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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消失的味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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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春天再次到来时,周围世界悄悄地变了样——变得光怪陆离起来。脑子里充满了种种幻象,潮湿的沼泽地,粘滞不动的河水,热带的奇花异卉在河边争艳,草木丛生的荒原上,有狼群出没……(这是我当时读过的句子,我挥之不去),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所理解的那个世界何时已消失无踪了呢?我找不到答案,我开始留神观察别人,才发现不止我一个人陷入了非正常的状态:有人傍晚到河边去散步,连开始上晚自习了也没回来;夜里有人在床上悄悄地哭泣;楼下寝室的人下了晚自习集体去看电影,最后翻铁门进来。
我又发现了我新的异常。
我做梦到天亮,我梦见她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眼光直望到我心里,她身上浓郁的香气令我不能呼吸,我渐渐窒息在那甜美的气息里。
我梦见她握着我的双手,抚摸它们。
我梦见她靠在我胸前熟睡了。
我梦见她在我耳边喃喃自语。
走得最远的唯一的一个:我吻她的双唇,但我没有感觉到她身体的温暖,嘴唇的柔软,我唯一的感觉就是黑色的、醉人的香气。
我感到惊骇和羞耻,却毫无办法。
有一次,梦中竟然有声音在自问自答:
“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
“不后悔吗?”
“不后悔。”
我的梦贯穿了那些黑夜,令每个黑夜都散发出令人颤栗的气息。
我开始被梦搅得白天也神思恍惚,心旌摇摇。我看到她的手就想握住;看到她的脸就想抚摸;看到她的嘴唇就想知道:吻一下是不是真那么甜美醉人。她的身体在我的意识里鲜明地凸现出来。我已不能满足于只是和她说话。
晚上躺在床上时,半梦半醒之间,我这样想:那么如果她发现了我的欲望会怎么样呢?我记起上学期时的一天,那次我们在公园躺在草坡上晒太阳,我眼皮上有红红的光,昏昏然很舒服,地上的青草味混合着小优的味道,淡淡的若有若无,很醉人,我想要闻到更多。
我就支起上半身,对她说:“让我闻闻你吧。”
她睁开眼,迷惑的样子。我向她俯下身时,她受惊地向后缩,一边笑道:“有点出格了吧?”
我不理,抓住她敞开外套的衣襟,把脸贴在她脖颈处,她的味道于是清晰了。
她先不动,接着突然哈哈笑起来,用手揉乱了我的头发。
她是以为我要吻她,但她的反应也就是笑道“有点出格了吧。”如果我现在真的要吻她,她大概也不会吓得逃走吧。以小优一向镇定自若的个性,也不会弄得两人尴尬吧。
小优是个冰雪聪明的人,难道我对她的感情,她会毫无觉察?虽然我是从来没有试图和她有更多的身体接触。
小优对我和对别人并不一样,不能说她只把我当作普通朋友,这样说不过去。
我突然意识到我是在说服自己向她提出过份的要求,是的,如果高一刚和好时接近她担心自己是“过份”——两年后我已不再认为那过份了——那么现在的要求才是真正地过份。
所以我不能让她知道。
白天坐在教室里时,我这样想:我对一个像小优那样美好的女孩有欲望,是令人恶心的事,只能说明我是一个多么不堪的人。
