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空负》左左

7、止步于此

　　七
　　高考失败是我十八年的人生岁月中最大的伤痛，它已经附着在我对小优的感情和欲望中，不能分开。它们总是同时到来，逐渐地把小优从我身边拉开。
　　暑假过去了，我没想到要再和她见面。我的思念已经死去了。我没有办法。当打击落到我身上时，我没有办法；当它要带着我的爱情离去时，我没有办法。人是多么弱小，他左右不了很多事，包括他自己。
　　我想，我们之间已经完了。
　　但是我想错了，思念停止只是因为心灵还在麻木着，那是在失败的打击下保护自己的本能的反应。
　　到陌生的城市里去，一个月，两个月，缓缓流逝的时间抚平了我的创痛，我接受了上天的安排。当我向命运低眉俯首的时候，是我飞扬恣肆的生命开始萎缩，是我一生的压抑开始的时候。
　　在上大学后，有一次阿紫在信中说：
　　“我喜欢你是因为你虽然自私、任性，但绝对地真诚。我喜欢小优是因为对这样一个你，她还是毫无抗拒地接受了。我希望有一天能够明白那种爱中的绝对唯一，那种宿命。”
　　阿紫是一个浪漫的人，根本不可能再了解我了，对这样的一个人，当然不适宜长久和她通信。一学期没结束，我就不再和她联系了。我不是原来的我了。
　　那一页已经翻过去了。

　　但是表面上，一切还是在继续。我和小优开始有规律地通信，一般是两个星期一封，不一定有什么可说的，有时通篇写的只是我看了一本什么书。我又恢复了平静，渐渐又产生了思念的能量，但那思念是一颗风干的种子，只保持原样，永远也不可能再发芽生长了。
　　在信中，我慢慢放松下来，能开始和她交换一些感受了。信中我问她为什么会对我那么有耐心，我在不少事上表现很差啊！小优给我寄了一张明信片回答：
　　你给了我生命的惊喜，
　　让我体味到幸福的感觉。
　　这样的字句出现的谁都可以看到的明信片上，颇有点让人惊骇。看到后，我的痛苦和幸福一样强烈。

　　元旦时，小优坐了五个小时火车到我学校来玩。到时已是中午，我带她到市内转了转。她和以前一样，一点儿也没有变。
　　下午回寝室，发现只有两个室友在寝室过元旦，吃过晚饭，我请她去看了一场周星驰的搞笑电影。回来时，她挽着我的胳膊，走在半明半暗的校园，我们都不说话，沉默慢慢变得沉重起来。冷风刺骨，但我们仍无意回去，坚持在校园里转悠。她突然开始接着晚饭时的话头，给我讲起她大学里的事来，我没办法集中注意力听。我不说话，她继续讲下去，让那滔滔不绝的话填补沉默的空白。
　　我终于问：“坐了几个小时火车，你累吗？不然我们回去？”
　　她蓦然停住话头，隔了会儿说：“不累。”
　　我说：“那不要说那么多话，灌了冷风会咳嗽。”
　　她说：“还想走走，就是腿有点儿酸了。”
　　于是我们找了张长椅坐下来。静静地，看天上一颗颗闪烁的寒星。
　　多么静谧，多么晶莹，多么美，就像这绝望的爱，千百年来的爱中的一个，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玷污它。小优。你是我不能触碰的存在，让我绝望。
　　她没有放开我的胳膊，过了一会儿，我们都习惯于这静默了。她对我说：“和高中不一样了，因为寝室里没有你了。”
　　我说：“是的。”
　　她又说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
　　“你在想什么？”
　　我说：“你说，我在听。”
　　“我不说了，现在该你说了。”
　　让我说什么？我可以用一千句替代的话向她表示爱情，但我不能说出那一句简单的话来。既然我不能说出那一句，那其余的一千句我就一句也不说了。
　　我想靠近她、带着绝望拥抱她，亲吻她，但全身僵硬，我没有力量。我了解自己，我走不出那一步。我对自己说，它会过去的，不可能有比现在更好的了，我们前面的路还很长，我们都是脆弱透明的人，那重负我承担不起，她也承担不起。
　　小优也是一个羞于表达的人。我们就坐在黑暗中，看天上的星星，听晚风吹过头顶树叶的簌簌声。

