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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章五 九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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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空气很清冽,带着水乡特有的湿润的芬芳,平滑的青石地面在明亮月辉的照射下流淌出一种温柔而静默的沧桑,在人们衣袖交错的瞬间零落成破碎的黯华。
谢十六倚靠在柳树修长柔韧的树干上,微笑的看着一水之隔的人影灯花。耳边是河水淙淙流动的声音,他的眼睛里也起伏着清婉的微澜,好似水波泛起的鳞光都印入了眼底。
谢氏是名门世家,谢十六虽非长子,到底也是嫡系子孙,从小行动就控制的很严,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被允许到街上混在百姓中沾沾喜气,及至他十二岁和叔父学商以后就连过节也极少这样出门闲逛。
或许是与外界脱离的太久,喧闹的人群会给他一种不安定的陌生感,然而只是站在这里,静静地倾听水流那端模糊的笑语,于谢十六来说,还是极为惬意的。
然而这种惬意并没有维持太久,谢十六正对着的那堵粉墙倏忽飞出一团白影,啪的一声撞到他脚边,那东西很有一些分量,撞地之时隐然还有骨骼开裂的脆响。
月光之下,谢十六看的分明,那被人好似物件一般扔过墙这边的正是一个身形文弱的少年,手脚不自然的并在一起,一副被缚住的样子,姣好的面容微微扬起,不堪忍受疼痛一般嘴角紧抿,眼睛里已然泪光盈盈。
谢十六眉头轻蹙,弯身要去扶他,还未碰到之时一声清斥已响在耳边:“不许碰他!”
那声音清清冷冷,凛然透出金石交击的锋锐之声,尾音却拖出一点涩然喑哑的回转,仿若琴弦承受不住手指的拨动在曲终之后犹自颤抖的余韵。
唇边逸出一声叹息,谢十六将地上的白衣少年半扶在怀里,抬眼柔声道:“他都被你捆成这样了,何必再如此折磨?”
一袭明艳红衣从青灰的砖墙上翩然掠过,浮羽一般轻盈无声的落在谢十六身前。
那红衣人白净面容上长眉轻挑如笼愁烟,一双凤眸却清亮如洗,冷漠淡然的神色里隐隐几分焦躁不耐,分明是谢十六在郊外客栈遇到那个。
红衣人看也不看萎靡的白衣少年,望着谢十六冷冰冰道:“你再碰他一下,我就先杀了他,再剁了你的手。”
谢十六只得将那白衣少年移到柳树旁,让他靠着树干,这才放开手,看着红衣人面无表情的精致脸庞,不由又低低叹了一口气。
遇到这人,实在是个意外。
三刻钟前,洗月阁南院。
漕运总督和河运总督之间争斗尘埃未定,此际朝中,天子忙着牵制太后及端王两党,漕运一事牵连甚众,三方都关注的很,一些龌龊再不好搁在漕河上,有些人就打起青江其他水道的主意。谢十六的生意遍布大江南北,手上明明暗暗握着大半水道,只因他身份特殊,故而无人敢将主意打到他头上罢了。周孜思年少气盛不识利害,不知道哪来的胆子和门道,居然也想从中分一杯羹。今日一见谢十六生的韶秀出尘,心旌动摇之下欲要让谢十六对自己高看一眼,又料道商贾逐利本是天性,谢十六若肯相帮又是一大助力,不肯相助也无证据,把这事半遮半掩也吐出一些。
周孜思虽说的暧昧不明,谢十六却是听得一星半点便可猜出大半,一时又是同情又是好笑,真不知周正那么个狐狸怎么教出如此缺根筋的儿子来。
不待他发作,雅间窗户忽然蹿入一道白影,谢十六眼力过人,一眼望见那烛光下的人脸色惨白,两颗獠牙弯出嘴角,绿莹莹的眼中瞳孔倒竖,分明不是凡人形貌。
那白影入房之后毫不停顿抓起周孜思就向窗外扔去,周孜思骇然欲绝,正要大叫,稠墨一般的夜空中倏然燃起一道赤红火焰,将周孜思卷回房内后又分出大半向那白影飞射而去。
这道火焰来的甚快,白影方到谢十六身边就被火焰裹住,白衣怪人伸出长着长而坚硬的兽类指甲的手欲要破开火焰,孰料那赤炎稍一分开之后猛然暴起,瞬间蹿高的火焰将白衣怪人整个包在里面。
一人红衣翩然御风而来,背着月光轻巧的落在窗框上,月下露出的半张面容明晰如玉,摊开的右掌心光芒一闪,那火焰中泛出线状银光后骤然消失,现出里面被银绳牢牢捆住的白色人影,那绳子颜色渐淡,很快就不见了。
这些事不过发生在瞬息,谢十六早在看清那白影面貌后就立刻放弃将门外人叫入的想法,极快的起身扑向门边,未料那门竟然怎么都推不动,又见红衣人救起周孜思,想其并无伤人之意,又兼他生性沉稳,竟就干脆停手了。
周孜思早已吓昏过去,红衣人身法迅捷飘忽,不过一晃人已站在那委顿的白衣人身前,右手微微一动,原本半跪在地上的人狠狠一个抽搐,仰面倒在地上,竟然已是平常少年模样,清秀的脸上神情痛苦,嘴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
红衣人神色不动,转眼看向谢十六,眉头却忽的蹙起,开口道:“他呢?”
