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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章四 晚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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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天晚的早,酉时未过夜幕便已徐徐放下,雅间里窗户是开着的,抬眼看去,可见笼了墨纱似的天空上星子稀疏,半轮明月悬在一角,苍白而朦胧的银光流泻在浅色的窗柩上,连那沉定的木色也好似凝上了一层白霜。
虞阳城并无宵禁,一到晚上夜市摆开,白天劳作的人乘着月色携家眷上街游乐,半点不输白日的热闹。
周孜思原嫌洗月阁的北院正对着街市吵闹了些,这才订了席在清幽的南院,此时坐立不安的呆在房间里,却又后悔订的地方安静的平白让人多添几分忐忑。
因怕见了周瑞让谢十六不快,周孜思这次只带了自己的贴身小厮来,那小厮无语的看他围着大圆桌转了好几圈,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公子,那谢家的又不是什么佛祖神仙,你这折腾什么呢。”
周孜思有些讪讪的停了脚步,白净的脸上红了个通透,手指无意识的捏着袖子道:“我没、没紧张……一点都没紧张。”
那小厮对周孜思再了解不过,知道再说也没用,嘴角抽了抽,干脆闭了嘴。
要说周孜思好歹也是吏部侍郎的公子,在京里的时候什么丞相公子、王府世子也不是没见过,从没一次如此不安过。
然而周孜思自己知道,谢十六跟他以前见过的那些公子哥是不一样的。
胥国流传着一句话,叫‘南三北二’,说的是当今胥国声势最隆的五大世家。这五大世家虽从未在明面上被人论过先后,但虞阳谢氏是其中最古老的一个家族,一门才俊世代积累,是以在朝代更迭腥风血雨中依旧声名显赫屹立不倒,隐然已成五家之首。谢家上一任族长随着胥国开国之君自起于草莽一直到登极为帝,原要封做异姓王的,虽辞爵不受,皇帝却亲自点了谢家女子做太子妃。后几任皇帝多聘谢氏女为后,谢氏同皇室宗族也一直保持姻亲关系,可称的上是名副其实的后族。谢家子弟不论在朝在野都颇有势力,谢十六乃是族中嫡系,论起出身可比寻常皇族子弟都来的贵重。
家世也就罢了,最叫周孜思在意的是他本人很有些传奇色彩的经历。
谢十六原名谢思然,天生聪慧,少有才名。十二岁那年应当时还是太子妃的二姐之邀上京,回虞阳的途中路过一片树林时遇到匪徒,随行人马都被屠杀干净。那日天降旱雷,山火肆虐,足足烧了三日,等火停息,林中一切都已化作灰飞。谢家找了大半年都不见人,正要放弃的时候他又自己回到了谢家,只是身体变得虚弱已极,遍请名医也无法使他恢复健康。谢十六只说是好心人相救养了半年伤。自那以后,他不知为何,坚决要弃文从商,最后由他做族长的父亲做主过继给了他二叔学习商道,外面只叫他做十六公子。
要说新皇登基后虽不刻意贬低商贾的身份,甚至颁布了许多利于商业发展的条文,然而自古民间就有轻贱商业的风气,就连朝廷也未必真的重视商业。谢家一向以仕立道,虽不强迫族人入朝,族中对这个天赋极高的嫡系子弟弃文从商也颇有微辞。
岂料谢十六于经商一道可谓奇才天纵,他二叔逝世后不过短短数年,谢家生意涉及各业,已最少覆盖了大半个胥国,与宫中也多有往来。以方及弱冠之龄掌倾国财富,不知惹得多少人眼红,然而每遇天灾人祸,他又毫不吝惜的将银子像泥土一样往外撒。
流水一样源源不绝散出的银钱物资让他在民间很是赢得了一些仁义名声,加上门第高贵,虽行的是低下的商道,仍不知有多少奇人逸士与他结交。这些年来名气愈显,知道他的百姓不以寻常商人视之,京中那些达官贵人闲谈时无意说到他,也要带着赞叹之色称一声‘果然是谢家三公子’。
他们这些官宦子弟,每日里在京城里胡天胡地不说,还一向眼高于顶,自知百姓不屑他们,每每听人说到谢十六如何如何,嫉恨之余又有难以言明的羡慕。
周孜思也知道他父亲未伤根本,虞阳纵不比京城,也是富饶繁华之地,因此半点也不忧心,到了虞阳就一意要见谢十六。
新的太守到任,当地乡绅官员一向有设宴接风的传统,周孜思那日难得跟着父亲去了,不想谢十六年纪不大架子却很大,自己不露面不说,连遣来的人也是送了礼就走。
