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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章三 谢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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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墨往后看了仍在原地躬着身的周瑞一眼,嘴角一撇,钻进了车厢里,见谢十六懒懒斜靠在锦垫上,手里抱着白狐,眉梢眼角清清淡淡,不由笑道:“公子这是被小人缠上了。”
谢十六轻声嗤笑,长眉微挑,嘲道:“人小胆子倒不小,你说周太守家的少爷是小人?”
宣墨听出他声音里那份不经意,眼珠一转露出个鄙夷的表情:“不过仗着家里势大,区区一个纨绔子弟,连给公子提鞋都不配。从到了虞阳和些狐朋狗友镇日里花天酒地不算,还老缠着公子,每天递帖子都不嫌烦,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居心。”
说到此处,宣墨小脸一皱,嘟囔道:“公子,那个周少爷老想找你出去,铁定是不怀好意。明天你别去了吧,反正又不是他老爹下帖。”
谢十六嘴角噙着一抹浅浅笑意,并不言语。
宣墨犹自咕咕哝哝,不经意间一眼望到谢十六面上,忽觉面前那一副秀雅到了极致的眉眼似蒙着薄薄雾气,朦胧里勾勒出深处层峦起伏,一双黑如点漆的眸子隔着一层纱若迷蒙若清明的看过来,便似千古寒潭从最黑冷的凝沉处泛起深意的微漪,看着看着就要勾着人不由自主的溺死在里面。
他一个恍神,倏然惊醒过来时,谢十六仍是半坐半倚着,脸上带着往常那种轻忽的温和,眼睛却安静的低垂着,伸着指头同怀中的小狐戏耍,好像刚才那一种莫测的神情只是幻觉而已。
宣墨跟了谢十六好些年,多少知道点他的性子,虽暗笑自己眼花,强按下内心深处的惊慌,到底不敢再乱说话,乖乖的坐回自己的位置去。
安静中,马车已渐渐驶离了闹市区,最后停在了一处僻静的人家门前。
不过是平常江南民宅的样子,干干净净的白粉墙,墙并不算高,从墙头上甚至还能看到房内伸出的几段褐色的枝桠,上头错落的缀着半黄的树叶随风微摆。两只威武的大石狮子耸立门侧,不高不矮的门槛,木楣上连块匾额也无,面积却比一般富商的房子要大的多。
此刻已时近黄昏,暖黄的夕光恍若轻纱笼在顶上碧色的瓦片上,那因此显得润泽生光的水样碧波一溜的向两侧荡漾开去,乍一眼看去竟然看不到头。
一名墨发青年正站在敞开的大门前,外披绲边的玄色厚锦大衣,脖颈处微露出的一点衣领染着春草一般明润的青色。南地冬季较为温暖,青年身上衣物穿的不算多,显出挺拔修长的身形,亭亭玉树一般,自然一股沉稳气度,他身侧各站了两名男女,俱是容貌清丽的少年人。
待马车停稳,宣墨先撩起了车帘,待两名少女快步上前扶了谢十六下来方跟着下车。
两名少年先是躬身见礼,然后一个上了马车去整理谢十六放在里头的账簿文卷之类,一个站在车边去接纳少年递出来文书,这两人有条不紊,速度极快,显然是做惯了的。
这四个少年人面上皆是喜悦的神色,那两名少女看见谢十六怀里的狐狸更是眼睛是一亮,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却偏偏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只有那墨发青年微笑上前,温和道:“公子回来的倒比我想的要早一些。”
这声音十分清润悦耳,更兼江南口音绵软温婉,甫一入耳,谢十六便神色舒展,轻声笑道:“我这一去,事情多半要摞到先生案上。我得先生助益良多,岂敢再多劳烦先生。”
墨发青年笑意深了些,道:“按理我原不该这样说,岂料这一个月来卷宗却都要将我书案压塌了。公子这句话宁越就生受了。”
两人相对一笑,并肩向宅内走去。
绕过青石影壁,便见两道游廊顺着影壁延伸开,在约十丈处又分作四条,折出的两条分别通向深处两道月洞门。虽是冬季,游廊环抱里仍可见花木扶疏,幽香隐隐。花木中又凌乱缀着些假山奇石,更有些石块隐约做小几椅子的形状,上面攀着些藤蔓之类。其间隐着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中间分作几支,俱被花草山石挡住了,唯有一条可看出辗转着曲入了东角一处拱起了凉亭的假山下。从外看像是大门,里头格局却并不似正门前庭,更像是宅子边门后留出的园子。
谢十六带着那两名少女,同宁越一起踏上中间那条鹅卵石小道,手下顺着怀中白狐柔顺的茸毛,闲散道:“不知我离开这些日子,家里可好?底下又如何?”
