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换》七鸾

1、章一 白狐

　　时近隆冬，道路两旁挣扎着向天伸展的干枯枝桠也带着十分的萧瑟，地面上覆了厚厚一层白雪，天空却越发蓝的明净。这小道平常就少有人来往，此刻便只有一辆马车在路上跑着，因着路面平整，行车便十分稳当，车轮转动的骨碌声和偶尔压过枯枝时发出嘎吱的断裂声划裂了空气，在静谧的天地间传出去很远。
　　怀中抱着温暖的手炉，谢十六大半张脸都埋在狐裘领子上的绒毛里，浓密的长睫轻垂着，侧着身子斜倚着车壁，舒服的几乎就要睡着。
　　青衣小童坐在车门边的小凳上拨弄着火盆，倏忽一道寒风裹着细雪从门上特意开出的小窗子里卷进来，那小童冻的一个激灵，缩了缩脖子转头去瞧谢十六神色，却见那人安安稳稳的闭着眼，洁白如玉的颊边还浮着淡淡的晕红。
　　撇了撇嘴，青衣小童伸手将小窗往里拉了一些，正要将双手再放到火盆上方暖一暖，车厢外便传来‘吁’的一声，车夫已紧了缰绳。
　　车前正立着一家客栈，只有两层楼高，匾额上的字早已在风霜侵蚀中变得模糊不清，屋顶积雪上还插着几根枯黄的茅草，看起来很是简陋。
　　小童将头贴近窗子，一见那客栈的样子就皱起了眉，然而看了看客栈闭起的大门缝隙中漏出的昏黄和阴沉的天色，更觉贴面而来的空气冷得碜人，一时犹豫不定。忽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青衣小童大惊转身，却是谢十六不知何时醒了，此时正弯着腰站在他身后。
　　收回了搭在小童肩上的手，谢十六弯了弯眉眼道：“荒野地方，不必太讲究。”说罢推开车门先下去了。
　　青衣小童站在车上缩手跺脚，待谢十六站在了客栈门前，方才灭了火盆，收拾好细软跟上谢十六。
　　客栈大门颜色陈旧，满是沧桑的痕迹，谢十六方敲了几下，门后便传来拉拴的声音。
　　吱呀一声，暧昧的灯光从大堂里流泻出来，谢十六下意识的微眯起眼。大堂里一共只有四个人，掌柜的裹着厚厚的棉衣窝在柜台后打算盘，只在谢十六进门的时候才懒懒的撩了撩眼皮。另有两个人坐在离门最远的地方，脸色蜡黄，身上都穿着旧袄子，脚边放着弓箭、柴刀和一个大麻袋，另外两三只野兔之类的，桌上只摆了粗糙的青瓷茶壶和杯子，原本正在低声交谈，一听到这声响都将视线投到谢十六两人身上。
　　小童拿出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掌柜的眼也不抬，收了银子，翻找了一会，随手扔出两个串着钥匙的木牌子和几个铜板。
　　扫一眼木牌，给的还是靠后的房间。也不知道是这店里真这么多人呢还是掌柜的随便给的。那小童本来就不喜这个地方，见掌柜的这样怠慢，更是憋了一肚子的不满，奈何谢十六脸上不见怒意，他也不好表现的太过，幸而那伙计还算殷勤，吩咐过伙计备茶烧水后才多少缓了过来。
　　这店开在这种荒野地方，又是这个天气，不过是给恰巧路过的人一个方便，本来也不必想着揽客，掌柜冷淡些也属正常。因此谢十六倒不觉有什么，缓步而入，带着小童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将大堂扫了一遍后目光便停在了那两人脚边的袋子上。
　　谢十六向来喜欢逗弄小动物，猜着这两人刚进过山，见袋子还在动，知里面的还是活物，一时无事，便问道：“两位大哥，可是刚从山上下来，想入城里做些买卖？”
　　那两人对看一眼，其中一个年长些的点了点头，谢十六微笑道：“那可巧了。看此物体型不大，这时节还收这等山货的商家只怕不多，多半早有货源，便是收了也恐欺你二人是生客着意压价。小弟并不是做这行的，不指着以此得利，只对山野之物很有些兴趣，想弄来几只逗趣。今日相遇也算有缘，二位大哥不若将此物拿出于小弟一观，若是合意呢，价钱咱们好商量，也省却你我再行奔走之苦。若是不合眼缘，也好给二位估个价做做参照，免得让贩子诓了去，未知二位意下如何？”
　　谢十六一路风尘，眉梢眼角都似蒙着渺渺尘埃，然而那掩不住的靡靡倦色中仍透出几分少年清新的韶丽来，兼之他衣着华贵态度从容，温和笑容中一派的真心诚意，这兄弟二人不知怎么的，心中竟都不由自主对他产生了信赖来。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眼睛一亮。年轻的那个立刻便矮身去拆麻袋，不一会便抓着一团白色的绒毛将那活物倒拎起来，谢十六看的清楚，那袋子里原是一只白色的狐狸，身上浸了雪水，茸毛都湿嗒嗒的粘在一起，四只腿和嘴巴都被麻绳绑了起来，一副蔫蔫的样子，只有一双眼睛还乌溜溜的带着灵气。
　　谢十六心上被那可怜又可爱的小眼神轻轻挠了一下，顿时就移不开眼了，又见这两人捆绑不当，将狐狸腿脚都勒出了血，手指微动，便让小童送了个钱袋了去。
