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樱井悠

6、偶遇

　　第六章 偶遇
　　梁州城外向北向西，是与一望无际的草原相接的大片杨树林。草原的另一端，便是清泰的邻国——天祈。
　　清早，灰蒙蒙的天空有些发红，又要下雪的样子。鸟儿受不了这样的严寒，早已迁往南方，是以一声鸟鸣也无，除了堆满积雪的杨树枝头不时发出轻微的声响，树林里寂静得很。沉闷阴冷的天气，却丝毫影响不到于轩的心情。生平最爱赏雪，这样清静的早晨，独自带着苍狼踏雪赏景，是忙碌的他，冬日里最爱的消遣。
　　信步徜徉在树林间，苍狼也惬意地迈着碎步跟随在身边，忽然发现雪地里一串零落的脚印，明显是刚刚留下的，于轩好奇地沿着脚印漫步，想要一探究竟。没走多久，便听见一个清冷的声音在慢慢吟道：“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
　　于轩心中一喜，原来还有人同他一样有此雅兴，有心探个究竟，忙向声音的方向紧走几步。遮挡住视线的杨树渐次移开，前方，孤零零一撇清瘦身影，乌发蓝袍，衣着简朴却难掩主人清雅的气质。青年仰着头，正望着阴沉的天空出神。从于轩的角度，刚好能看到他修长洁白的脖颈以及轮廓稍显锋利的侧脸。
　　灰红的天空，雪地，枯树，蓝色身影，如同一幅写意的风景，于轩忽然不忍上前打破这份和谐，却又想看清那人的面孔，便放缓了脚步，轻轻拍拍苍狼的头，它便立刻会意地也放慢了原本就无声无息的脚步，只是一双眼睛警惕地注视着不远处的青年。再靠近些时，精致的侧脸便越发清晰了，斜飞的眉，细长的眼，挺拔的鼻，淡粉色形状优雅的唇，有致地组合成一张苍白落寞的清俊面孔，英气，却有脆弱的气息从那双明亮而忧郁的眸子里流露出来。再细看，却赫然发现左侧颧骨上突兀的金印，居然是个刺配的罪犯……？
　　于轩心中疑惑，这样一个宁静如水的人，会犯下什么罪行？正在揣测间，青年似乎感受到来自侧面的视线，转过脸，望向于轩，淡淡一瞥，便转身离开。于轩却惊艳于那清冽的一瞥，顿生兴趣欲结识此人，忙赶上前去叫住那青年：“这位公子留步！”
　　青年听了，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对着于轩一揖：“公子有何贵干？”
　　“公子赏雪雅兴与在下不谋而合才会在此偶遇，在下姓于，单名一个轩字。敢问公子尊姓？”
　　“不敢，我不过是发配的囚徒，姓彭名岚运。”
　　于轩敏锐地抓住了青年眼中一闪而过的苦涩，忙劝道：“彭公子切勿妄自菲薄，自古人生谁无错。于某与彭公子在此相遇也算有缘，可否赏脸至镇上客栈一叙？”
　　这下换作岚运仔细地打量起面前的男子来，剑眉星眸，面部的线条刀削斧凿般锋利而深刻，简单的布衣下是修长挺拔的身躯，朴素的打扮却掩不住天然的风采。这样偏僻的小镇又怎会有这般不俗之人？再看男子身边始终保持戒备的大狗，那狼一般的体格，绝非清泰境内所有。岚运有心探个究竟便一口应下：“多谢于公子！岚运恭敬不如从命。”
　　于轩大喜，当下把见面的时间定在当日午后申时。

　　却没想到，还未到申时，便提前见到了岚运。
　　在客栈用了午饭，于轩带着苍狼也不要随从的跟随，一路漫步走向正在修筑的城墙，刚走过一条街，便看到不远处一人虚弱地靠在墙角。几乎无人的清冷街道，即便晕倒也一时不会被发现。于轩连忙上前扶住那人，翻转过来一看，却正是清晨遇见的彭岚运，忙关心道：“彭公子，你没事吧？”
　　半闭的眸子微微张开，带着水气的黑色瞳仁有些茫然地看着面前的人，岚运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似的回答：“没事，忽然有点头晕而已，多谢公子……”
　　这么近的距离，于轩注意到岚运发暗的眼眶，以及正在从发青的额角渗出来的细细密密的汗珠。发现手中的人似乎还想振作起精神继续前进，他连忙止住了他：“彭公子，还是不要勉强为好。您住在何处？我送您回去。”
　　岚运感激地对着他笑了笑，却只来得及说了声“多谢……”便晕倒在于轩的怀中。
　　很久以后，岚运依然对二人这样的初次接触耿耿于怀，偶尔提起，却总是换来于轩宠溺的一笑。
　　“其实，第一眼时，也许我便爱上你了。”岚运清楚地记得，于轩是这样说的。

