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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章六 燕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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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影阁取自‘疏影横斜水清浅’之意,楼后虽有一道清河徐徐淌过,阁外却不见一株梅树。从垂花门转入便是大片竹林,中间一条主径曲向小阁,又别有几道分支将竹林细细分作几片。铺路的不知道是何种石头,一颗颗光滑圆润莹白如玉。这里的竹子也不比平常,姿态虽是自然肆意,然而竹身笔直枝节分明,虽是冬季,繁密的竹叶仍然片片如翡翠一般绿意欲滴,如若立在阁上,风过之时便见竹枝微摆碧叶倒卷,竹海之上碧绿波澜层层翻腾而来,阳光温柔的洒落其上,正如竹海中荡漾出的粼粼波光。
燕琬正站在疏影阁上。
燕琬第一次站在这里时,这片竹林都还只是纤弱的竹苗,远没又如今这般规模,到底光阴易逝若白驹过隙,当她再一次从这扇窗子望出去,却不料已见绿意苍茫。
燕琬早年遭逢巨变,又独身在江湖飘摇了这些年,性子中柔弱易感的部分早磨得涓滴不剩,然而此时放眼,心底安然之余也不由生出些迷离惘然之意,只是不过片刻,这点茫然思绪也化作一声轻叹尽皆消散在空气中了。
燕琬所在的房内摆设十分简洁雅致,内外间隔了一架紫檀木屏风,白绢扇面上墨迹淋漓,寒梅照水,这才多少合上了疏影之名。屏风后尚放着一架雕花大床,重重绡纱掩映下只能隐约见到横卧着的人影。
仿佛是被这一声叹息惊动,纱帘内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声音浅涩无力,好似这几声咳嗽便已耗尽这人全身力气,偏生那尾调喑哑却绵柔,不但让人难以嫌恶讨厌,反教人不自觉生出几分怜惜之心。
轻微的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响后,床内却探出一只手来。这只手白皙纤细,肌肤光润如美玉,然而指节略显,似雪皓白的手腕清瘦的仿佛用力一握就要折断,也不知这手的主人病弱成了什么样。
燕琬眼眉微动,伸手合上敞开的窗子,又将帘子密密放好,这一串又轻又快的动作做完了,她才转身走向内室,淡淡道:“别起来。”
床上的那人果然将手收回帐子里,仍抬起半个身子倚靠在床头,原本清澈若流泉的嗓音带了分喑哑低低道:“你来了。”说罢又是一阵轻咳。
听这声音分明便是谢十六。
疏影阁里的茶壶之中备的都是药,每隔一刻钟就有人将壶中药汁换成新的,因此燕琬倒出的那盏药茶还是温热的。
燕琬目力极佳,虽有层层绡帐阻隔,她站在近处,仍可看到帐内的那人低头去饮药茶时散落长发中露出的一截脖颈,那截颈项的线条白鹤一样流畅优美,却比白鹤的颈项还要纤瘦而脆弱。
谢十六将茶盏放在枕边,以手掩口又咳了几声,微微侧过头笑道:“难得你今次来的早了些。”
燕婉眸色沉了些,平淡无波的声音带上点不易察觉的忧虑:“刘相传书与我,道你今年送去的银两足足少了一成。”
谢十六眼睫一颤,低了眉眼,柔声道:“阿琬,他们的动作太快了,我不能……”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燕琬惯常面色平和,此时一双眼睛却清极若寒,眸子深处透出高崖霜雪一样的料峭冷意,隔着纱帘定定的注视着谢十六:“时机未到,你为何急着收敛锦州情势。往年不过暗中遏制,如今你却有意震慑,又将那边注意力引向钱粮之事,于你,过急了。今年我在北地一带见你手下人活动也不若南地自如,你是不是……”
最后半句话到底难以说出口。燕琬闭了闭眼,用力攥紧了手指,好像这样就能把一路上在心底滚水般沸腾不止的担忧愤怒平息下去。听着帘帐内清浅虚软的呼吸,她半晌才道:“谢思然,够了。”
