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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幸福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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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高三开始后,学习更紧张了,我们每晚上三节晚自习,每个星期只放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上午半天假,紧张的学习使我们更想休息和娱乐,我和小优经常星期六都住在寝室不回家,这样星期天一早就可以一起出去玩,到随便哪个地方都行,校园、书店、公园、河边、电影院,只要和她在一起,到哪儿都行。
晚上就寝前,就有人在黑暗中念测试题,其中有一个测试题是这样的:公主有了一个出身低微的情人,国王大怒,为惩罚公主,让她亲眼看着情人在两扇门前选择:一扇门后是个美女,一扇门后是只老虎。公主可以给他提示,但公主能怎么做呢?情人面对的是猜测门后是美女还是死亡的难题,公主面对的是希望他选择美女还是死亡的难题。
“如果你是公主,你会怎样做?”这个问题寝室每个人都要求回答。
答案五花八门,大致是回答美女和死亡的各占一半,有人附加的是情人死了自己再自杀;有人是试着先自杀让国王改变主意;有的是闭上眼睛,不给情人任何提示;最恶毒的是让他选择美女,过后再派人把美女杀了,想法继续独占情人。
我的回答是让他死。因为死亡可以让我永远地占有他。
小优的回答是“美女。”
于是就有人追问为什么?
诧异的声音:“难道让他被老虎咬死?”
——但如果他不死就要被别人拥有,你永远得不到他。
“死了你不也得不到吗?——我不理解什么死亡是永久占有。”
——至少你不会经历他移情别恋的痛苦。
“如果他活着你至少还可以看到他啊!”
——如果永远看不到了呢?
“至少还可以想着他在这个世上某个地方生活啊!”
有人听到这里就冷笑着补充:“在某个地方和别的女人一起快乐地生活——你孤零零一个人想着。”
“那也不能让他死。”这就是小优最后的回答。
过后,只有我们两个人时,我问她:“但如果你爱一人,真的能无怨无悔地做到?真的能为了那个人的幸福忍受痛苦?”
她不满地说:“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你们要问这样的问题?那么津津乐道这样的问题?一个人的幸福就必须得用另一个人的痛苦来换取吗?”
“你选择给他美女,不就是宁愿自己牺牲,也要所爱的人幸福吗?”
“不是,我从来不想那些问题,是你们想得太多、太乱了。是什么又有什么关系?事情到你面前,你就自然知道要怎么做了。”
“你是不敢想象吗?”
“不是。”她十分不解,“跟你们说清一件事就这么难吗?你们有没有把你的想法放在一边,试着去理解别人?”
我沉默了,心里理不出头绪来,说:“你的爱会给他带来困扰和痛苦,你会给他困扰和痛苦吗?”
她说:“这又是假设。我的爱从来不会给人带来困扰和痛苦。”
真有自信,但她可以有。我看到我和她的差距,心如针刺。
她又说:“我爱一个人怎么能让他痛苦?”
那是她真心话,她是一个言行如一的人,纯粹坚定的人。在她面前,只能衬托出我是多么卑怯渺小。
我问:“小优是个追求完美的人吧?”
她想了想说:“我想是的,虽然我知道这很难。但尽力。”
“如果有什么破坏了你的完美,你一定不会接受吧。”
她说:“一般应该是。”但又问:“为什么又是如果?”
她一定接受不了。
就在那一刻我发誓我永远也不告诉她我对她的感情。我还是不能坦然接受自己的感情。
星期六晚上,才八点半,我半靠在床上看书,阿紫在寝室那头洗衣服,我说:“真渴,想喝水。”
没人回应。阿紫斜了我一眼,没理我。
我说:“我毛裤都脱了,下床倒水太冷。”
阿紫说:“脱了可以再穿上。我就不信你睡觉前不下床了。至少还会去上趟厕所。”
我说:“不上。”
她断然说:“喝了水就要上。”
我想起她早说过不喜欢我腻腻歪歪,看来求她没指望,我继续说:“真渴,想喝水。”
小优当时正靠墙坐在她床上,咬着笔,研究一道数学题。她掀开被子下床,说:“我来给你倒。”
她为我倒了半杯开水,又兑上凉水。
我喝了一口,叫道:“太烫了。”
她接过杯子,加了点儿凉开水。
我又喝一口,说:“太凉了。”
她又接过杯子,加上开水。
我上铺探出头来笑起来,“小优真是好性子。正好给我也倒一杯水。”她又好气又好笑,转身也给她倒了杯水。
小优站在我床前,等我喝完。她只穿着秋裤,但似乎并不怕冷。
放好我俩的杯子,她见我看书,也不回自己床上了,就坐上我床,问:“什么书呢?”