　　回到寝室洗漱完，我对小优说：“你睡我的床，我睡在你上铺。”
　　她说：“不必睡别人的床，我们都可以在你床上睡。”
　　我说：“上铺反正也是空着，两人挤在一起你睡不舒服。”
　　她说：“随你。”
　　睡在不熟悉的床上，我似乎睡着了，又似乎一直醒着，我不敢翻来覆去，怕影响了小优，但怎么睡都那么难受。
　　夜里，小优突然在床边问：“你睡着了吗？”
　　我掀开蚊帐，她就站在床边，我趴在床上，探身搂着她的脖子，无声地哭了，泪水濡湿了她的头发，她着急地问：“有什么事吗？为什么这样伤心？告诉我呀！”
　　我只是哭，一句话都不能说。
　　她说：“不要这样啊，你再这么哭我也要哭了。你有什么难过的事就说出来。”
　　我知道不应该那样哭，寝室里还睡着别人呢，渐渐止住了，我想放开她，让她去睡，想说我没关系，但只说了“我……”就又泪如雨下，哽咽不成声。
　　她问：“是不是因为我？”
　　我不回答，只是哭。
　　她说：“你这样哭会吵醒她们的。不然你下来睡吧。”
　　我使劲地摇头，终于松开了她。
　　第二天早晨天色阴沉，我们默默无言地起床，几天前已约好了要到另一个学校和几个高中同学聚会的。在车站等车时，小优说：“不想去。”我也不想去，但面对她更沉重，实在没办法度过那剩下的时间。我们一起参加了无滋无味的聚会，把她留在另一个同学那里，我要独自坐最后一班车回校。
　　在校门口等公共汽车时，已是晚上八点半了，上了车，找到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车内开着一盏昏黄的小灯，照着车厢里稀稀落落的七、八个晚归的人。那是个起点站，司机下车不知做什么去了，我们几个乘车的人只有在空荡荡的车厢内默默地坐着。外面是站台，站台后十几米远是灯火通明的超市，小优站在站台上无言地看着我，几步远是另两个来送我的同学。
　　我说：“你们回去吧。”
　　小优不答也不动，笔直地站着，黑发和青色的衬衫在夜风中飘舞，腿上的牛仔裤却纹丝不动。昏暗的光下，我看不清她的脸，但她凝神翔立，旁若无人，那温柔的眼神、沉静的姿态是不寻常的，把嘈杂和昏暗隔开，给了我温暖的抚慰和锥心的痛楚。
　　我再一次说：“你回去吧，不用等车开。”
　　她微微一笑，仿佛说了句：“没关系。”
　　我的眼泪涌上来，转头不去看她。难道你一定要在此刻静立在那里，把你的凝视烙上我的心头，成为我心口永远的痛？难道温柔如你，忍心让我体会柔肠寸断、痛彻心扉？
　　车终于起动了，载着我缓缓向前，把小优和站台留在后面。我感受到落在我肩背上的目光，但是我挺直脊背，不转身、不回头，让她消失在身后迷离的灯火中。窗玻璃上印着我呆滞的表情，来处、去处都茫茫然不可知，只有那依依不舍的眼神，一直在我心里……
　　再见，小优，再见，我的爱。我，没有选择。

　　一如既往地通信，可以向任何人出示的信件，把各自的失落和痛楚都压抑在每一段温柔动人的语句背后，我现在打开那些信重读，都惊异于我们竟能做得那么好。

　　小优，你好！
　　昨天这里一直在下小雨，在这么冷的天气里下雨真是奇怪呢，大概应该落到地上变成雪才对吧。今晨去上课，看到宿舍楼下的几株才开的腊梅，浸渍了冷雨的花瓣都湿淋淋的，雨洗去了梅花的香味，不如是雪。只有在雪中花瓣才能保持它的硬挺，只有雪才能衬出它的风致吧。我想在雪中，虽然是黄色腊梅，也是常见的品种，没有红梅着雪的明艳，但那一树疏密有致的花枝，也一定能楚楚动人吧。

　　左左，你好！
　　这个星期我每天看书到深夜，不是因考试将至在抓紧复习，我在看小说。在图书室卡片中，看到了川端康成的《雪国古都千鹤》，几次都没借到，现在因为考试没人看小说了，终于借到了，真令人欣喜。左左也是一个沉迷于美的人吧，你感受到过幻灭的悲哀吗？我读着这本书，就像看到它发生在我身上一样，忍不住潸然泪下。

　　在我们的周围，所有的人来来去去，一幕幕的爱情正在上演，充满了感情未明的猜忌，雨夜等候的甜蜜，生日祝福的感动，我仿佛隔着玻璃看着这些，无欲无求。对于我，只有两人情意相通的、缓缓如流水一样平静的日子，无声无息，无忧无惧。