谢十六认出这人,见情形有异,红衣人神情与那日所见又大不相同,心下惊诧,却也只安静的站在一旁,听见红衣人语焉不详的问话,不由微微一怔。
红衣人见他半晌不答,眉头又皱紧了些,谢十六心下一动,声音温和平缓的试探道:“公子问的是当日那只白狐?”
红衣人不语,谢十六知道自己猜对了,虽觉怪异,仍是微笑道:“那白狐我已带回了家养着,公子若要,不如请公子留下住址,我好让人送到公子府上,如何?”
红衣人面色骤然一冷,语气里带出鲜明的恼怒:“你竟敢将他送人?”
对上红衣人锐利刺骨的目光,饶是谢十六一贯镇定,也被对那凤目中刹那迸发的凛冽杀气惊得一凛。
红衣人正要说什么,忽的神色一变,不待谢十六应声,长袖一展便卷住谢十六的腰,右手做了个拉扯的手势,将地上的白衣少年提在手中,不见如何动作,人已轻飘飘的从窗口掠了出去。
谢十六被红衣人捞着踏遍了大半个虞阳城的房顶,也不知道是要做什么,方才红衣人才将他扔到河边,冷声要他等着之后提着那白衣少年越墙而去,直到这时才回来。
红衣人面无表情的瞧着谢十六的动作,等谢十六站直了身体才讥讽道:“这妖孽不知道害过多少人,一身妖气百里之外都闻得到,你倒是好心。”
那红衣人生的一副好相貌,姿容如玉眉带轻愁,唇角却微微上翘,天生一股楚楚之态,明秀凤眸里少了那一层蒙蒙水雾愈见澄澈,即使摆出漠然的神态也别有一番冰清动人之处。
谢十六已知红衣人并无恶意,对着那张韶丽面容也难有怀疑厌恶之意,回眼看一眼那白衣少年,见他瑟瑟可怜的埋头颤抖,便知红衣人所言不假。谢十六沉默了一瞬,却不接红衣人的话,只淡笑道:“公子若无他事,可否容谢某先行告退?方才离开匆忙,只怕家人要担心了。”他们走后雅间不见响动,周孜思又人事不知的倒在地上,只怕云书和闻棋现在已经急着在调人搜查了。
出了这种事,周太守约莫也得受点牵连……惊动了上面的人这点意外还不知要惹出什么麻烦。
红衣人却不管谢十六心里是不是无奈万分,神色莫测的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半晌才有点嫌恶不甘的道:“谁说没你事?带我去你家。”
见谢十六眼中露出惊讶之色,红衣人不耐烦的皱起眉道:“怎么还不走?难道你不记得路了?”
谢十六缓缓眨了一下眼,想了想还是问道:“公子方才转了这半天,原是要去我家么?”
红衣人不意他会这样问,神情一时有些不自然,不过片刻又恢复了那冷然的模样道:“不过有事借你家房子住几天,谢公子不愿?”虽是询问,那语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谢十六笑道:“公子愿下榻寒舍,谢某自然再欢喜不过。想来公子已知道我,我却还不认得公子。既然往后还要长处,公子可否告知名姓?”
红衣人唇角紧抿,对上谢十六水色柔和的眼波,心中一动,冷哼道:“告诉你也无妨。”又顿了一会,才寒着一张脸冷冷吐出两个字:“九韶。”
“原来是九韶公子。”谢十六略一颔首,在九韶耐心耗尽仿若要吃人的目光里神色无辜的微微一笑:“谢某极少只身外出,是以并不认得回去的路……还要劳烦公子和我一起寻到家人才能返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