我给她看封面。
她接过来,翻了翻,就认真地一页一页地看起来,我也就着她的手继续看。看了一会儿,我手臂撑累了,就平躺着休息,她看了十几页吧,说:“这段似乎很熟悉。
只为不能长在落雪的地方
终我一生无法说出那个盼望
我是一株被移植的针叶木
亲爱的你是那极北的
冬日的故土
她点点头,“我喜欢这段。”
突然,阿紫猛地站起来,端起盆,径自走出去了。
课间我和小优在操场边时,班长从收发室回来,带给小优一封信。
我惊讶于信封上那几行刚健优美的字,简直可以当书法字贴用了。那是男生的笔迹。
小优不高兴似的,自语:“我已经对他说不要给我写信了。”
我更吃惊,她和男生通信的事我不知道。
我轻描淡写地问:“谁的?”
她说:“一个初中同学,就是给你说过的那个。”她给我讲初中的事时,频繁地提到一个男生。我想大概和我对李青的感情相似。但原来她告诉我他们没有联系的(那个同学已到别的城市上学去了),没想到现在已经通信了。
我说:“难得,已经联系上了吗?”
“前两个星期他给我写了一封信,我已经要他不要给我写信了。”
我说:“看来还没说清楚。”
她突然把信递过来:“你拿去。我不看。”
我不要。又不是我的信,我拿去算什么?
她说:“我知道里面写的什么。”
我说:“可是人家认为你不知道,有必要写给你看。”
她瞪我一眼,“放在我这儿我也不会拆开。”
我说:“谁知道呢。”
见我不信,她也不再说什么,把信放到书包里,若无其事了。
是的,这些小事,不会影响到我。在那最初出现的清纯明净中,里面还没有狂乱、阴影。我不必去探究她的感情,她对我很温柔,温柔到我不能相信世间还有此情,温柔到我不能想象她会拂逆我的意愿,那么我还有何求?
寒假过了一个星期,小优打电话邀我去她家玩,我因不习惯和长辈打交道,倒更想约她出来,但她说“我家多热闹哇”。拗不过她,我只得同意到她家吃午饭。
那天已是腊月二十九,我到她家时看到她一家人都聚齐了(以前暑假到她家时,只见到过她妈妈)。我早知道小优的妈妈在初中当老师,爸爸是医院的行政人员。姐姐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姐姐前一天晚上才到家,还带回了男朋友,男朋友似乎还是第一次上门。姐姐是少见的美人,令人不可正视;男友却亲切和蔼,无端地觉得他更该是小优的哥哥;但小优不像她的家人,她是独一无二的。
吃饭时,六个人正好围了一桌。我坐在小优身边,因为还有一个比我更腼腆的男孩儿在座,我倒并不拘束了。吃了一半,小优和她姐姐同时要夹鸡汤里的一个鸡翅膀,争执起来。
小优说:“我的。”
姐姐也不相让:“我先夹到的。”
小优说:“鸡翅膀都是我的。”
姐姐哭笑不得,求援:“妈,小优不讲理。”
小优妈妈就笑了,“你就让着妹妹不行吗?”
姐姐只好松开了筷子,小优胜利地夺得了鸡翅膀,满脸喜色。
姐姐不满道:“我都让了她十七年了。”
小优就说:“那也不在乎这一次了。”
看我低头抿着嘴笑,小优突然把筷子伸过来,问:“你要鸡翅膀吗?”
我赶忙摇头,她家没有为客人夹菜的习惯,我怎么能让那个虎视眈眈的鸡翅膀落到我碗里呢?
姐姐转向我:“她在学校是不是也这么霸道?欺负你们吗?”
我又摇摇头。心里说:正相反呢。
吃完饭,我们端一杯茶,到阳台上闲聊。我笑着想到了争鸡翅膀的事,就对她姐姐说:“小优在学校里对谁都彬彬有礼,也很温柔。”
姐姐吃惊:“温柔?”伸手一指阳台上的一盆仙人球,笑道:“她温柔连这盆仙人球都温柔了!”
