下令彻查。结果查来查去还是查到了太子头上，这几个地州的知州都是太子放出去的官，每个人收了五千两黄金。
　　上朝时刑部尚书把调查结果公之于众。文武百官无不震惊。穆帝一言不发地从头听到尾，末了吩咐尚书将资料封档存库。便离开了大殿。剩了无地自容的太子领着一帮官员跪在殿上面面相觑。到了第二天，接连一道诏书，以不顾朝廷体面为由降了尚书的官，对太子的事却只字未提，弄得大家摸不着头脑。几个原本彭相的门生联名弹劾太子的奏折也被皇上留中不发。
　　太子完全弄不清父皇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与几个心腹的幕僚商量以后，正打算趁着穆帝还没动静的时候，把手下带的兵纠集起来来他个一不做二不休。他心腹的几个带兵的将领却都被放了外任。这样一来，兵变无望，他只好夹着尾巴做人。
　　这太子怎么也闹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了，这些官员一个二个，居然完全不给自己留一点面子。本来以为定然是有什么人给他们撑腰，可着自己的心腹打听了一下，却什么也查不来。正在等着风平浪静以后怎么扳回这失去的一城，却又听到风声，彭相生前留下了一本折子，上面尽数了太子的种种罪行。彭相的一帮门生正张罗着把这本折子寻出来。这节骨眼上的再不能出什么事情，太子只能派了最信得过的廉战去密审岚运，可万万没想到，居然半路杀出来个程咬金，坏了大事。等廉战找到客栈里的时候，那二人早已不知去向，就连彭岚运也消失得干干净净，问到他寄居的医馆，那老大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是当天便离开了，至于去哪，什么方向，一问三不知。
　　这一切弄得太子心神不宁，却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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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久居黎京的人都知道涌泉路，溜光的青砖路，高耸的青砖墙。威武的石狮子守护着一道道紧闭的朱红色大门，那大门后面，聚集了黎京城里近八成的达官显贵，名人雅士。华宅是其中平常的一户，很少有人真正见过华宅的主人，这里除了不时会有来自各地的名流侠士或是不知名的普通百姓登门造访以外，朱红色的大门很少敞开。青砖墙内也总是寂静一片听不到什么动静。富贵人家下人多，闲话也多，可就是不见这华宅的大门后传出过什么流言蜚语。
　　从梁州到黎京，一路还算顺利，但一路的奔波与劳累令岚运刚恢复的身体又垮了下去。就要黎京的时候便发起了低烧，但为了赶路，二人都不敢停下来，只盼着能快点到黎京不要再出了什么岔子。沿途到了小镇，岚运便写下方子让华冽抓上一剂暂时压住蠢蠢欲动的旧病。
　　入了黎京城，二人乔装打扮径直来到华宅，刚进门，放松下来的岚运便躺倒在床上陷入昏迷，持续的低烧也来势汹汹地升级到高烧。华冽连忙请了早就候在府里的大夫为岚运细心诊治。
　　一场大病前前后后折腾了十来天，岚运才渐渐缓过来。华宅上下都不知道这位新来的公子是何方神圣，只见主子华冽整天忙进忙出寸步不离，但府上头一条规矩就是“不该问的决不问”，所以下人们也只是毕恭毕敬的伺候着，并无多话。
　　恢复意识以后，岚运便整日惦记着何时才能见到三皇子宣晟。但华冽只是悉心照料却并不提起此事。岚运自己也知道此番进京宣晟定是有了十足的把握替他洗清冤屈。京城不比梁州，涌泉路上不能保证没有太子的耳目，目前最重要的是先稳住太子，因此宣晟此时无论如何不能现身。所以他也只能等。
　　可以下地以后，除了每天按时服药调理身体，岚运便在院中散步房中写写画画，消磨时间。

　　一月匆匆流过。岚运的身体已大有起色。进入春末，天气渐渐转热。天气晴朗的时候，入夜时，他便喜欢独自坐在院中的水塘边，观残月看繁星。
　　隐隐有邻院喧闹的人声传来，愈发显得园中安静得很。岚运懒懒地倚在廊柱上出神，目光流转间，忽然瞥到水中的另一道人影。不知是何时，静静立在自己身后。以为是华冽来提醒自己进屋歇息，又不忍打扰，他笑着转过身。笑容却在目光触到那人面容的一瞬间僵在脸上。
　　入乎意料地，重遇宣晟，岚运恍若入梦。
　　月光幽幽的夜，房中摇曳的烛火透过窗纸发出微弱朦胧的光。深深印刻在心中的面容，多少次午夜梦回与家人交织着出现的面容，一度以为今生再也无缘相见的面容，真真实实地出现面前时，反倒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这幸福，来得太突然，太顺利。
　　看到岚运呆站在原地一脸的不可置信，宣晟上前两步，将微微颤抖着的清瘦身体拥入怀中，轻声在他耳边低喃着，“运，你终于回来了。”
　　直到听到声音的那一刻，紧绷着的身体才放松下来，软软地靠在坚实的胸前。暗夜里，二人无言地相拥着，分享着重逢的喜悦。
　　“运，夜风凉，我们进屋说把。”
　　岚运只是笑，也不答话，顺从地跟着宣晟进屋，再顺从地由他按坐在软塌上。
　　“看你瘦了好多，这一年，真苦了你……”宣晟怜惜地端详着，却发现面前的人，只是笑吟吟地盯着自己。“傻瓜，等事情办完了，你跟我回奉华宫，还怕你看不够？”宠溺地轻轻刮了一下出神之人挺直的鼻梁，他拉过椅子索性坐在岚运面前，让他看个够。
　　然而，原本盈盈的笑意却渐渐从岚运脸上退去。
　　奉华宫……那里有晟的爱妃，有晟的爱子……那里是一个完整的温暖的家庭……
　　被快乐充满的心房，如同针刺一般，开始隐隐作痛，并渐渐地扩散开来，令他清醒，令他回到现实。
　　“晟，你把我接回来，冒的风险太大了……若是被太子的人发现，又要针对你了……”岚运自然不知这些日子发生在太子身上的发生了何事。
　　宣晟微微一笑，“现在的太子，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上针对我？”说着便把过去半年的种种略向岚运说明了一番。
　　“这么说，太子之位如今是岌岌可危了。”听完，岚运看着悠悠的烛火，心里大概有了底。“无论是谁，只要再轻轻推上一把，他便要跌将下来。”
　　“正是，此番接你进京，便是这个意思。”宣晟赞赏地点点头。
　　“我？我能做什么？”岚运不解。
　　宣晟但笑不语，轻轻附在岚运耳边当下交待了这般那般。

　　三月十五，正是彭相忌日。
　　当日朝会，数名彭相昔日门生，身穿孝服，簇拥着彭相之子彭岚运，将彭相留下的奏折亲手呈给穆帝。上面所奏桩桩件件，无一不有确作的证据，均为一月以来，门生们按照奏折上指明的线索调查所得。百官哗然，太子当堂跪倒，面无人色。穆帝震怒，当即拂袖而去。
　　翌日，早朝，文武百官奉旨聚集正殿，严相宣读圣旨废除太子，恢复彭相名声。至此，彭相一门冤案得以昭雪。
　　朝会结束，众人纷纷散去，岚运依旧长跪于殿上，向天垂泪。
　　“父亲，我一门的冤屈，终得昭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