那是1989年四月初,我是一个中国内地普通城市循规蹈矩长大的女孩子,我看过的唯一一本心理卫生书上把同性恋叫做病态,我看过的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同性恋小说《蓝宇》还有两年才写出来,我以前看过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和《□□制造者》中影影绰绰的同类描写给我留下了一些不良印象。我能以我的自然天性认定“爱情不论对象是哪一个人都是美好的”,就已经到头了。而这里的爱情还有一个前提:纯精神的爱情。似乎我们那时代的很多人,在十七岁上都是禁欲主义者,都是清教徒。这是所受的教育使然。
所以,我的底线是没有身体参与的同□□情(有点像《墨利斯的情人》中他们最初的观点),我不敢想像走得更远,不敢想像在精神领域之外,还能对一个同性情人有什么需求。
有一天傍晚,教室里在大扫除,我们趴在走廊拐角处的阳台上,小优在给我讲一道数学题,我看她的刘海,看她的长长的两排睫毛,看她握着铅笔写算式的右手,她的左手按在平铺的本子上,离我咫尺之遥。我突然拿起这只手,似乎不自觉地把玩着,渐渐沉醉其中。突然我把它拉起来贴在脸上,然后我们两人都意识到了这个举动。我愣住了,她不解,很自然地把手抽回去,说:“注意听。”又继续讲。她的思维可能都没有来得及在我这个动作上停留,可我已经被自己吓坏了,一句也不能再听进去。
我失去了面对她的勇气,而她一如平常那么清朗,看不出一丝骚乱的迹象。
班里一起到市郊春游,中午在餐馆吃饭时,我吃完了自已剥的虾球,说了一句:“虾球很好吃。”
坐在旁边的小优立即把她的碟子推过来,对我说:“这儿还有。”
我还没来得及伸手拿,旁边的阿紫就开口了:“小优,她十七岁,不是七岁。”
阿紫整个地阴阳怪气,让人很不舒服。但吃完饭去划船时,本来我和她分在一条船上的,她又把船让给了小优,让我和小优划一条船。还对我说:“你肯定很想和她一起划吧。”
回来后,我对阿紫说:“你前后的态度让人难以捉摸。”
她不屑回答,但一会儿又很不耐地说:“我也不知道!一会儿想你在自找苦吃,一会儿又想又有什么办法呢?你说我能做什么呢?还不如帮你高兴点儿。现在我又后悔了:我忍受不了这样的事在我面前发生!成全你不是我做事的原则。”
我能说什么呢?只能低头沉默。我不去解决她要我面对的问题,那还不如什么都不想,让事情自己发展下去。但我又不能这样说,她听了一定要痛心疾首了。“你怎么成了这样的人呢?这是你吗?”
她问:“你究竟在想什么?”
我说:“我什么都不想。”
她说:“你第一次对我说你喜欢的是她,我虽然吓了一跳,也还没把它想得多严重。因为根本没有表现出多严重,现在你知道已经到什么程度了吗?”
我无言以对。
她问:“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吗?她知道吗?”
如果不是她万分痛惜的语气,我们是不能把这个话题讨论下去的,我自认为我看得很清楚,我很明白,不用任何人来提醒;而且我不允许任何人来指责小优。但是当听到她说这些时,我仍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沉痛。
我说:“你放心,绝对不可能到什么程度,我是那样的人吗?她是那样的人吗?”我相信,坚贞如我,坚贞如她,只能是安徒生爱情故事中的悲剧人物,在我们身上所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事,只能是安徒生童话中的爱情悲剧,不可能是我们身边现实中发生过的事,也不可能是日本动漫中发生的事。
十七岁的小优还如此地年轻,岁月没在她生命中划下一道刻痕。她手指修长,额头光洁,所有的伤害都要远远地躲开她耀眼的青春,所有的丑恶都在她面前因自惭形秽而遁形。没有一个人忍心看到她一丝一毫的痛苦,这所有的人中第一个就是我自己。我该怎样把这些都告诉阿紫呢?她会相信我这样想吗?她会相信我们做得到吗?
阿紫其实并不是经常干预我的事,高三的学习已经让她忙得晕头转向了,期中考试后,她又笑说:“好,你们厉害!反正也没影响到成绩。有所得无所失,何乐而不为呢?”
