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道》流浪狐

4、梦殇

　　清晨熙微的阳光，带着花朵清香的凉风，让苏妄言醉酒的身体稍微好过了一些。
　　君如玉沉默不语地陪着苏妄言走了一段路，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苏公子昨日说有事情告诉如玉……”
　　苏妄言如梦初醒般地“嗯”了一声，便闷闷地没有了言语，似乎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讲起。良久，才红着脸问道：
　　“我，昨天喝醉了……我的衣服，是谁帮我换的？”
　　君如玉怔了怔，随即神态自若地答道：“昨天太晚了，我早先已经让下人都先去睡了……所以……请苏公子恕如玉无礼。”淡淡的一席话，却并没有恕罪的意思。反而嘴角含笑，一副心情愉快的样子。
　　苏妄言听了这话，想必君如玉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慌忙摆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有没有看见我的肩膀上，有什么东西？”
　　“哦？如玉的确注意到，苏公子的左肩有一朵梅花的刺身。”
　　苏妄言咬了咬嘴唇，自言自语道：“不是幻觉……”随即又对君如玉正色道：“如玉公子对天下奇毒有多少了解？”
　　君如玉眉心微颦，漂亮的眼眸立刻被阴霾笼罩，脸上的随意淡然被一种温柔和心痛的表情所取代，看了令人心中微微地一颤……
　　“苏公子难道中了什么奇毒不成？”
　　说话间便自顾自停下了脚步，担忧地望向苏妄言。
　　满园的鲜花，在这一瞬间，失去了颜色。
　　苏妄言竟对君如玉笑了笑，微微点了点头。倒好像中毒的不是自己。
　　“说来也好笑，我居然连自己是怎么中上这种毒的，都不知道。”

　　苏妄言沉吟了片刻，对君如玉眨了眨眼，便朗声诵道：
　　“春冬之时，则素湍绿潭，回清倒影，绝巘多生怪柏，悬泉瀑布，飞漱其间……”
　　君如玉在一旁看静静听着，眸光闪动，似有所悟，不待苏妄言诵完，便轻轻道出两个字来：“三峡？”
　　苏妄言不置可否，露出一丝得意笑容道：“瑰丽奇伟，果然名不虚传。”
　　君如玉惑道：“难道苏公子就是在回洛阳的路上……”
　　苏妄言一耸肩，一脸无趣的表情，好像君如玉这关心的话反倒煞了风景似的，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道：“你猜对了。”
　　君如玉见他这般不把所谓“天下奇毒”放在心上，又是佩服，又是替他担心，催促道：“苏公子如此心思灵巧，缜密聪慧，又怎会着了别人的道？”
　　苏妄言苦笑着摇了摇头，回忆起来。