周孜思好生失望,又不肯放弃,几番相邀不见回音后更添气恼,日日往谢府递帖子。如今真就要见着了,不禁有些烦躁不安,心跳的打鼓一样。
正在周孜思焦躁难捱的当口,雅间的门却一声轻响,被人动作柔和的推开了。
周孜思吓了一跳,瞪大眼睛去看。便见门外先是踏进了一角白衣,一个少年模样的人带着两个侍从缓缓走了进来。他身形修长纤细,身上裹着厚重的貂裘大衣,行走之时却仍有娴雅飘逸之态,下颌尖尖,更显得面容明净如三月里迎风而绽的雪色梨花,雨后青岱似地长眉下一双眼眸澄若秋水,映着室内氤氲的烛火便似盛满了摇曳的流光,脉脉华彩都在他一对清瞳里婉转的明丽着。
那少年身后分明是一片昏暗,雅间里两人却觉得他周身笼着淡淡光晕,只是这一推一踏,顷刻间便似有漫天月华倾泻,寒光满室,不由一齐呆住了。
两个侍从合了门,服侍他换下身上的貂裘,露出里面一身仿佛浸透了月色的素雅白衣,腰间佩鸣如流水,袖口和衣摆上都细细绣了精致的青翠蔓草,鲜活的仿佛要滴下汁液来。
少年伸手掠了掠耳边的鬓发,转眸从容而笑:“洗月阁鼎鼎大名,周公子请谢某来,难道只是来吃茶的?”衣袂飘举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温柔优雅,声音也是清澈动人。
那一截皓白手腕只一闪又掩回了袖中,周孜思今日方知真有人笑起来能灿然生辉,一时竟不敢直视他面容,看着他宽大衣袖下露出的半截晶莹指尖,局促的手脚也不知道怎么摆了。听到他说话,这才发现谢十六来的早了,因怕菜先上来凉了,桌上仍只有几盘充饥的糕点,赶紧让小厮叫人摆席,又见谢十六还未入座,忙慌手慌脚的站了起来亲自拉开了椅子请他坐。心中暗道,方才那小子还说他不是什么佛祖神仙,只怕佛祖神仙也没有他一半好看。
周孜思在京里和那些公卿子弟鬼混日久,进出勾栏院小倌馆平常的比出入自己家还自然,不过被谢十六贵重的身份和清华气质所摄,此时虽觉的心里痒的如有千百只小猫在抓,也只得暗暗叹息,遗憾中涌上几分蠢蠢欲动的不甘难耐。
谢十六哪里知道他的龌龊心思,见这纨绔子弟生的一副书生样貌,手忙脚乱带了些憨态,明白自己至少有半个时辰是要浪费了,微讶之后就觉无奈。然而人已坐下了,不好扫袖就走,正想开口打破这一室尴尬,周孜思按捺不住,一句已冲口而出:“难怪都说江南人物秀丽呢,我原不信,见了谢公子才知这话不假。”
要说周孜思话说拙劣了些,但放在平常寒暄本无不妥。错就错在他看着谢十六的目光太放肆,心里不干净语气难免轻佻,这句话说得真是十足的意态轻薄。
谢十六身后两个侍从已有愠意,他自己却好似并不在意,秀致眉目一派沉静温婉,淡然道:“江南秀丽人物不知几何,谢某不过长的周整些,周公子过誉。”
周孜思未觉那两个侍从的不忿,自觉讨好了谢十六,很是欣喜,那道清若流泉的声音又接着说:“周公子久在京城,不知虞阳风物可还能入眼?”
周孜思连连点头,喜道:“虞阳很好。”
谢十六道:“要说景物也还罢了,江南地方不比京城锦绣繁华,然而也很有几位贤人逸士,品格才华令人钦佩。现今文坛泰斗陈先生正客居虞阳,周公子若拜访过他,想必现在就不愿和谢某这个俗人同座了。”
周孜思这下听明白了,但看谢十六唇畔眉梢笑意柔和,眸光转动间如风动清池,居然如何也气恼不起来。脸上还留着展到一半的笑纹,只得僵硬的讪笑两声。
谢十六被人一缠数月的憋闷顿时散了许多,对周孜思的尴尬仿若不觉,微微一笑,只随便拣些闲话来说,陆续上来的菜却不大动。
周孜思先还词不达意的应着,闪烁的目光不自觉的在谢十六半掩在墨发中的白皙颈项上上下游移,慢慢的在他襟口处那片细腻肌肤上凝住不动了。
正是心猿意马的时候,忽觉冰棱透体,周孜思一个激灵终于头脑清醒了。
便见谢十六唇角微翘,明眸凝冰,语气却十分温和的问道:“周公子神思不属,莫不是身体不适,不如先回府休息?”
周孜思出了一身冷汗,再不敢乱想,脸上通红,忙正坐赔笑道:“不、不,我没事。我找周公子来原是有生意要做的。”
谢十六神色不动,淡笑着拈起酒杯,不轻不重的道:“谢某也没旁的意思,周公子一向不涉商贾之事,和谢某更无故交,突然说要和谢某做生意,这个……谢某可真想不出是个什么缘故。”
周孜思咽了咽口水,瞟着谢十六身后侍从道:“我找公子做的是水上的生意。”
谢十六半晌不语,直看得周孜思脸色血红,慌乱不安起来,这才笑着轻摆右手让身后两个少年出去,白净如玉的脸上浅挂微笑,低垂的长睫掩去双眸里一闪而过的锐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