宁越走的小心,看着是同谢十六并肩在花木间穿行,实则脚下比谢十六慢了半步,他伸手为谢十六带开小路两旁伸出的花枝,并不多思忖,立刻开了口,却是慢慢的道:“底下倒是无事。各家买卖出入如常,一应账目业已核对完毕,只待公子回来再过一遍就可入库了。另外,放出的款项大多收回,余下几户我见实在有难处,便越俎代庖延了些时日,还望公子不要怪罪。”
谢十六眉梢微弯,柔声道:“先生宅心仁厚,此事原该如此。谢某谢还不及,岂有怪罪之理?”
宁越只抿唇低眼以作回应。
因知宁越还有话未说,谢十六只静静地看着他,果然见宁越迟疑了一瞬,便开口道:“只还有一事需公子斟酌……”
谢十六道:“可是周太守家的小少爷?”
宁越怔了一瞬,立时就反应过来,曜黑的明亮双眸里便含了几分促狭意味:“公子可是回来的路上碰到周小少爷了?”
谢十六斜他一眼,声音里也带了些无奈道:“虽不是见着本人,到底是给撞上了,明日少不了要去一趟。”
宁越道:“一直拖着也不是办法,想来周小少爷再怎么也不敢冒犯公子,公子便忍一忍,权且看看他打的什么主意罢。”话倒说的正经,偏偏一双凤眼里兴味半隐,眉梢轻扬,实在是一点关心之意也无。
谢十六好笑的瞪他一眼,原本时不时轻抚狐狸雪白背脊的手也停了下来,站在原地敛了玩笑语气道:“好了,先生有话便直说,不必再拿些旁的事情凑趣。长兄素来手腕过人,且我刚离京不过一月,想来无甚可忧。那便是小瑾出了什么事了?”
宁越只得苦笑:“正是。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前些天小公子夜里着了凉有些伤风,昨日又发了一回热,直到今日清晨才好,看着越发……大总管原说好了便罢,不必再拿来让公子忧心。果然瞒不过公子。”顿了顿又叹息道:“如今年关将近,待燕小姐来见着,只怕又要伤心。”说着眼里极快的闪过一抹奇怪的神色,面容犹似隐隐带着怜悯。
谢十六见他先前并不焦急又踟蹰不言的样子早猜到了几分,此时只微微笑了笑,清水分明的眼眸不经意般在宁越的脸上停住了一刹,没一会便转开了视线,淡淡道:“她哪里还有心可伤呢。”
宁越对上他雪芒暗藏的眼波,虽只极短的一瞬,仍是觉得背心一凉,一时竟没有接上话去。
谢十六也不在意,只提步穿过了前方月洞门。
方一入内,一眼望去,就见这内院十分宽阔,并不见外头看到的那圈白粉墙,左右各有一道月门,皆有小径相连。中间一条青石小道接着谢白二人来处远远的伸向前方。左侧一方占地不小的池塘,池面上虽只有深绿的荷叶三三两两的簇着,然而有风一过,深绿浅绿层层叠叠随风翻舞,又有碧水悠悠倒映着云影天光,看着十分可爱喜人。池上上头一座精巧的水阁婷婷立着,足有两层楼高,池边栽着四季花木,此时也开得十分繁盛,想必到了春来更是花团锦簇。水阁斜右方又是花草山石造就景色,花色浓淡掩映间隐约可见半扇紫檀雕花的窗子,上头是琉璃做瓦的屋檐,屋檐四角还坠着枚小小的白玉风铃。然而再往前却看的不甚分明了,影影绰绰间可见飞廊横空,画阁高立,亭台楼榭星罗棋布,俱自渺渺。虽不是金雕玉砌,然而飞翠流丹,目及俱是雕梁画栋,况且这院子构思巧妙,独具匠心,连一处相同都无,又兼占地极大,更不知有几重院落,实非一般人家所能有。
谢十六见院内并无人影,脚下一顿,眉梢微动向宁越斜斜送去一眼,然而不待他说话,已自开了口,似笑非笑道:“想必这也是大总管的意思了?”
