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瑕》惜朝

3、不堪凭

　　“哥你也别怪我们，在她身边耗了多少年了！”李妍挖了一勺冰激凌，抹茶杏仁口味，是她小时候的最爱，不由得把语气放软，“莫醒寒是什么人我不清楚，但是伊穆阳绝不好惹。”
　　陆许之静静喝茶，置若罔闻。
　　“哥，你不是告诉过我，爱一个人，掏心掏肺要有个期限，得不到就要懂得放弃吗？为什么你自己就做不到？”李妍恨恨捶他的肩膀，他们自小亲厚，只是李妍早早随父母出国，对后事所知甚少。
　　大学时候李妍失恋消沉之际给他打越洋电话，他半哄半劝间，恍惚是说过这样的话。是不是人都是这样，总要急急止住他人的眼泪伤痛，自觉只要怎样怎样就可以洒落超脱。他唯有苦笑：“那你还不结婚？”
　　李妍被他一句话堵住，她是在闹抗婚，这样出力帮舅母，除了担心许之，也是为自己拉筹码。
　　“告诉我妈别再闹了。”李妍正待开口，许之止住她，“我以后不会再管醒寒的事。”李妍刚松一口气，却见到舅母站在门口。
　　许之转过身来，轻轻叫了一声：“妈。”
　　许蔚琪端进一碟点心，拣出一块递给许之，许之接过，捏在手里，喉咙发干觉得难以下咽，放在了一边。
　　“你能想通很好。你爸爸身体大不如前，早点回公司帮衬着点。妍妍都能独当一面了，看看你这些年，浪费多少好时光。”他母亲款款地说着，语气温软又不容质疑，他想起醒寒最后和他讲的那些话，她说：“爸爸变了，穆阳变了，我也变了，你是真的看不清，还是一味自欺欺人？”她的确比自己看得通透。
　　许蔚琪见他沉默，心想儿子到底是明白人，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许之却叫住欲往外走的母亲，声音无限疲惫伤怀：“您真的一点都不关心她？醒寒知道你做这些事，会有多伤心。”
　　许蔚琪心里也难受，只是从醒寒闹出当年的事故，她的喜欢便淡薄了许多，眼见儿子又为她耽搁神伤，心烦头痛更甚。“她要是个明白孩子，就会体谅我做母亲的心。何况你们这样算什么，她是有丈夫的人！许之你不要昏了头！”
　　许之犹笑：“你以为她不知道？莫醒寒实权在握明里暗里扶持陆家的时候，你们包容我留在亿阳，伊穆阳略一施压，你们就迫不及待下套逼我回来断她臂膀……”这样无声息的背叛，借口多多，真心寥寥。
　　许蔚琪气苦，然而无言以对。
　　此时伊家同样剑拔弩张，桌上一张请帖殷红刺目。莫醒寒大吵大闹：“我说最后一遍，伊穆阳我不去！”她伸手撕请帖，伊穆阳也不拦她，冷眼看着她手中红色碎纸纷扬。“我定了后天的机票，维原是自己人，没有请帖又会怎样？”他翻开报纸，不再抬头。
　　碎屑落在地板上，她又一次如被冰雪，“说说看，这次又是谁？”伊穆阳喝着咖啡，缓了一缓回问她：“什么意思？”莫醒寒冷笑：“你也不用说了，我不在乎。要办谁随便你，你记住，我死也不回那个地方！”“啪”杯子被狠狠摔碎，伊穆阳挡住她，莫醒寒发狠推开冲了出去。
　　这次又是谁？又是用谁威逼利诱？所以前些日子的恩爱都不过是虚与委蛇，伊穆阳失神坐进沙发里，一次又一次，他不得不用手段留住她，她亦每每就范，顺他心意，对他笑，对他好……
　　但这一次，他下了决心从头开始。他们小心翼翼经营了两个月的平稳却只因为一纸薄笺就分崩离析。
　　他知道她怕，但她越怕他越恨越不甘。他没法忍受心爱的女人永远抱着一个伤口拒绝任何探寻，没法忍受她始终活在过去里，没法忍受她痛苦、自欺，最没法忍受，他们永远得不到完整的彼此。

　　嗒、嗒、嗒嗒，高跟鞋敲在冰冷坚硬的瓷砖上，像极了记忆里的木屐声，她看到香川真纪姣美的脸，莫维原阴鹜仇视的眼神……不回去，回去就会看到年幼的自己，软弱、不幸，看到父亲的薄情，母亲的自私……回去就会被提醒亲人是多么污浊，爱人冷酷无情。
　　他不够爱她。温馨相处到心生眷恋，想要就此多依赖一点，她就要发现恩情稀薄不堪凭仗。
　　她看到自己，深黑套装，短发，坐在和许之最后交谈的位置上，一个人，喝着与当日一样温香醇厚的咖啡，眼泪下来尚没有知觉。
　　她想喝止但收了声，很久不哭，可是早该哭出来了。
　　父亲给他一巴掌的时候，父母离婚，突然多出一个继母与弟弟的时候，穆阳怀疑冷待她的时候，陆伯母软硬兼施断她后路的时候，那些时候只觉得心如金铁无谓去哭。
　　但她总想起柔软美好的往事，想到陆许之送她一枚戒指，认真地跟她讲：“醒醒，离婚吧，不要怕。”想到无数个加班的夜里他的笑容与陪伴，想到他看她时候清澈如鹿的眼神。
　　她甚至会想起那个有些孤单的童年，想想奶奶和乔安、林楠，想疼爱她的陆伯母。高中校园里的风景，也会很快很深刻地闪过脑海。
　　什么都没有忘，只能言不由衷。此时最想哭。
　　“醒醒，离婚吧，不要怕。”她清晰地看到他在向她求婚，秋日午后，那个自己脸色惊惶，“我不能，他不会同意的。”“只要你愿意，我会安排。”这一定是梦，但梦里也这样心酸如蚀。
　　“醒醒，离婚吧……”“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愿意……”
　　回声般，四周充斥着男子温厚沉着的嗓音，越来越蛊惑，越来越带压迫力，仿佛有了形质一般压迫到她轻薄的身体。短发的女孩子开口了，周围所有声音沉寂了下去，她松了一口气，听到“自己”在说：“我不愿意……我……”不！她想大喊，想捂住她的口，却只能听着这样剜心的字句失声痛哭。“我……”这一声，叹息一样，深长婉转。幸好辨不清。
　　梦是假的，她对许之说物是人非，身不由己。醒过来，已经是黄昏时候了，在她自己小公寓的床上，外头有些嘈杂。她一个人住，怕静，宁愿有些人声。身上薄薄出了一层汗，烦乱又没有力气，眼睛干干的，没有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