旁人看谢十六天纵之才,身份清贵,富可倾国,却不知他自十二岁以后就命若危烛,只因平常都以珍贵药材养着,加上府中有医术超绝的人悉心照料,这才使他平日里看来除却多病之外与常人无异。她是不知道谢十六府库中究竟每年多少进项,但就只她所了解的部分开销已远不止是日出斗金。纵然谢十六于行商一道天资过人,若非八年来殚精竭虑,又有身份之便,府里金库只怕也早就给掏空了。
这样大耗精力,于身体怎么会没有害处?然而有些事谢十六是不能交给别人做的。正因清楚这些,燕婉在接到传书之后才会心觉不好,立刻赶到虞阳,却也没想到谢十六一下病成这样。
谢十六自然明白燕婉要说什么,他却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将帐帘撩起,用银钩钩住,安静的望向燕琬。
燕琬的相貌原本十分韶丽秀美,然而她的神色虽然淡静,脸部每一寸看似柔美的线条却都透出一种嶙峋的孤峭之意,一双曜黑的眼眸清澈平静,深处总凝着消不去的万仞霜雪,压埋住江湖风雨镌刻出的沧桑疲倦,一袭黄衫只在袖口和衣襟处绣了卷云暗纹,单薄的肩背挺直如剑,整个人就有了一种峭拔凌厉的气质。
谢十六却记起,第一次见到燕琬的时候,那个年止十一的女孩子衣着华贵,发上斜簪一只盈盈欲飞的燕,她人也像一只快活的小燕,俏丽的脸上总带着或深或浅的笑,眉眼一弯就像极了那个人——正若春风来时,万千桃花次第如锦。
于是谢十六凝视着她,也微微笑了:“阿琬,我应了他的。”声音很轻缓,语调很温和,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坚定。
燕婉薄唇紧抿,沉默了片刻,放弃似的略偏过视线,瞬间柔软下来的眉眼便有如春湖破冰一般明媚清丽。谢十六虽然没有说,燕琬也知道他没说出口的话。除了和那人的约定外,谢十六还要护着她和燕瑾。
燕琬拿过谢十六枕边的茶盏,为他斟满,又将谢十六放在身后的靠枕调到令他更舒服的位置,声音也比方才松软了一些:“如何病成这样?”
谢十六皱了皱鼻尖,无奈轻笑:“前几天夜里去见周正家的公子,一不小心受了凉。”
说起来谢十六也有点郁闷,本来只是在洗月阁多呆一些时间也不至于病成这样,没料到后来被九韶拎着吹了好些时候的夜风……回来的时候府里果然上下都紧张起来,被明画几个人明里暗里的埋怨不说,后半夜就发起热来,他都好几天没下过床了。
燕琬眼眸微眯,正待开口,忽的眉梢一动,转眸望向紫檀屏风处。
一团白影转过大屏风,脚步优雅矫健,却是一只浑身雪白的狐狸。
那狐狸敛着的一双眼睛漆黑明亮,雪白的皮毛在略微昏暗的室内好似氤氲着微弱的润泽白光。
狐狸只随意瞥了燕琬一眼,就转过目光望着谢十六。见谢十六左臂微张,对着它露出一个微笑,狐狸几步跳上了雕花大床,伏下身去,将头枕在谢十六左臂上,蓬松的大尾巴盘起,竟和谢十六卧在了一处。
谢十六也很是习惯的侧了侧身,笑眯眯的单手顺着狐狸的毛,狐狸则在他的抚摸下乖顺的敛着眼,还时不时在他手心蹭两下。
燕琬觉得方才狐狸扫过来那一眼轻忽漠然,心中便有些异样,此时看着一人一狐两相融洽的样子,不由唇角一松,将钉在狐狸身上的视线移开:“你自己养?”谢十六以前就喜欢弄回一些小动物,不过都是由下面的丫鬟养着,他自己只偶尔去看一看,亲自养倒还是第一次。
谢十六坐了这一会,胸中的郁涩之感倒好像都散了,人也清醒很多,应了一声。
九韶跟着他回府后便应着他的安排住下了,每日里神出鬼没,倒也不见惹出什么事来。那白衣少年自那晚过后就再没有人看见,九韶不说,他也就没去问。倒是这只白狐,谢十六料定狐狸同九韶颇有瓜葛,大概也是精怪之类。一日特意抱去见九韶,九韶面色难看的很,随手在狐狸头上点了一下,便怎么也不肯碰它了。白狐不凡,这些日子也无伤人之意,谢十六就干脆把狐狸放在自己身边,卧床养病的几天里,一人一狐时常呆在一块,也真养出些感情来。
想到九韶,谢十六不由好笑,道:“对了,阿琬,最近府里有位脾气不太好的客人,你要是见到一个面貌楚楚的红衣青年,尽管任他去便是。”
燕琬颔首,忽然道:“周正家的小子对你不敬?”
