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影入云君知否》苏寒无

21、殿前相争（二）

　　卓玧似是料到皇帝会有此一问，闻言从容不迫地走进大殿中央，朝着顺德帝一揖，旋即温声道："琦王想为皇后娘娘侍疾枕畔，尽人子孝义，实乃立德典范。"说到这里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看了眼皇帝的表情，又道，"而'前朝官员不得出入后宫'，也的确是自古立下的规矩。"

　　这句话说得模棱两可，没有任何意义，根本是在打太极。卓瑜见状心里发急，抱拳又要反驳，却被曹丞相抢先开了口。

　　"微臣以为，不如让诸位皇子与公主为皇后娘娘轮流侍疾，如此便可堵悠悠众口。"

　　听到曹相的话，顺德帝眯眸盯了他半晌，最后笑道："曹相一贯深谋远虑，就连替朕处理起家事，也是考虑的周全。"

　　曹相闻言身子一僵，这分明是在借故说他越俎代庖，有不臣之心。

　　适才替琦王说话的官员们错愕起来，再无人敢言语，卓瑜看见卓玧垂眸弯了弯唇，这才明白他方才一直按兵不动原因--他是为了等曹相开口说话，从而让皇上对曹相琦王一流心生芥蒂完全忌惮起来，而不是持半信半疑的态度。想通了这点，卓瑜又将目光转向了曹相，骨瘦如柴的老人目露精光，犹自镇定。

　　"微臣拙见只是权宜之计，难免顾此失彼，并不周全。"曹相朝着顺德帝深深一揖，颤声道，"臣任丞相之职，身负'掌丞天子，助理万机'之重责，却不能为皇上排忧解难，委实惭愧。"这字字句句清晰无比，一面推卸了"僭越"的罪责，一面强调了"丞相"的权利，连打带消，锦里藏针。

　　顺德帝"哈哈"笑了两声，笑意却未抵达眼角，卓玧看见他放在雕龙扶手上的左手青筋暴起。

　　曹相与琦王对视一眼，后者仍在"侍疾"问题上紧追不舍，再次请命，最后更是帮着顺德帝将羽箭搭上了弓弦："儿臣以为，曹丞相所说，的确可以断了有心之人搬弄是非的念头。"

　　琦王将"有心之人"四字说得轻慢，末了斜睨卓玧与卓瑜一眼，仿佛他们就是那"有心之人"。

　　卓瑜对琦王怒目而视，他的耐性已然磨光，几乎就要对这群乱臣贼子破口大骂。琦王与曹相一唱一和，三言两语，竟已将皇上逼得没有退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怎么，三弟还有异议不成？"琦王看着怒形于色的卓瑜，寒声道，"你今日多番阻挠本王为母后侍疾，莫非是根本就不希望母后早日痊愈？"

　　此等忤逆之语听得众人都提了口气，卓瑜怒极反笑，并不中他的激将之计，眸子一转缓缓道："我当然有异议。即便父皇派皇子公主轮流侍疾，你我也仍是要出入后宫，曹丞相所谓的'权宜之计'根本是蒙蔽圣听，欺诳天下！"

　　卓瑜的声音里有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清越的声音在大殿回荡，文武百官们将心高高悬起，眼看着琦王卓珩与三皇子卓瑜这兄弟俩个已从暗斗变成了明争。

　　琦王紧绷着俊脸面色不豫，卓瑜放冷了表情毫不退让，二虎相争，饶是在一旁袖手旁观的人也捏了一把冷汗。

　　气氛紧张，僵持不下，无人再敢借机帮腔献媚，怕是帮了一边，转瞬便会被另一边撕咬得连骨头都不剩。

　　这样严峻的形势，偏偏有人胆大包天地开了口，温和的声音引得众人侧目："臣倒是有一个两全之法。"

　　顺德帝沉吟片刻，点头道："你说。"

　　这胆大包天的人正卓玧，只见他淡然开口，波澜不惊："帝都炎热，于皇后娘娘治愈眼疾并无益处。依臣之见，不如在太子大殓后，将娘娘凤驾移至帝都北边的凉宁行宫好生休养。那里不仅气候合宜，而且风光秀丽，也好让皇后娘娘于美景中调理心境。"卓玧温润的声音不急不缓，"到了凉宁行宫，琦王殿下自然可以侍奉左右，并且为皇后娘娘治疗眼疾。这样一来，琦王既尽了孝，也未破了宫中的规矩。"

　　听到这里琦王暗暗咬牙，他这个五弟着实能耐，明明是在将他往火坑里推，场面话却说得圆满，像是在帮他一样。皇后在宫中若是没能治好眼疾，便是太医无能。若是移驾行宫，由他负责命人诊治还未治好，便是他卓珩办事失利。

　　卓瑜听后一笑，拱手道："儿臣以为，瑞王所言的确是尽善尽美的不二之法。"