但没过几天,看到我们一起走进教室后,她又痛心地问:“左左,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说:“我也很多次地问自己,只能说是天意。”
但我不要这样地谈话,我不喜欢把这件事情变得这样沉重,在阿紫的眼里,它是一连串的惊恐和挣扎,而我已走过了这一阶段,它是一串升腾的美丽肥皂泡,正因为它转瞬即逝,才格外地令人心痛爱恋和怜惜。
四月底,有一件事在学校传得沸沸扬扬。起先我们只听说隔壁班有两个同学转学了,几天后知道他们下晚自习后在学校后操场约会,被校工家属发现了。学校要求他们转学,不然就开除他们。
熄灯后大家在寝室讨论,大家都很气愤,那个老女人为什么对约会这么不容呢?学校又何必这么大动干戈呢?
突然一个人提出一个问题:
“也许不是约会那么简单吧?”
大家都禁了声,不好再讨论下去了。我心里像堵了一块似的,好难受好难受。
只有两个人时,我对小优说:“他们真可怜!”
小优说:“是啊。”
“你是校长你会开除他们吗?”
“没有开除啊,不是让他们转学了吗?”
“你会用开除来威胁他们,逼他们转学吗?”
“但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他们自己也不好意思在学校呆下去了啊!”
“如果为他们保密不就行了。”
“那只是你的态度,各人的态度不一样啊,想保密能吗?”
我固执地问:“如果你看到呢?会嚷出去吗?”
“我深更半夜不会到后操场去的。”
我说:“你总是在回避问题,如果你去了呢?”
她认真想了想,说:“在《红楼梦》中,鸳鸯看到了司棋,她的做法就是我的做法。”
“反正你把它当作一件丑事。”
她笑了,“你总不能让我认为它是一件好事。”
怎么不能?我自问。既然有《月光》那样动人的描述?她为什么就想到《红楼梦》里去了呢?但她也许会反驳:“那和《月光》终究是不同的。”我知道只是一步之差,可是真的那一步就是阴阳两界的分界线吗?我不知道。
十七岁的我真的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他们强加于我的观念,我所知道的是我得时时把握住我自己。我好可怜。我们好可怜。
我的嗅觉突然失灵了,香气从我梦中消散了,只留下黑色的、灼热的痛苦。在真实的生活中,我也再嗅不出她身上的香气,我挨着她站着时,什么味道也嗅不到了;我偷偷把脸埋在她枕中,嗅到的只有她自然的身体的气味。
晚自习后下楼,在黑暗中被紧挤在我前面的人传给我异样的感觉,走到灯下时,我看到是她,但没有香味传来了,而以前,我仅靠香味就能轻易在黑暗中辨识她。
我们一套接一套地做各科试卷,下了晚自习还有人打手电筒在蚊帐里看书,每星期半天的休息取消了,只有星期六晚上可回一次家洗澡换衣服,我课外书不能看了,日记没时间写了,有女生吃避药试着调整经期,我开始隐隐害怕起来,我知道我是一个生理、心理都极其脆弱的人,不能承受太大的压力,否则任何困难都能打倒我。
五月份摸底考试,我英语做完了题,检查了一遍,正准备把答案填到答题卡上时,就已经响起了考试结束的铃声,就种情况即使在恶梦中也不会出现,我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了。
我时常头疼欲裂,有一天晚上我拔下一把头发后,恨不得把它剃光。我就在寝室问谁和我一起去削发明志,她们笑说我疯了。我就故做认真地表示我要去做一个脑部检查,看我的智商为什么下降到100以下了,做这个检查非要剃光头,我是要我的头发呢,还是要我的成绩呢?小优就说:“好吧,要是因为这个,看在室友三年的份上,你剃了光头我就陪你剃。”大家就起哄,好伟大的室友情谊。
又过了半个月,连自己寻开心都不能了。我已经被即将到来的高考压垮了。
六月初,我决定搬离寝室,回到家里住,虽然每天来回要在公共汽车上浪费一个小时。中午简单地向室友道别,拿了最后几本书离开寝室时,小优追出门,在楼道里拦住我,对我说:“你还没有对我解释呢。”
我就对她说:“正好,现在对你说,我们不能再多接触……不能再说一句话,直到高考结束……否则我就要崩溃了。”
她不解,她说:“我不知道你又有什么事情了,又要象高一那样和我闹别扭了?我不和你吵。”
我说:“你不用知道原因。”
她干脆地说:“不行,高考的最后一个月对你很重要,我不想内疚。”
我不能看她的眼睛,我就快要哭了。我的高傲不允许我哭。
她把我拉回寝室,也不管室友们惊异的眼光,从床头书堆里翻出两封信,递过来,她说:“你看,我没有打开。”
是上学期那个初中同学给她写的信。
我像受了一击,一甩手,跑出了寝室。
她又追出来,气急败坏地问:“你还要怎么样?”