“谁说我像仙人球?”小优来到阳台上,气势汹汹地问。
大家都笑而不答。
小优就一扭脖子,说:“仙人球好啊,仙人球的花多漂亮呀!”
在小优家里,我看到了她的另一面,一个被娇纵的孩子。是她完全放松时的样子吧,在我面前她怎么没有这样呢?我妒嫉起她的家人来。
下午,我们到她家附近的公园散步。脚踩在枯黄的厚草上,晒着暖暖的太阳,连吹到脸上的风都是暖融融的,好像春天已经来临。
小优说:“我小时候经常在这个公园里玩。”
想到她小时候,会是个什么样的小女孩儿呢?尚未发育的细长灵活的身体,在关爱的目光中跳跃奔跑……而我小时候,家人是没有空经常带我到公园的。
我就说:“你们家人对你真有耐心,能经常带你来。”
“是我和邻居的一个小男孩儿一起来。大人给我们十块钱,带上一瓶水,就来了,公园离家近,就是一个游戏场所。我七岁,他八岁,那时没大人跟着我们了。”
虽然离家近,还是要横穿两条马路,她家人也放心?
我问:“玩什么呢?没危险?”
“每次来,就要把每一样都玩一次。从五岁开始从来没有出过危险,我们都是运动能力很强的小孩噢,一般的十岁的小孩子根本比不过我们。”
可以想象。
“就像那个小女孩儿。”
不远处有一个穿红色套衫的小女孩,站在秋千上荡秋千,身体一起一伏,轻捷灵活,荡得越来越高,让人开始担心起来,这时,她妈妈跑过来,似乎是阻止,她慢慢地减小了力度,荡起的秋千恢复到安全高度。
我说:“如果我那时见到你了,我一定能认出你来。”
小优好笑:“这么肯定?”
“就是。”又不说了。
“为什么?”她问。
“就是。”那种感觉无法言表,一定是有某种联系的,这样的两个人之间,那是唯一对应的。
“我在那时候遇见你就好了。”我慢慢地说。
“为什么?”但似乎她也并不是完全不了解我现在的情绪。
一阵风吹过,把她几绺头发吹沾在脸上,她稍稍偏转头,用手拨开脸上的发丝。但又接着一阵风,她满头的秀发飞扬起来,拂到我脸上,我下意识地用手挡开,她感觉到了,屈臂把头发一起拢到肩膀另一侧,离开我一步,偏头看我,红晕漫上脸颊。
我说:“在你的那一段过去的生活里没有我的存在,我妒嫉那些存在过的人。”
她低低的、含笑的声音,“是吗?”
“我的童年和少年很寂寞,这样的时光只要有了你就能变得完全不一样,这不是很奇怪吗?”
我能用正常、平静的声音说这些话,过后连我都不解。爱情在我心中是一件严肃的事情胜过是一件娇羞的事情吧。
是的,这很奇怪,这个世界分成人间和天堂,唯一的区别就是一半没有她,一半有她。我不能怀疑对她的感情,因为所有温柔的爱情诗中的情绪我都有;也正如我不能怀疑这感情的美好,因为世人都说爱情是美好的感情。和她在一起,并不需要理性,推理是由感情引导的。
内心很宁静、很幸福、很满足。如果一生都这样走下去,我就是一个幸福的人了。
有如此看清的必要吗?回到家我想。
陶醉下去,享受十七岁的不再复返的青春,又有什么罪过呢?虽然我一向是个认真生活的人。
但是小优也是个认真的人,或许比我更坚定,想要一种严肃清白的生活,她不会容忍这些吧。
她大概是还没有觉察到我对她感情的性质吧,一旦意识到,会毫不犹豫地和我疏远吧。
像是从她的生命中窃取一些罪恶的快乐,我是不能被原谅的。
但是能发展到什么地步呢?连握手都没有幻想过的爱情,甚至是完全无害的。心绪烦乱是由于对它的抗拒引起的,不是它本身带来的,就其本身而言,它除了给人甜美和幸福外,有什么罪恶吗?有什么可耻的骚乱吗?以纯真的心情对它,它就是纯真的,为什么不能享受这纯真的爱呢?
这就是我高三上学期时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