宁越此时将那一刻的诧异掩得毫无异状,笑答道:“是。大总管道不提就罢,倘若公子问起来,便说小公子已无大碍,公子一路奔波,也不必去看了。坐了大半个月的马车,这么一小段路还是不要乘轿,略走一走松松筋骨也好。”
谢十六站着未动,眉头一点一点的蹙起,半晌没有说话。好一会方轻轻叹了口气,竟真又向着青石道上走去,弯了嘴角道:“唔,既然大总管这样说,那便不去了罢。先生可还有事未完?若无他事,不如到我那儿坐一会。”
宁越见他面色如常,声音柔和,只眉眼轻垂,白皙的手指轻柔的逗弄着怀里的白狐,看不出在想些什么,只好接着他的话笑道:“难得公子相邀,可惜手上恰还有些琐事未完,想来公子月来疲惫,现下也该好好休息一番。越不敢打扰,只待公子闲了再去要一杯紫笋吃,届时公子可不能小气。”
谢十六睨向宁越,语气里带了些打趣意味,轻声嘲道:“不过一杯茶,也只先生这样小气。不敢打扰之类的话也不必说了,先生真要忙着,倒不必再陪我走一趟。谁叫现下我那里没有香茶,只有些没滋味的白水,怪不得先生嫌弃。”
宁越也不辩驳,只敛着眉笑:“既然公子允了,宁越就先行一步。”并不行礼,略一颔首就转身离去。
谢十六在原处立着,直到宁越的背影被花枝掩去了才收回目光,微笑道:“宁先生走了,有话就说吧。”
站在他左后侧的少女肩头就是一松,秀气的脸上双眼清亮满是喜色,语气里却带着些抱怨:“公子你可算回来了。明明说只是去京城看看的,怎么走了这么久?还只带了宣墨去,那小子哪里会照顾人,本来身体就不好,又瘦了这么多!”说着眉头就皱了起来。
谢十六含笑道:“不过二月有余而已,哪有这么夸张。”
另外一个少女看着年长些,神态也端庄,之前一直垂眼不语,这时方露出点笑意,柔声道:“从虞阳到上京,来回本来就要大半个月。明画不过是因着想去上京玩,前日偷懒又给大总管逮着说了一顿,这才仗着公子宠爱撒赖而已,公子不必理她。”宁秀的少女脸色却又一正,声音柔和里透出些不赞同:“但明画有一点说的不错。抱琴冒犯,公子就算走的匆忙,也不该只带宣墨一人。公子何等身份,身体又如何,不说旁人是否忧心,公子自己也当着意些。”
谢十六眼底一点漾漾亮色,唔了一声,面色诚恳的低声道:“我只因赶着上京,倒劳烦你们担了这些天的心。我路上见着有人卖狐狸,看着毛色甚好,买回来给你们做条云肩勉强当作赔罪啦。”
明画从谢十六一下马车,眼神就不知道往那白狐狸身上溜了多少圈,一听这话哪有不高兴的,从谢十六怀里接过不知什么时候已睡得人事不知白狐,小心翼翼的抱在手里,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倒还瞪了谢十六一眼嗔道:“好歹是抱了一路的,杀狐剥皮的话公子也说的出口。再说这么小的狐狸,就是用了整张皮又够做什么呢。公子自己买了却要我们养着,还要寻这个由头。”
谢十六也不在意,只是浅笑:“你要还喜欢呢,就先放你们那里养着,要不喜欢,我只好把它拿出去卖了,许还能换的几个钱。”
那白狐原本闭着眼,换到明画怀里时觉出不对,立刻醒了过来,听到明画和谢十六的对话,吓得尾巴都僵了,眼睛睁到一半也忘了动,好半晌才动了动脑袋望向谢十六,无声无息流下的一滴泪将脸上的皮毛沾湿了一小片,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是明明白白惊吓和悲伤。
谢十六无意间瞥见那狐狸看过来的目光,心底止不住的怪异惊讶,一时有些闪神。
明画并没有发现谢十六的异样,欢喜道:“那我先带它去外院找点吃的,就不陪公子回去了,成不成?”
谢十六眨了下眼,便如寻常一样温和道:“去吧。”说完并不看明画,和抱琴散漫的聊着天慢慢的沿着青石小道向前去。
抱琴一边答着谢十六的话,双眼却极快的向明画欢快的身影瞟了一眼,眉头不易察觉的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