　　三峡一游，兴尽而返。
　　连续几日的长途跋涉之后，终于到了距洛阳城不到五十里的地方——可惜却是一片繁茂密林，在这早春时节已颇有几分绿意，自小四处游荡惯了，苏妄言也不在意能不能找到借宿的人家，因为这野外山林就算是有人家大概也很难碰上，于是只一门心思赶路，想着天黑若还没找到住处大不了露宿一夜……
　　可巧就巧在，天刚刚沉下来，一点昏黄灯光就自动从黑洞洞的密林深处闪了出来，简直像专门为苏妄言准备的……
　　可苏妄言毕竟赶了一天的路，也不多心，只飞快地奔过去叫门。
　　一间小小的草舍，围满了疯长的野草，一副破败的模样，如果不是一点火光，根本看不出来还有人住在里面。
　　苏妄言轻扣房门，朗声道：“洛阳苏妄言，前来借宿，请主人行个方便。”
　　片刻后，门，缓慢地打开了，伴随着一连串“吱吱呀呀”的尖锐怪响。
　　一个逆光的矮小黑影，佝偻着背，立于苏妄言面前，松垮的长袖中颤巍巍地伸出两只手臂——枯瘦干瘪，不像手臂，倒像两截枯干的树枝……不知为什么，苏妄言脑海中莫名闪过了许多树精花妖的传说，心头突然一阵发冷，忙向后退了两步，灵巧地躲开了那两只手。
　　“谁呀？”一个苍老，嘶哑的嗓子，拖着长音问道，使得摇曳的阴森树影和草舍中一点微弱的火光平添了几分诡异之感。“有人没有？啊？”——那两只骇人的手臂，居然仍不肯放弃努力，一点点，朝着苏妄言逼近。
　　苏妄言又连忙退了一步，定了定心神，强压下想立刻转身离开的怪念头，清了清嗓道：“洛阳苏妄言，前来借宿，行个方便可好？”
　　“苏……什么？”矮小的黑影终于收起了那双令人胆战心惊的手臂，问完，也不等苏妄言回答，便一边向草舍里摸索着走去一边自说自话道：“哎……人老啦！眼睛看不见，耳朵也不好使了，公子莫怪……咳咳，公子请进吧。”
　　陈旧的灯发出的一点微弱亮光，映在黑影的身上，竟是一个瘦小的老妪，一身破烂衣裳松松垮垮地“堆”在身上，蓬头垢面，一双浑浊的老眼茫然地向四周张望着……
　　苏妄言道了声谢，也不客气，跟着迈进屋来，顺手带上了门，“吱呀”的门响，在寂静的夜里，撕扯着空气，令人汗毛直竖……
　　门里，门外，两个世界。
　　草舍里也十分简陋，一道土墙隔出两间屋子，墙上布满了细密的裂痕和斑驳的水印，似是常年潮湿漏雨所致。隐隐的，墙角中几点幽冷的绿，似是青苔。老妪的影子，被投在墙上，无端地大了许多……
　　四周弥漫着潮湿的霉味，隐约还有几丝奇异香气……
　　一盏小灯，忽明忽暗，火焰燃烧之处，若隐若现一团惨青色的水雾……
　　苏妄言淡淡地将老妪上下打量了一番，心中突然一紧——
　　她说她看不见。
　　那么这灯，是为了谁点的？
　　一个看不见的人，在一个无星无月的夜，一个人点了一盏灯……
　　正在疑惑之时，那个苍老的怪异声音又不依不饶地响了起来：
　　“公子您睡里间，我一把老骨头，在外边将就一下，不碍事的……”
　　苏妄言又赶忙谢了，客随主便，也不再推辞，径直走进里间——说是里间，四面漏风的情形也没比外面好到哪去。苏妄言皱了皱眉，把散发着酸臭味的毯子折好放在一旁，和衣躺下了。而那点火光，似乎也自知理亏，寂寂地灭了，整个草舍，顿时笼在了一片黑暗中，在这个诡异的夜晚，黑暗似乎化了某种有形的东西，粘稠地流动……
　　苏妄言本想勉强自己打起些精神来，保持几分警惕。但突然，身体却像“鬼压”一般丝毫动弹不得！神智，也逐渐模糊起来……苏妄言的脑海中闪过的最后一幕便是草舍中那盏笼了一层青雾的昏暗油灯……
　　这时，外面传来一个清亮悦耳的声音：
　　“以千年玄铁为料，召地府阴灵以附之，燃百花精粹之异香，方能离人魂魄，乱人心性，轻者梦魇昏睡，重者失心落魄疯乱颠狂，是曰‘离魂灯’。”
　　苏妄言不会知道，从黑暗中显出来一个颀长俊逸的浅碧色身影，一双深邃眼眸掩不住的风起云涌，几许怜惜，几许苦涩；几许温柔，几许无情。