　　怀里失去意识的身躯很瘦，即便比自己矮不了多少，于轩还是能轻易地将他横抱起来，注意到他手里写着保元堂的药包，也许是刚从医馆出来的吧？可是初来乍到的他，怎么知道医馆在哪儿？看看身旁安静的苍狼，立刻灵光一现。“苍，拜托你了，带我去他来得地方吧。”说着蹲下身，让苍狼嗅了嗅昏迷的青年，灵性的动物便一路辨别着气味把于轩带到了保元堂——岚运安身的医馆。
　　须发皆白的老大夫，一边道谢，一边满脸心疼地把他们引至后堂。俭朴清洁的小屋，想必就是此人的栖身之所。刚刚将人安置在床上，外厅就有人喊：“方大夫！牢城营叫您过去！”
　　小小的医馆，似乎只青年与大夫二人。于轩看出大夫正陷入两难，便自动请缨，答应留下照顾。大夫匆匆翻出干净的衣服，号了脉，熬上汤药又拜托于轩这般那般，方千恩万谢地关好医馆去了。
　　为已经汗湿重衣的人擦身以便换上干净的里衣时，看到他身上纵横的伤疤，于轩愣了一下，有些不敢想象，这些疤痕尚新鲜的时候，岚运经历了怎样的痛苦。疤痕之间的皮肤，细腻却带着病态的苍白。屋里燃了火盆，暖融融地，手下的身体却仍是冰凉一片。于轩拿过熬在炉子上的汤药，自己先试过温度再一勺勺地给昏迷的岚运灌下。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于轩点上油灯，拉过椅子坐在床边，等着大夫回来。苍狼看于轩终于闲了，便走过来亲昵地把头埋在于轩怀中，轻轻地舔着温暖的手掌。于轩笑着捧起苍狼毛茸茸的脑袋，问：“苍，第一次看我照顾人，是吧？……呵呵……柳毅不知道会是什么反应……”
　　灯光很昏暗，岚运消瘦的脸一半隐没在阴影中。于轩若有所思的望着他，望着那道紧锁的眉，他也很疑惑，自己并不是那种同情心泛滥的人，却又为何会心甘情愿地一直守在这里？会担心这只有过一面之缘的人的安危？会希望能够看到他醒来时的样子？
　　于轩揉揉眉，且算是缘分吧？
　　正在想着，听到外面有动静，起身去看，是大夫回来了。
　　“真是多谢公子相助！敢问公子尊姓？老夫先替岚运拜谢。”
　　“这位是方大夫吧？在下于轩。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倒是这位公子，一直不曾醒来……”
　　老大夫摇摇头叹道：“这孩子的身体原就先天不足，刺配之前又受了重刑，一路上风餐露宿恢复不好，落下了病根……这阵子在我这里好歹稍微补回来一点，前些日子不知怎的，情绪忽然万般低落，问他也不肯说，老夫虽然心疼，却也只能看着他日日憔悴下去。连日来的积累加上今早又受了寒，新疾旧病一起发作，这才昏迷不醒……不应该让他去送药的……那汤药是祛寒安神的，让他今晚好好休息。明天就会醒过来。于公子不必担心。”
　　大夫顿了一下又向于轩道谢：“今天多亏了于公子照看岚运。您还没用饭吧？我已让我那老婆子做了饭送过来。公子若是不嫌弃的话不如留下用了饭再回去，也聊表老夫的一番心意。”
　　于轩爽朗的一笑：“老先生您莫要如此挂怀，在下倒要不好意思了。恭敬不如从命，在下就在老先生这里叨扰一顿了。”

　　不多时，方夫人便送来了热气腾腾的饭菜与烫好的黄酒，都是于轩平日里想也想不到家常菜肴，却十分可口。他的赞不绝口，令方夫人十分高兴。一对善良的老夫妇，北方人特有的热情与厚道，在于轩看来显得弥足珍贵。
　　一顿饭，边吃边聊竟用了一个多时辰。于轩看看天色已晚，忙起身告辞。知道大夫要留下照看岚运，他便帮着方夫人收拾了碗碟，送老人家回到家后，才带着苍狼回了客栈。
　　一进门，果然见柳毅焦急地等在大堂里，一见他，忙上前道：“我的二少爷，您到什么地方去了，说是去看看城墙的，这一去就不见了踪影，又不让跟去，想急死柳毅吗？”
　　于轩笑着排排他的肩膀安慰道：“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不过有阿苍跟着你怕什么？快上楼去，爷今儿个做了件好事，说给你听听。”
　　柳毅看他心境极好，也不知下午究竟发生了什么，忙问：“少爷用过饭了吗？我这就让掌柜的做好送上来，少爷您先上去洗把脸，烫烫脚吧。”一边说着就要去张罗。
　　于轩一把将他拉上楼梯，笑道：“这就不用你操心了，吃过了，吃过了。快跟我上去吧。”
　　到了客房里，让柳毅伺候着更衣洗漱了，二人坐下，边听于轩细细将下午的事说了。
　　柳毅听完，露齿笑道：“如此说来，少爷真是做了少见的好事呢。赶明儿我也随爷去看看这位落魄的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