　　放暑假了，我又到小优家去看她。
　　在她的房间里，我看见床头立着一个漂亮的芭比娃娃，我拿过来看。似乎她不会买这些东西的。
　　她说：“你不准笑，我知道这类布娃娃你不喜欢。不是我买的，是过生日时同学送的。”
　　我问：“谁？”
　　她说：“你不认识。班上一个同学。”
　　我问：“你觉得它漂亮吗？”似乎想得到一个否定的回答。
　　她回答：“还可以吧。”
　　我突然说：“谁说我不喜欢了？我就是喜欢。把这个娃娃给我吧。”我都不知道我想干什么了。
　　她为难了。“不太好吧，这是别人送的。”
　　“送的现在就是你的了，你再送给我好了。”
　　她说：“你要真喜欢，我们现在到玩具店去，我买一个送给你吧。”
　　我说：“不行，买的我不要，就要这个。”
　　她瞅瞅我，“你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什么也没有。”
　　她嗔怪：“不讲道理。”
　　我没表情，“就是不讲道理。他为什么要送给你娃娃？”
　　“不是我过生日吗？”
　　“那为什么他要送？”
　　“他？他就是一个普通朋友，没有什么别的。”
　　“瞎说，是给你写信的那个吧？”
　　“不是，我不是说了嘛，是大学同学。”
　　“噢，又有了一个……”
　　我反复摆弄着娃娃，“反正我就想要这个。”
　　“你相信我的话，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谎？他真的就是一个普通朋友，他不是我喜欢的那类人。”
　　见我不回答，她又耐心解释，“可是这是他的礼物，我不能随便再给别人，这是尊重。”
　　“什么叫随便给别人？”我恼羞成怒，“就是你好！你有你的原则，不能改变。”
　　“我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原则。再说原则什么的，有什么必要为这件事改变呢？”
　　我把娃娃“啪”地仍到地上。原来她就是这样对我的。
　　小优生气了，她很少真生气。她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走出房间。
　　我坐在空空的房间里，好没意思，想哭，没有眼泪。
　　过一会儿，她仍没进来，我出去，看她呆坐在客厅里，就对她说：“我走了。”
　　她站起来，却并没留我的意思。我没办法，只好打开门。
　　她跟我出门，我说：“不用你送。”
　　她没回答，继续跟着我下楼。
　　外面在下着细雨，楼下小花园里的夹竹桃花开了，路拐弯处的两树栀子花仍没谢——真的竟然还有花在盛开，闻到栀子花的香味，我的眼泪流下来。
　　她拉住我的胳膊，止住我离开的脚步。她一直把我拉到小花园中的鱼池边，才放开。
　　她低声问：“你要我怎么做你才满意？”
　　我不能回答。
　　她说：“我们难得见面，不要为这样的小事生气。”
　　我看到我是一个蛮不讲理的人，是一个自私狭隘的人，最主要的，是一个不知道自己最终想要什么，所以无法得到满足，而又要用这来折磨别人的人。
　　我自暴自弃地说：“你怎么办我都不会满意。不用管我。”
　　她低声说：“如果你这么难过，有没有想过……如果很难坚持下去，也可以……”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的表达向来不是这么含糊的。
　　她大概看我没有反应，也没准备有什么反应，就说：“好吧，是我坚持不下去了。我想和你谈一谈，谈我们的事，想了很长时间了。”
　　我知道了，但仍不做声。
　　她问：“你不想谈吗？”
　　我艰难地说：“不必，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吗？”她坚持问，“没有什么你要了解的？”
　　“我说了，不用管我。”
　　她不高兴的声音：“不用那么固执，不用对自己那么苛刻。再说了，还有我。”
　　“也是为了你。”
　　“不是。”她毫不犹豫地反驳，“你根本都没有想到我，我的想法，我的感受。”
　　我有些意外，我真的没有想到她的感受。
　　“好，你说。”
　　“有些事，我还没有想清楚，所以想和你谈……很难想明白……不知道怎样做，不是仅为了现在，也不能仅为了将来，因为生命是一个过程，不只是结果……不知道怎么才能兼顾……”
　　我听到她缓缓地说下去，那些话是表明根本性的态度的，显然都经过深思熟虑。听到她的痛苦、思索，我的痛苦才能被抚慰。
　　“但是，感情在生命里是要有它的位置的……我想，我们，是不是可以试着，接受……”
　　难道在我已经放弃之后，她还要挺身承担那个重负？而和我一起？和我这样一个软弱退缩的、再也不可能为自我的成长披荆斩棘的人？
　　我打断她：“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什么都不要想。”还有话没说“你不该看到这些痛苦，如果悲剧的结局已无可挽回，希望只是我一个人的悲剧。”
　　我说：“你不必想，就像我一样做。你一定还可以……这是对的。”还有话没说，“你一定和我不一样的，你一定可以走过去的。”
　　她沉默了很久，仍然迷茫，她最后问：
　　“那，就是，这样，了，吗？”
　　我不出声，全世界都在回答：“是。”
　　她问：“不是，逃避，吗？”我又想到了我曾经问过她的“不是逃避吗？”
　　我摇头。
　　她问：“不再想想……，是，决定，吗？”
　　我没否认。
　　细雨中，全世界都静默着，夹竹桃花红湿的一团团格外鲜明，定格为静默的背景。我麻木了，等待这一时刻过去，它会过去的，我知道。这是我的信念。
　　我步行回家，发梢湿了，漫天的细雨。
　　我不想她是怎样让自己“试着接受”的，就让我来做决定吧。我知道我是一个够狠心的人，犹疑和反复只在心里经历，行动上不该有，它们只会制造额外的痛苦。
　　止步于此，没有后来所有类似故事里的抗争和疼痛，我对得起你，对得起我自己，对得起所有爱我们的人。在和你的一切被玷污之前，让它成为化石，永久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