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换》七鸾

2、章二 虞阳

　　到底是荒野小店，虽不至四面透风，房里却也一夜不曾暖过。窗上刚透进些微光，谢十六便醒了。
　　足底冰凉，脖颈和左手臂倒觉温热，转头去看，原是白狐不知何时蹭进了谢十六左手臂和身体之间，以他人肩膀为枕，毛茸茸的脑袋贴在谢十六下颌，尾巴缠在他手臂上，嘴巴微张，温软的身体随着呼吸起伏。感觉到身边的人移了位置，小狐发出呜呜的声音，身体挪了挪，在谢十六身上贴的更紧，蓬松的毛发扫在谢十六脖子上，有些微痒。
　　谢十六又是诧异又是好笑，伸指去揉狐狸小小的耳朵，直将小狐欺负的醒过来不停地嗷嗷叫唤。
　　好在随行的小童没一会便进房伺候谢十六梳洗，见谢十六狐裘上左肩处秃了一块，登时吓了一跳。
　　床上狐狸以爪掩脸，时不时偷偷瞄来一眼，恰让谢十六瞥见，倒也没说什么，只叫小童令取了件大氅来换，将这件扔与店家处理。
　　下到大堂里，昨日那对兄弟仍坐在原处，互相倚靠着睡着，掌柜懒懒散散的打着算盘，小二却不曾见到。
　　谢十六估摸着府上接应的人很快便至，这等地方也没什么好东西吃，就让小童取出车上带的点心来，叫醒那对兄弟，按堂内的人数分好，又喂了几块给小狐。
　　几人闲侃了一阵，谢家的人果然便来了。谢十六怀中抱着白狐，正要上车，只闻身后一道细微破空声响。谢十六反手将飞来那物接过，下意识的抬头去看，就见楼上窗户大开，一人身着红衣神色冷淡的立在窗前，见谢十六一怔之后对着他露出微笑，细长眉头一皱，却只站着不走。
　　谢十六不解其意，然而此时不便耽搁，坐进车中后掀开车帘去看，那窗却已紧紧闭上了。
　　谢十六这才低头去看刚才那人扔来的东西，原来是一颗莹白的珠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制成，触手十分冰凉软腻，似乎还散发着淡淡的柔润的光。
　　白狐似乎被这珠子吸引，一直拿毛茸茸的嘴巴蹭谢十六的手，谢十六将珠子放到白狐爪中，小狐兴奋地嗷呜一声，四爪抱紧珠子在谢十六怀里滚来滚去，直到谢十六受不了伸手去捏它耳朵，这才心满意足的叼着珠子在谢十六腿上找了个舒服的地方窝着。
　　谢十六笑着揉捏它颈后的柔软皮毛，因夜间不曾歇好，此时到了温暖之处兼之车行平稳，立时觉着困倦非常，原是闭上眼假寐，却慢慢的入了眠。
　　待谢十六呼吸渐渐平缓，那白色小狐站起身，用爪子试探性的在他腿上轻轻按了几下，见谢十六全无反应，便又在他身上坐下，以两只前爪将小珠固定在身前，一双细长的狐狸眼轻轻眯起，那莹润的珠子不一会便泛出微弱的银芒来，珠子的色泽慢慢透明，其间却似有流光如水宛转。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那白珠上光芒倏然不见，白狐蹬了蹬四肢，小小的打了个哈欠，抱住已经恢复原样的珠子又蹭回原处，慢慢的也睡去了。