她问:“难道我们之间有什么话就不能说明白吗?难道我和你就这么隔膜吗?难道你有什么困难就不能告诉我吗?我就不配知道吗?”
小优即使在又气又急时,依然能把她的意思表达得清楚完整,我就没有她这种能力。
但是我咬紧牙关,不解释,不妥协,我要救我自己。
她最后很伤心地说:“随便。”
但没过三天,我又发现在教室时,她有意在我面前晃;一眼一眼地向我瞟;在我几米外和人说话时,别有用心地露出妩媚动人的笑容。我气晕了,但连和她吵架的力气都没有了。但她也没有主动和我说话,一直到高考结束。
我高考成绩不理想,只能勉强上专科,我竭尽全力,也筋疲力尽了。真是上天的一个玩笑,嘲弄了那个十几年如一日勤奋的学生。但我是开不起玩笑的人,太认真、太古板,主要是太年轻。我没有像想象的那样大哭一场,高烧虽然退了,但我还没完全清醒过来。
但家里人似乎并不太失望,毕竟我考上了大学,厂里的小孩儿几年来还没有一个真正考上大学的呢。他们和同事说起来似乎还满意。没有人想到我的感受。
小优发挥正常,比我考得好。那么她没有什么可埋怨我的。
我直到下午才去填志愿,其它同学在上午都填过了。我接受爸爸和老师的建议,填报了师范院校,这样录取的可能性大些,但因为上学期间对老师的感觉不好,我也并不真想当老师。失败了我不想见到任何人,我的自尊心受不了。将来也不想和任何人有来往,让我从他们生活里消失吧。阿紫的来信我没有回,电话也没有接。
对于小优,我也没有过多地想到,她就像那场高烧似的,已经消退了,像死一样的平静降临在我身上。我是一个在成功的时候想到很多人,在失败的时候宁愿独自躲起来的人,我心里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牵挂。
小优,我怀疑我并不是真的爱她,不然怎么能那么干脆地想和她断绝来往,真正爱的人是那么容易就割舍得了的吗?我谁也不爱,我爱的人只是我自己。
暑假剩下的时间就是在家里慢慢等我并不想要的录取通知书,有一天下午,我午睡起来,有人敲门,我开门一看,是小优,她来了。
我让她进来,给她拿冰镇果汁喝,但刻意表现得很冷淡,让她知道我并不想见到她。但她一点都不发窘,很沉静很镇定。她说:“我知道,高考成绩不是你想要的成绩吧。”
我不置可否。
她说:“我想,这次没有发挥出正常水平,可能是你在最后两个月情绪不太稳定。”
她说:“如果你不想上你报的学校,可以复读。或者将来也可以考别校的研究生,路还有很多。”
她说:“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原因,不知道是不是我哪个地方得罪了你,因为你最后一个月甚至不想见到我。”
她说:“说对不起也太轻易了,不可能挽回你的损失。我们是朋友,但我没办法理解你,我想我这个人可能不能入你的眼。”
听到这样的话任谁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我就说:“高考的事就不用提了,考得不好不能责怪别人,只是我自己命该如此,不必去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