　　"凉宁冬暖夏凉，倒是个调养身体的好地方。"顺德帝沉思片刻，缓缓道："就按卓玧说的办。"

　　"皇上圣明。"卓瑜颔首应承，殿下众臣左右对视片刻，管是对今日之事不明就里还是早已洞察秋毫，皆垂首齐声道："皇上圣明。"

　　顺德帝在心中喟叹一声，今日这早朝，他可是看尽了臣子百态。他有些倦怠，却仍打起精神来道："礼部尚书。"

　　"微臣在。"一位中年男子拱手出列。

　　"太子明日大殓准备得如何？"

　　"一切准备妥当。"礼部尚书言语恭敬。

　　得到确切回答后的顺德帝对着侍奉身侧的总管太监略一摆手，石尽忠会意，高声宣布退朝。

　　待皇帝离开大殿，琦王侧身朝着卓玧卓瑜二人看去，百官悉数退尽，他看了一眼曹丞相的背影，对着卓玧狞笑着一字一句道："五弟好计。"

　　卓玧平视着他的眸子深不见底，淡淡道："琦王孝心可表，我也不过是顺水推舟。"

　　琦王眸子一凛，卓瑜在一旁语调慵懒："走吧五弟，别再与他多费口舌了。"

　　卓玧漠然抬步，与卓瑜一前一后出了大殿，琦王动也不动地看着他们的背影，目光森寒。

　　二人泰然移动着步子，卓瑜看了眼后宫的方向，对卓玧道："卓瑾现在正在皇后的栖凤宫，我们不妨过去请个安。"

　　卓玧闻言停下了步子，沉默良久，他终是摇首微笑道："你去就是，我前几日寻到的新书才看了一半，正牵肠挂肚呢。"

　　卓瑜看着他犹豫的样子还有几分伤感，听到后面却哈哈一笑，一拳打在卓玧左肩，朗声道："你的心思永远在书上，书里还真有颜如玉不成？"

　　卓瑜自幼习武气力过人，这一拳打得虽然不重，却还是让卓玧偏了偏身子。他轻轻一哂也不做声，看着卓瑜朝着后宫的方向健步走去，忽然记起自己已经很有没有去给各宫娘娘请安了。

　　卓玧望着卓瑜远走的背影负手而立，明黄色的琉璃瓦上流影浮动，日光所及之处映射出刺目的光芒。浮光将他颀长的身形投影在青石板上，卓玧漠然看着那长长的黑影，又抬眸望了望不远处的数尺红墙，眼神徒然变得悲凉起来，他的眼前忽然浮现了自己幼年时的场景，七八岁的光景，站在后宫的红墙脚下逐字逐句地背着《管子·治国》。

　　一双小手背在身后，手中紧攥着的书册是……情色荒淫的《国色天香》，或是古人控诉世情的《鼓掌绝尘》，他已记不大清，依稀知道是曹贵妃命人拿给他的诸多禁书中的一本。

　　"凡治国之道，必先富民。民富则易治也，民贫则难治也……"骄阳似火，他小小的身板站得笔直，咬字精准，声音清脆。光洁的额头上渗出汗珠，他却不用衣袖去擦，小脸晒得有些发红，却也不去几步外的树荫下乘凉。

　　不知站了多久，踏入后宫的顺德帝听到他的声音后顿住步子听了片刻，他便背得更加卖力，终于成功将那九五之尊引到了面前。

　　"先生的课教的倒快，已讲到《管子》了。"顺德帝在卓玧面前站定，目光定在了他布满细汗的额头上。

　　卓玧的目光规规矩矩地落在面前之人的常服上，双手一叠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道："卓玧见过父皇。"

　　顺德帝伸手扶住他的小臂，顺势看到了他手中的书卷，浓眉一攒，松开手沉声道："这本书是哪来的？"

　　"此书是曹母妃所赠，说要儿子仔细研读。"卓玧如实道来，声音稚气未脱。

　　"曹贵妃？"顺德帝想起了那个素来柔顺善良的女子，口气不善，"你读的如何？"

　　卓玧俊俏的小脸微微一垮，摇头道："儿子愚钝，只觉此书晦涩难懂，正想着要去问问先生。"

　　话音才落，顺德帝募地将他手中的书卷抽走，卓玧怔了怔，便听到皇上威严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抬起头来，看着朕。"

　　卓玧转了转眸子，缓缓仰起了头，只觉得面前的亲生父亲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顺德帝凝视他良久，久到卓玧已经有些汗流浃背，他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道："你可知，朕为何会给你取名为'玧'？"

　　为何？

　　卓玧在几声鸟鸣中回过神来，见自己仍是孤身一人站在深宫之中，烈日当空，他的影子已然在脚下缩成一团。

　　左手探进右边的广袖中，卓玧取出了一只苍翠色的锦囊，看着上面松下白鹤的缂丝图案，卓玧攥紧了手掌，回身朝着宫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