　　年长的打开钱袋看过后便一脸喜色的让年轻人放手，小心翼翼的把钱袋揣进了怀里。这人得了钱，觉着几个人这么在大堂里干坐着不好意思，张了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谢十六知晓狐狸性野，因此并未解开绳子，只抱在怀中拿手掌轻轻安抚，觉得手下颤抖的小东西身体温热柔软，顿时心情十分舒畅，瞧见那两人尴尬的神色，就闲聊一般温声问道：“我看两位大哥也不像惯常打猎的，不知为何在这大冷的天去了山上？”
　　年长那人得了话头，神情舒缓了些，搓着手讪笑道：“这位爷好眼力。我二人原是村里的佃农，只因今年闹了蝗灾，地里收成不好，那张老儿又加了地租。入了冬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我们两兄弟就商量着到山里看看，谁晓得山里太大，又下了场雪，我们在林子里转了半天也不知到了哪里。好容易找到下山的路，正看到这只狐狸躺在雪上，本来明天带到城里卖，没想路上就遇到小爷你了，可不是巧么。”
　　谢十六何等眼力，通过这两人的打扮和身边杂乱的捕猎工具，早知道了几分，闻言也不见惊意，做出沉吟之色，过了一会方道：“离此约莫半日脚程便是陆安城，恰我明日路过陆安，两位大哥若不嫌弃，不如明日一早和我同去。官道多少好走些，也好采买粮食衣物。”
　　两人当下感激的谢过，小二下来回说房中已置好热水，谢十六又寒暄了几句，便带着小童去客房。
　　客栈既小，过道也狭窄，谢十六方登上二楼，前头一扇门倏的向内被拉开，里头跨出一袭艳丽红衣。
　　谢十六在与那人撞上之前堪堪停住脚步，抬头去看，却见眼前之人容色清丽，眉若远山愁烟淡笼，凤眼轻挑秋水莹然，唇角却微微上翘，红衣好似烈火更衬他雪肌玉骨，眼波流转间直要勾魂摄魄。
　　那人似是没有料到门外有人经过，怔了一下，然而一瞬之后，红衣人的眼神倏然一凝，神色乍变，水雾蒙蒙的眼睛里透出几分锐利，十分凶狠的一瞪，随后向后大步跨回房内，当着谢十六的面狠狠地将门摔上。
　　莫名承受了红衣人怒气，谢十六有些惊讶，细细想了一遍，确定与这人素未相识后便也不再在意，反倒是青衣小童见不得主子受人冤枉气，挽了袖子就要去砸门。
　　谢十六含笑将人拦住，又安抚了几句，待两人入得房去，浴桶中的热水早成了温的。小童将炭火升好又铺了床后方从房里退出。谢十六只就着温水简单的梳洗了一下，又亲手将白狐按到水里用上皂角好一顿揉搓。
　　可怜那小狐狸四脚被缚，一入水便惊得身体一弹，却又不能从谢十六手里逃脱，连声音也发不出，只努力贴在谢十六手上，不时的用脑袋在他手臂上轻轻磨蹭，一双湿漉漉的黑眼睛恳求的将谢十六望着。
　　因见这白狐极有灵性，谢十六不由得心下一动，手上一用力将狐狸从水中捞出来裹进绸布里擦干，柔声道：“你不逃跑也不乱抓乱咬，我就将你身上绳子解开，如何？”
　　小狐狸毛茸茸的脑袋在谢十六手上顶了顶，谢十六便当狐狸默许了，将它放到床上，先解了嘴上的绳子。
　　白狐虽张着嘴细细的呜咽，身体还仰躺着，四肢乖巧的举到谢十六面前。谢十六满意的捏了捏白狐的小耳朵，又将它四肢上的绳子都解开，拿过小童放在桌上的药箱准备给狐狸上药。
　　小狐狸原本已翻过身趴在被褥上，虽然有些微颤，仍乖乖的趴着，一见谢十六拿出药箱中的小剪子，立刻张大了乌黑的眼睛，下一瞬就四肢并用的爬到床脚，努力将脑袋藏到被子里用两只前爪按紧，尾巴用力蜷起，露在外面的小身体瑟瑟发抖。
　　谢十六将小狐狸的动作看的清楚，嘴角微动，好半晌才强忍着笑意拉住狐狸的尾巴将它从被子里拖出来。白狐吱吱的叫着四脚乱蹬，实在蹬不开了就用嘴去扯谢十六身上的狐裘，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泪水不断从眼中滑落。
　　谢十六方才明白这狐狸为何有此反应，顿觉哭笑不得，一手将狐狸按在床上，一手去捏它的嘴，语气淡淡的道：“咬坏了我的袍子，就剥了你的皮去补。”
　　白狐浑身一个激灵，果然不敢再乱动，只颈项半抬，湿润的黑眼睛委屈又悲切的望着谢十六，喉咙里呜呜有声，好似哭泣一般。谢十六看着好笑，也不说别的，动手将狐狸四肢和嘴上伤处的毛发剪短，露出血肉模糊的痕迹，又给狐狸上过药用白绢包扎过，方才将药箱收拾好。
　　小狐狸动了动多了朵小白花的腿，终于明白谢十六并不真想剥了它皮做袍子，乌黑的眼睛滴溜溜一转，小心翼翼的滚进谢十六手心里撒娇似地蹭着，渴望而瑟缩的看着谢十六的狐裘。
　　因着包裹都在侍童房里放着，谢十六并无可以替换的大氅，见此笑着在狐狸脑袋上弹了一记，而后径自灭了灯火抱住狐狸睡下不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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