　　谢十六家并不在陆安，不过顺路经过察视名下店铺，在城中并不久留，打发了那卖狐的兄弟，嘱咐下手略为照看，隔天便又启程往回赶。
　　谢十六一路上处理下手带来的账目，到达气候比较温暖的地段换了水路，总算赶在在年关之前踏进了虞阳。
　　胥国地域广阔，物产丰饶，河川纵横，以白水、青江、瑶河三脉河流支系最广，其中青江流程最长、水量最丰，且地处南部，中下游河网稠密，大多终年不冻，是以水运十分发达。虞阳便在青江南岸，自高祖下令在青江下游修建运河，直抵京城，虞阳地处漕运要道，初时便因此兴起，后来因南地发展迅速，南北商贸往来日渐频繁，南方小国来朝见天子，皆从此过，有些外国商人也来这里做生意，虞阳也就愈发繁荣。
　　自城门而进是华源街，不远就是商业区。江南之地，气候温润，终年无雪，因此人们生活受冬日影响不大。街道两旁店铺鳞次栉比，青檐飞翘，更有小贩当街摆摊纵声吆喝，有卖杯碗器具的，也有卖配件挂饰或者胭脂水粉的等等不一而足，人们穿着厚实的衣服肆意嬉笑，街坊之间熙熙攘攘的，便连冬季的寒冷萧瑟也被这热闹消融了三分。
　　狐狸不惯水上行船，兼之天气寒冷，一路上都恹恹的，不管谢十六怎样逗弄，掀掀眼皮就已是给了极大面子。难得此时好似有了精神，用毛茸茸的脑袋将车帘拱起，转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的看着外面，谢十六本自斜靠在软垫上，见此干脆撩开车帘，上前抱住狐狸一同看外头人情纷繁。
　　谢十六手中揉着白狐软软的茸毛，一人一狐正自惬意，忽听得前面几声怒骂惊叫，东西翻倒滚落、奔逃的脚步声和马嘶鸣等等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谢十六所乘的马车倏然停住，谢十六便也晃了一晃，却见街上的人群如静水中投下一块石头起了波动，周围的人纷纷退去，只有一些站的远远对着这边窃窃私语。
　　谢十六还未说什么，方才摇晃中撞上了轿壁的小童面带愠色，将马车门推开条正容一人进出的缝蹿了出去，口中边叫道：“何人胆敢冲撞我家公子马车？”
　　那小童出去却是一怔，只见街边摊子倾倒，散了一地的布匹绢缎钗环首饰，几个平常打扮的人或蹲或站在摊子后，俱是一脸又怨又惧的表情。马车不远处停着三骑，为首之人手持缰绳脸涨得通红，一脸愤怒不耐，样貌还算端正，举手投足间却透出股流气来，令人见之不喜。
　　现今虞阳太守周正原是出身书香门第，近年来家道中落，后来他蟾宫折桂，加之为人圆滑善于经营，没几年便当上吏部侍郎，只因前阵子牵扯到一件贪污案中被贬虞阳。不过被贬到似虞阳这等膏腴之地，可见干系不大，朝中人脉仍在，再次高升不过是早晚的事。这当先一人便是周正的侄子名叫周瑞的，此人一向有些小智，惯会作态，又同太守公子一起长大，感情甚笃，颇得太守喜爱，只仗着叔父势力，很有些纨绔习性，如今离开了贵人扎堆的京城，更加不知收敛。周正对这个侄儿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是做得太过分，也不如何管束。
　　小童一照面便认出这人身份，当下皱了皱眉，淡淡道：“我道是谁在虞阳城内这般纵马风流，原来是周公子。”
　　周瑞原本当街纵马十分畅快，见前头来了辆样式普通的马车，行的又慢，并不放在眼里。原想冲过去将其逼退，谁料那马车夫眼也不眨，停住马车的同时马鞭一扬勾住了他坐骑的前蹄，生生逼着他的马尥了个蹶子，他两个随从却勒马未及，撞上了街边的小摊。
　　周瑞惊怒之下正欲喝骂，车内却钻出个相貌清秀的小童来。周瑞虽是个纨绔子弟，却向来很有分寸，看清了这小童眉目，就知今日冲撞了不能得罪的人，骂人的话在嗓子眼里一转，脸上已带出一抹笑来，连忙下马道：“哎哟，这不是谢公子身边的墨哥儿吗？可不是好久不见。方才不知怎的，这畜生竟有些不得控制，惊了贵府车驾，小人这里先给赔个不是啦。”
　　竟是只对着那小童说的。墨哥儿眉毛一挑，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并不搭腔。便听车厢里头静了一会，一个温和宁淡若流泉的声音缓缓道：“既然是无心冲撞，那便罢了吧。只是闹市街头放马，周公子多少也应当心些，撞坏了我的马车还无妨，若是伤到百姓，只怕要叫人闲话虞阳的周大父母官府上仗势欺人了。”说罢顿了顿，又道：“宣墨，你且去看看那几个小哥如何了，地上那些便当我买下了。”
　　语气虽淡，这话里却棱角分明语意尖刻，叫着公子，声音又带着轻飘飘的轻视。周瑞先是被这清澈嗓音震得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咬着牙，脸上肌肉一番抖动，一时间连脖子也噎得红了。
　　宣墨瞟了周瑞一眼，笑着脆声应了一句，翻下马车便向着翻倒的小摊处走去。
　　那周瑞倒也能忍，硬是挤出个笑来，强装着惊讶道：“原来是谢公子，小人鲁莽，公子教训的是。这事原是小人不对，不敢劳烦墨哥儿。”说罢拦了宣墨，向身后两人板了脸道：“还不快去看看那几个人有事没有，东西也全买下来。”
　　待转过头来，又是一张盈盈笑脸，向前微弯了腰道：“自来了虞阳，我家少爷就想着要去拜访公子，本是前些日子下了帖，谁料碰上公子不在，最近还老念叨呢，让我要是有幸碰上了您千万给带个好。这下可巧了，小人便代我家少爷向您邀个约，明晚上在洗月阁设个宴，还望公子赏个脸，小人也好向少爷交代啊。”
　　车里的人似是笑了一笑，仍是那道清澈好听的嗓音淡然道：“周公子有心，太守公子下的约，小民岂敢不从。”
　　这话说的重了，周瑞吓了一跳，又听不出他的情绪，只好赔笑道：“谢公子说笑了。”
　　谢十六并不理会这句，只道：“周公子若是没有其他事，谢某便先走了。”说罢不再开口。
　　宣墨已跳上了马车，那车夫也不管周瑞等人，一转车头径自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