　　东方露出一丝鱼肚白。紫霞流舞，晨光熹微。
　　清晨的林间缭绕着一片白茫茫的雾气，恍若仙境，凉意缤纷。若不是昨夜明明睡在了一间草舍里，一睁眼就见到如此景致，也是有几分意趣的。
　　苏妄言叹了口气，慢慢从散发着草木清香的一堆枯枝败叶中坐起身来，神智仍有几分混沌，还伴随着左肩一阵阵轻微的刺痛。
　　苏妄言忙解衣查看——自己的左肩，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刺上了一朵红梅。明丽鲜红的色泽，栩栩如生的梅花，覆在苏妄言白皙瘦削的肩上，美得令人心颤……
　　又是草舍。
　　又是消失得没有半点痕迹。
　　但苏妄言若是能被同样的手段骗过两次，那还是苏妄言么？
　　除了幻觉，当真找不出第二种解释吗？
　　苏妄言突然想起，曾经偶遇的一个落魄的东洋武士，对他讲过的传说——
　　在东洋，有一种狐妖。
　　它们专门欺骗深夜在荒山野岭中赶路的旅人。给他们住处和食物，但等到第二天这些人醒来，会发现，房子没有了，什么都不见了……昨夜的一切，都是幻觉。
　　难道自己遇上的，就是这个？
　　苏妄言不禁为自己荒谬的想法大笑起来。
　　这时，一声清冷如风激玉碎的凤鸣，破空而来！
　　天地间，顿时随之亮了起来。
　　一股无形热力，排山倒海般涌来，苏妄言周围草木，居然在一瞬间，尽数枯萎！
　　苏妄言惊起，仰头望天，一团夺目火光在空中盘旋飞舞！连太阳与之相比，也要暗淡无光！
　　——一只鸟。
　　——一只通体燃烧的火鸟！
　　苏妄言屏息凝神地看着，直觉得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破喉而出！
　　火鸟在空中飞了几圈，便盘旋着下落，每转过一圈，身上的火焰，便暗淡一分。
　　待落到苏妄言面前时，火焰已经完全熄灭了。
　　遍体桔红色羽毛，厚重锐利如刀剑，冷冷地泛着光。三条尾羽足有一丈来长，桔黄色长喙友善地在苏妄言的衣襟上蹭了蹭，两只黑宝石般的眼睛，好奇地将苏妄言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后，流露出一丝冷冰冰的嘲讽……
　　苏妄言对上了它的视线，才刚平复的心，猛地又狂跳起来——这绝对不是一只鸟，应该有的眼神！
　　似乎为了证明苏妄言的想法，怪鸟向后跳了两步，头一偏，桔黄色的长喙一张一合，竟口吐人言！
　　“久仰洛阳苏公子大名，今日得见，果然风采照人俊逸非凡啊！”
　　——居然是一个柔媚的女声，还微微有些悦耳的沙哑。
　　苏妄言听它口吐人言，反倒镇定了下来。一手按在剑柄上，从怪鸟身上移开了目光，皱起眉头，向着密林深处高声道：
　　“何方高人？为何不当面赐教？搞些装神弄鬼的把戏，不怕降低了身份么？”
　　怪鸟展开一翅，掩喙笑道：“哈！我既不是神，也不是鬼，苏公子若是不信我，也没关系。我只是奉我家主子之命，为苏公子带个口信。”
　　苏妄言又向四周张望了好一阵，才半信半疑地回过头来，目光淡淡地扫在怪鸟身上，也不说话。
　　怪鸟展翅，一跃飞上苏妄言的左肩，探询的目光死死对上苏妄言的眼睛，语气很是愉快：“苏公子肩上的这朵梅花，可不是随意刺上去的。苏公子已中了天下奇毒，‘梦殇’。”
　　苏妄言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怪鸟又跳到苏妄言的右肩，盯着他的眼睛道：“给苏公子用的‘梦殇’量虽小，但公子一日得不到解药，一日就要活在噩梦中。”
　　苏妄言也不躲它，只淡然道：“那又怎样？”
　　怪鸟眯起眼睛，长喙贴近苏妄言的耳朵，亲昵地说：“听说苏公子与天下堡的韦堡主交情匪浅。而且，据说还不只是朋友那么简单……”
　　一听到“韦长歌”这三个字，苏妄言的身体就不自觉地微微震了一下，而听了那后半句，面颊顿时不争气地烧了起来，一抹绯红在苍白的皮肤上闪过，煞是惹眼。
　　而这一起，都没有逃过怪鸟的眼睛。
　　“苏公子若是想要解药，拿韦堡主的人头来换就好……”
　　话还没说完，苏妄言突然左手五指成爪，向自己右肩的怪鸟疾攻过去！
　　这一爪，却抓了个空。——怪鸟早有准备，扑动着翅膀飞得高高的，确定了苏妄言一定抓不住它了，这才继续说道：“苏公子的毒还没发作，自然不会当回事，但这毒一旦发作了……杀不杀韦堡主可就不是你说了算了！哈哈哈哈哈！”
　　怪鸟仰起头发出刺耳的尖声大笑！桔红色的身体又燃起了火光，飞快地向远处掠去，苏妄言却不死心，拔出佩剑遥遥掷去！
　　剑势凌厉，快若闪电！眼见着将那只怪鸟活生生地贯穿了去！
　　但待到苏妄言过去查看时，满是血污的剑锋之处，却并不是什么怪鸟……
　　而是，一只麻雀。

　　苏妄言讲到这里，不禁苦笑道：“我简直怀疑，我是不是在作梦，还是说，
　　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什么狐妖？”
　　君如玉沉默了片刻，仿佛刚从那片清晨迷雾的林间走出来，神情有几分担忧，犹豫道：“苏公子当日所见，确实是幻觉。”
　　苏妄言扬眉一笑，问道：“何以见得？”
　　君如玉道：“‘梦殇’其毒，如玉略有了解。这种毒，用量少的话的确不会致死，但会令人神智错乱，产生幻觉。尤其是当有‘毒媒’存在的时候。”
　　苏妄言惑道：“‘毒媒’？难道是……”
　　君如玉目光一凛，正对上苏妄言的眸子，一点头道：“正是苏公子左肩上的梅花刺身。”
　　苏妄言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眼底掠过一丝惊惧……
　　君如玉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如玉曾听说过一个与苏公子相似的病例。这个人也是中了少量的‘梦殇’。而且他的右手手背上被刺上的是一朵白牡丹。”
　　苏妄言连忙催问道：“那他怎么样？死了吗？”
　　君如玉点了点头，刻意躲开了苏妄言的目光，轻声道：“毒量虽不至于让他死，但他日日夜夜看到恐怖幻像，疯魔错乱，自杀了……”

　　蓝天似海，白云离散。
　　天下堡。
　　韦长歌在舞剑。
　　清晨的梨花园中，翩翩白色身影，恍如梦中的美景。
　　剑光凌厉，如光雷炫耀，身形潇洒宛若回风舞雪，剑锋所过之处，一道道明亮刺目的剑光，编织成了一片剑网！
　　几片不安分的梨花，闯入了剑网。被淡金色的剑气激得上下飞舞，落不了地，也脱不了剑网。

　　韦敬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连连拍掌叫好。
　　韦长歌还剑入鞘，眉眼间竟有几分浓得化不开的伤感，道：
　　“当初也是看妄言练剑，才开始学的……韦敬，你先去给我准备一壶清酒，送到卧房里。”
　　韦敬连忙应了，退了下去。
　　被剑气所激，春风所动，满园的梨花纷纷开始下落，婀娜多姿，如烟如霞，如泣如诉，成片的花雨，在韦长歌的心中，落成了一场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