谢十六长眉微挑,燕琬道:“大总管正在会客,否则我如何能见到你。”
谢十六略一想就明白是手下的出手给了周孜思教训,不过云书几个下手向来有分寸,只要他没再做出太出格的事,不过略施薄惩罢了。倒是大总管和燕琬两个从来都不对付,每回近过年的时候,大总管总有一半的时间不给他好脸色。
只是这两人的梁子也不是一时能消解的,谢十六只得叹了口气,燕琬看出他眼里一点迟疑之色,唇畔便现出一丝笑意,淡淡道:“我不会自己往她跟前撞。”
谢十六笑了笑,道:“念月只是担心我。”
燕琬道:“我知道。你休息吧,我去看看小瑾。”说罢抬手将绡帐放下,不待谢十六再说,转身便走。
谢十六知道燕琬好意,虽然自觉舒服许多,仍是躺回了原处。再者因年关时他多半都是卧病,这段时间生意的事都报主管,府里的事则报大总管,只有实在不能代理的事才要他亲自处理,因此年关实是他一年中最悠闲的时光,便是起来身边的几个人也不会让他做事。
掌下白狐懒洋洋的眯着眼,谢十六逗弄了它一会,慢慢也觉得有些困倦,不过此时已近日落,谢十六撑着用过了晚膳,才抱住狐狸一起睡去了。
这一觉不知睡到了什么时辰,谢十六迷迷糊糊的睁开眼,身边已经空了,白狐不知道去了哪里。
夜明珠温润的光在层叠绡帘阻隔之后只余朦胧的微芒,谢十六只觉脑中好似塞入了一团棉花,抚额坐定,歇了一会方勉强披衣起身,手脚都绵软无力。
守夜的明画趴在外室桌案上已睡得熟了,谢十六看了她一眼,便悄无声息的绕过,取过搁在一旁的琉璃灯,径自推开房门,孤身踏入茫茫夜色。
谢府的守卫素来十分严密,唯有谢十六的疏影阁靠近谢府中心,从不要人防范,只留下几个贴身的丫头小侍留在阁中伺候。
谢十六一路走去却不见任何人,淡薄雾气丝絮般浮游空中,冰冷夜风拂过来,他打了一个寒噤,低头望见脚边暗影晃动,脑中忽有一刹那清明。
一股淡淡的幽香遥遥传来,缓缓盈在周身,又不与园中花木香味相容,谢十六觉察出怪异,却仍下意识的追逐着幽香而去。
那香味忽隐忽现,却始终凝而不散,谢十六恍恍惚惚也不知入了哪一进院落,香味骤然明晰,抬眼去看,不由愣住了。
便见夜似泼墨,中天一轮明月高悬,十五已过,那月竟依旧盈如玉盘,银光如水般铺洒下来,满园梅花齐绽,盛放的刹那随风飘卷,翩翩然像飞了漫天雪花,光裸的枝头又再次结出花苞,芳草一地绵延,园中拥着无数花朵,中有彩蝶纷飞,花枝上若有幽光盈盈,映出这一园夺目锦绣。
花草深处一座方亭,亭顶正斜对圆月,皎白月光倾泻而下,一人长衣广袖站在月色中,夜风撩起他雪白衣袂和如瀑银发,那朦胧的眉眼都似温润生光,正是天外误入凡间的飞仙。
那人与谢十六的眼神相遇,举步踏出方亭,过处花草纷纷倾俯,各色鲜花瞬间绽开,铺卷一路灼灼芳华,清冽幽香一时大盛,谢十六后退半步,脸上已触到那人微凉的手。
谢十六蓦然一惊,抬首却望进一双极美丽的眸子,雾气蒙蒙里笼过千山万水。谢十六心神大悸,几乎要沉溺在他流光暗转的眼眸中,意识渐渐模糊,闭上眼时只觉那人手指拂过他双眼,耳畔滑过一声轻若叹息的低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